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5-12 14:57:41顏士凱

「荒謬」之顫與戰──瘟疫與電影(二)

‘生命是一襲華麗的袍,爬滿了蝨子’──張愛玲


一‧兩部逃離瘟疫的電影

要在當今華人影壇中找到一位像巴索里尼(1922-1975)的導演,恐怕真的是非關錦鵬莫屬。無論是就兩人自身的同性戀傾向,或者其電影作品各自在東西方影壇的異色情調,關錦鵬與巴索里尼都很容易教人聯想在一起。當然,就電影的激情與非理性風格,巴索里尼是一馬當先;就個人的傳奇色彩,撇開巴索里尼的激進左派立場與行動不論,他在1975年遭到一名男妓以棍棒擊打致死,更是教人聽了拔足狂逃。


然而,很巧的是,兩人都曾拍過一部以瘟疫為背景的電影。巴索里尼在1971年,把他的義大利祖國前輩薄伽丘的同名小說,「十日談」改編搬上了大銀幕,並在當年拿到柏林影展的評審團特別獎;而關錦鵬則在2000年,拍了一部充滿末世情懷的《有時跳舞》。


《十日談》敘述十位躲避瘟疫的男女,在十天之中向彼此述說故事以忘記哀痛,而電影則從原著一百個故事當中,挑出七個諷刺喜劇和一個愛情悲劇,尖銳批判神職人員的偽善、挑戰世俗道德的禁忌。巴索里尼在片中,以極盡惡俗的態度、極盡性愛之能事的角度,演繹了這部被人們普遍認為是狂歡節式的電影。


《有時跳舞》則敘述五個游離於城市不同角落的人,不約而同來到一座叫為浮游洲的小島上,一起相聚了十五個小時。黑夜將至,政府卻突然宣佈該島正蔓延著一種名叫「Stone」的致命病毒。這五個人操著四種不同的語言,在漆黑的夜色裡、在與外界中斷的島上,在互動之中發現了自己與別人的內心秘密。


這兩部同是以瘟疫為背景的電影,嚴格說來,與所謂的瘟疫襲身其實有一段相當遙遠的距離。以今人的感受來看,它們反而是逃離瘟疫的。然而,把這兩部電影放在當前這個時局來看,其中有一個共同點,卻能令人從另一個角度,來逼近人如何與瘟疫做戰的驚悚經驗。


二‧逃離歷史的荒謬之顫

說來很妙,這兩部逃離瘟疫的電影,都跟書有關,卻在處理書的態度上絕然不同。


其中,《十日談》是改編自一本書,而《有時跳舞》卻在電影裡面大談一本書。《十日談》又以其極盡惡俗之能事,幾乎是教觀眾「遠離書本」;而《有時跳舞》不僅全片以日本作家春樹(大澤隆夫)自言自語的獨白,做為勾連全片的線索,桃井薰所飾演的華裔中年女攝影家,竟然在微醺之中對著李嘉欣這位美國銀行界的女強人,長篇大論起她對聖經(之傳道書)的解構(「凡事皆有定期,萬物皆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殺戮有時,醫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反而使得看著這部電影的觀眾,在不注意間被塞進了一本書。


這兩部電影對於書的大不同態度,在這個時刻令我們對於,那些在此時此刻樂此不疲地引用卡繆的「瘟疫」(1947),以及從人類與瘟疫的對抗史中,得出所謂「人類在面對瘟疫時,總是不斷重演恐慌與無知的反應」這類「歷史教訓」,特別感到有一種必須重新思議的需求。


無論以什麼奇妙的角度或深沉的語言,來探究人與瘟疫的歷史關係,書五千年來多半是一頁接一頁「躺著」被人所閱讀的,而電影一百多年來總是一秒接一分地「站著」被看的。即便以今人特有的資訊來源電視與電腦而言,它們也還是「站著」被閱讀的。後人總是在這種「安全與鎮靜」的狀態下,去回顧那段最初不知何所自的兵荒馬亂歷史情境。


