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3-11 12:48:57顏士凱

人體內的漫畫

書局寄來電影《神隱少女》的五本漫畫冊,每本都以透明的塑膠薄膜包裹,每一頁都展現出其無比光滑的肌膚,每一格都極盡豔麗動人之能事。

看著書、望著牆,心神飄蕩起來;飄蕩到近來足以被社會視為變態的一種飄忽行徑。

近來在西門町看完試片後(很悶熱的六月天哩),或者是出於散熱,也許是習慣性的觀影後的散氣,也說不定是某種尚未表現出來的個人潛意識所致,幾度默默地尾隨著街上女子亦步亦趨地前進。

她們在前方自然地搖擺,我在後方慵懶地尾隨;似乎來到這地方的女子的背影,總不免散發出某種引人遐思的誘惑力。這種尾隨最教人愉悅的是,你已經察覺不平日走路時的那種重力感,以及免不了的一些惱人的心事──你丟掉了陰影,做了前方女子的陰影,卻有種夏日裡涼爽的陽光之感。

她們當然會轉彎,而這大概是整個跟蹤過程中,最是教人感到奇妙的。就在她們轉彎消失那一剎那,你悠然發現自己的身體有種怪怪的暈眩感:懷疑被發現了;以為身體中的什麼突然失落了;乃至有種迷失自我的感覺(這又跟平日在街上不知何處去又不盡相同)。

地球的重力不再是個常數,你的身體有種被河水沖動流轉的微妙感;詭異又不詭異的是,眼前的世界「看起來」跟平日很不一樣了。就像你所熟悉或到過的地方,一旦進入了電影裡面,「看起來」跟平日很不一樣。

尤其是,她們在走動之中(moving),肌膚看起來有種不可思議的光滑,外貌變得比在等紅綠燈站定下來時更豔麗動人。最最教人不可思議的是,一旦她們在不注意間,皮包或者衣釦被勾住了,肢體突然的暫停與扭曲時,你的身體在那剎那扎扎實實地體驗到像電影裡那驚險畫面時的顫動感。

除了這點之外,身體一切的反映似乎顯得「變態」:「應當被視為變態」的跟蹤活動,腳步竟可以那麼平穩,呼吸卻可以那麼缺乏急促,心臟跳動一如剛起床刷牙時的節奏,毛細孔一點也不逼近看A片時幾近崩潰之張開狀。──不過,這種不正常狀態中的正常表現,也許更變態?

奇妙的是,竟然曾經幾度、在好幾個一兩分鐘裡,發現全身上下冒出「跟蹤非法人物的偵探」,那種近乎巨大的電影幻象的幻覺。竟是在這種「更變態」的幻影發生時,反而可以將眼睛睜得無比的雪亮,以太陽般逼人的光芒,直射迎面而來一波接一波的陌生人群。

值此時期,發現從未在城市的人潮中,可以行走得如此光滑輕飄、明亮有神;然後,發覺人生竟然是可以如此不必思議的動人,不必勞師動眾就可以逼近圓融與飽滿。

這一切在事後回想起來,有時覺得好像電影般的幻覺,有時又覺得像漫畫般的好笑。

每次進入西門町前,每次都給紅綠燈攔了下來,每次都無法不把頭仰起,觀看著中影那棟大樓上那一大片螢光幕裡的電影預告。那些高懸在半空中的電影預告片段(由下往上看,每個電影畫面都籠罩著一層近乎神聖的薄膜),與黏著在地面上的人間現象(由上往下看,一整個畫面都充斥著漫畫般的笑鬧)之間,總也給我一種像漫畫般好笑的並列關係。

地面上的一切是陳腐得教人透不過氣地沉悶,抬頭之上就是誇張到連做夢都邈不可及的畫面。只有在這個「好笑的時刻」,我才能面對心中那個做夢都想不到的幻想:我跟蹤著陌生女人,有時卻默默地幻想著自己或者反被別的陌生女子所跟蹤──果真夢到如是場景,大概自己都會笑醒過來。

但,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種幻想關係如果以嚴肅的邏輯以觀,「看起來」只不過是一種正反關係;然而,人心卻往往脫離了邏輯(大腦)的重力場。漫畫中很常用的一種手法是,把原本應塗在形體裡的顏色,凸出到形體的線條外面去;這種做法往往帶給觀者一種閱讀上的飄蕩氛圍,好像有了這種不計現實的狀況,畫面上其他的都可以不在現實的限制範圍內了。

人體中儼然有種「薄膜」(也許不只一層)默默而深沉地存在,在薄膜的內外,神聖與世俗、陳腐與誇張、正常與變態、平凡與偉大,永遠不可能跨越。一旦,有一天,某一個時刻,你體內的什麼東西,或者自己禁忍不住,或者受到外物的催化,默默地湧出體外,你就發現我們的每一道笑聲,都在暗示著穿越這層薄膜的秘密通道──通得過的人,就可以從看似陳腐的地面,躍上看似跨大的半空之中。

這條漫畫之路之所以看似漫長,因為它的體質是稍縱即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