(圖:我想貝多芬不在聽琴聲，而在聞他當時確切的心聲──心與琴/情之間的節奏)


原本已經要把下一篇文章貼上來了(稿子已經被我日以繼夜地修理了好幾天)，沒想到臨上陣的前一天晚上，「卻出了一點事」──它沒事，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黃昏的時候，正是幹我們這行的人的黃金發稿時段，熱烈的程度可比大飯店的大廚，五張鍋子快炒五十道菜。行動突然響了起來，我衝進廚房，以為獨家新聞從後門送上來。


實況有差，狀況卻不差。一位半年多沒聯絡的女學生，從東部回來。「再不回來，覺得都快跟自己的影子分家了！」這是我聽過她最沒學問的一句話。


約好從報社下班後，在附近的一家火鍋店吃宵夜。警察一直出來看我，我的行動一直沒動。


「快來我家！」那已經是半小時之後了，我已經吐掉第三片口香糖，警察起碼過來看了我三十次。誰教那是我們見面的老地方。


我所熟悉的莫扎特音樂，照舊從門縫飄出來。她穿著一條熱到不能再熱的短褲衝出來開門，迎面是一塊大豬腳。她自己嘴裡則叼著一根煙，不用看，是她最愛的555。


今天她不跳舞給我看，我也不做艾爾帕西諾。今天她把自己放到牆上跳，一張又一張的幻燈片；我把自己窩在她的鋼琴腳下靠。


終於出現一個男人替換她下場，蒼白的寬臉，櫻桃的小嘴(！)，阿湯哥的身高，妮可基嫚的長髮。一隻手捧著她的高跟鞋，一隻手捏著兩串烤小鳥。煙從他嘴裡噴出來，海風將他長髮飛上去。


她拍手大笑。不知為什麼，我突然站起來，把她的雙手壓在我的雙掌之間。她將我的手甩掉，又跑去彈莫扎特。幻燈片一張接一張地跳，音符一個接一個地敲。


我把骨頭送進廚房的垃圾桶，再進洗手間裡撮肥皂。我把頭先探出浴室門，「那是不可能的！我絕不再彈貝多芬。」她的男友飛到巴黎去時，她在電話那頭這麼哭叫著。


因為她最喜歡他彈貝多芬，因為他最喜歡她彈莫扎特。我只會聽巴哈，兩個人我都能接受。〈月光奏鳴曲〉以我前所未聞的冷靜步伐，一步步將我的腳勾引出門。


幻燈機繼續輪轉，她的臉頰上竟然有淚光。我在她的史坦威繞了快十圈，覺得房子好像在公轉，她卻連一個頭都沒轉。我站定下來，趴在鋼琴上，貝多芬終於停下來，她終於抬起頭。


「你在嘲弄愛情！」手還沒觸到她的臉頰，就被她兩手撥開，她猛然趴倒在琴鍵上。


「你那麼愛用括弧，卻把一切從括弧裡抓出來痛打一番，」她抽出她的現象學大刀，「你以為天下根本就沒有單純的愛情。」


我沒單純看待她這一連串的話，我同時在想究竟是什麼引起現象突變？


應該是那個男人──的，某個，動作。

「資料不足，你千萬不要下判斷。」這是我曾經教過他們的。現在的情況近乎如此，現在的情勢近乎我當扮演某個我沒扮演過的角色。


我沒有去演，她也沒有來送我。「我希望她朝自己有利的一面想。」我把大門關上，心裡這麼想著，腦海卻浮起《今生情未了》(1992)那一幕──丹尼爾奧圖拒絕了艾曼紐琵耶的愛，也失去了安德列杜梭里耶的友情與合夥關係，想了一夜，他找上艾曼紐的家門，艾曼紐很冷酷地對他，很冷酷地用力把門關上，丹尼爾聽著斷然地關門聲，眼露吃驚之色；他吃驚於「一切竟然這麼快，就無可挽回，就永遠兩隔。」


我沒說明。我無法違背我當初教他們的。我只把現象幼稚地復習一遍。一字一字緩緩地敲，學她敲貝多芬。

2003/0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