但在瘟疫發生之太初,卻是完全背離──乃至「破壞」!──這些身體被鎮靜住的人體的安穩態勢;以神秘而不可知、高深又莫測的鬼魅狀態,滲透並攻擊人體。如果拿今人研究病毒分子的語言來說,那些歷史不斷重演的說教者,所敘述的人體其實其分子狀態是安然有序的,然而身處在瘟疫狂潮中的人體分子,卻是跟瘟疫一樣四散狂奔的。


三‧否定的鎮定

從最根本的歷史條件以論,沒有人可以將這兩種人體狀態等同以觀,更不應該把這兩種人心狀態之迥異,不假思索地忽略不計──高高在上的歷史回顧者,不是更應該知曉事後大諸葛與困境中的小棋子,兩者間是完全無法同日而語的。我們恐怕不得不懷疑,正是這樣的論述本身,只有加劇他們言之鑿鑿的歷史不斷重演!


於是,我們要捫心自問:現在同樣也是「躺著」或「站著」閱讀這篇文章的人,又能獲得什麼真實的教訓?──只要本質上就是這樣被閱讀,真實就是不可能的。然而,這篇文章絕不只是跳出來否定這些人的虛構姿態,我們至少必須跳進去逼近那「比較真實一點」的姿態之中。

我們其實很容易發現做為電影這東西,《十日談》中那些赤裸扭曲的人體,《有時跳舞》中那些大量的鏡頭角度變換,在這兩部電影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而正是「這些東西」比較能給觀眾留下不一樣的特殊印象。然而,說來很是詭異,所謂的「傳染」,其實與(電影某部份較能對人產生的)「影響」有點接近,而卻與電腦最偉大功能之一的「複製」更相似。


不過,也許就像瘟疫,「這些東西」恐怕更接近那種已經出現了可疑的病徵的時期。而,我們這篇文章卻想回歸到:每一個人如何可能面對「瘟疫發生之太初」,這種兵荒馬亂、人心潰散的狀態。


換句話說,諸如在電影中出現的這些異常手法,反而不是我們在這個時刻,去解讀這兩部電影,真正能有助於我們的心得的線索。


以這種近乎是(先從)否定法(著手)的佛學方法來開始,其真正的心法在於我們希望從這兩部電影中,所獲得的經驗能適用於每一個人──如果說我們還有更大的野心的話,那也是必須而且是只能立基在這個基礎上。


排除了人們對於電影炫爛層面的關注,才能使得我們真正「鎮靜」地去重新思量,這兩部與書有關的電影其「電影與書」,如何有助於我們來面對這場瘟疫。


四‧浮現「社會中的自我」的荒謬之戰

這個否定法的呈現,更重要的是在這個地方:其實,人心之兵荒馬亂並不是從瘟疫蔓延開來才開始的;早在多元化又社會活動豐富化的當代生活中,絕大多數人的內心就已經過著兵荒馬亂的生活──你看清楚了自己這一天下來,究竟做了多少事情(像一部不停轉動的電影)?那些才是你真正想做的(電影的主題)?又有那些是逼得你不得不去想與做的(壓抑的電影氛圍、炫爛的電腦特效或拍攝手法)?


這意思也許再簡單不過,也許再幼稚不過,更也許再荒謬不過(卡繆在「瘟疫」可也極盡去挖掘人類的荒謬行徑):你能否將一天(乃至一個禮拜)的生活,當做一本書一頁頁地翻究起來?你能否從這種行動中,驚心地發現了某些非如此不可、否則銜接不起來(「看」不出來)的路線──有如電影的剪接?


為什麼一個社會追蹤病源如此困難?究竟真正的傳播者是誰(在那裡)?我們不敢說上述這種「電影與書」的試金石,就能夠為這個散漫的社會,比較能在兵荒馬亂(的封院「緊張」措施)之中,設想到所謂該有的「緊急」配套措施;但──至少我們得以誠心地了然:我們的腦袋因此比較不再是,只能在眼前的一切靜靜地「躺著」或「站著」時,才能滴溜溜地運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