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4-27 02:06:06顏士凱

『人間』不死(四):唯心,片「騙」

(1) 「我被騙了!」

饒是如此的傳奇帶給了許多人「最好的時光」,我在這個地方的工作經驗與觀察,卻發現在這個傳奇之中,有很多地方是給架空出來的。

報導文學配上報導攝影這種「批判社會」的形式(以及那華麗的銅版紙),在我看來,其實浪漫的色彩遠高於真實的成份;弔詭的是,這種呈現解嚴前後台灣社會「問題」的方式,也許竟相當程度地「模糊」了原來的探索道路。

意思是,一旦我們確切地檢驗其最「基礎」--這是戒嚴時代的人(『人間』人自然包含在其中),所從出的時代背景與教育方式最著重的;李安稱它為「基本功」--的地方,我們赫然發現『人間』的「基本功」是那麼地脆弱,有時甚至荒謬到不可思議。

【國際邊陲】的導演關曉榮那天的說話,在我聽來就很「妙」--尤其放在『人間』如此「英文思考」背景的脈絡中來看。他完全不談拍這部片子的經過,也不提他這二十年來與蘭嶼這個題材糾纏的心路歷程,只說他當初會去拍蘭嶼是為了一個「被殖民」的心情所困。如此簡單的夫子自道,感覺好像把聽的人(在場這些人多半距離那個時代背景,有一段不小的距離)架在半空之中。

我望了望四下那些年輕人的表情,想起在座談會前,我在二樓那個還在整建中的「紅汽球咖啡廳」的陽台,跟侯導相處的情景。這天,侯孝賢的眼神南來北去的盪,連抽煙也看不到他過去那種凝視感。

記得2004年十一月底的有天晚上,我到光點看金基德的【別愛陌生人】(光點辦的《韓風紀事金基德+李在容影展》),出來時我遇到侯導,小聊中我問他這年一月初成立的『族群平等行動聯盟』(他擔任主席),不知現在進行的如何?「我後來才發現我被騙了!」他想了很久、煙在半空中停滯許久才說,「政治比我想像中的複雜的太多了!」侯孝賢的眼睛在暗淡的池塘邊凝視著夜空;最終他低頭嘆了口氣,搖搖頭說他還有事要先走。我忘不了他當時那樣的眼神:一個人承認被擊倒,可他還至少在懷想著倒下前的那個身影。

不過,這天我依然把我有備而來的「小問題」,無所顧忌地放了出來--跟心情亂糟糟的人談話,當然是件感覺很不好的經驗;不過,「你不跟我說話,我還是要跟你說話;你不太想說話,我還是要想辦法讓你開口;你不願意談的話,我必試著從後門溜轉進去」的記者訓練,令我更想跟侯導糾纏一下。

他急切切地等著咖啡到來,我邊想起他那部「超現實電影」的【咖啡時光】,邊陪著他到櫃台時順勢切進去問他:「導演都不喝茶了嗎?」侯導很不耐煩地說:「現在哪有時間泡茶ㄚ,都喝咖啡啦!」他僅要到了一杯水,我繼續跟著他到陽台:「導演你的美麗島紀錄片進行的如何?」「早就沒再拍了,...當初他們是為了選舉造勢來找我拍,...現在更沒時間去理它了。」他愣了好一下似乎才想起這件「很久以前的事」。我想繼續再小逼他,看看我對【最好的時光】的表面上那種舒緩的假象,究竟距離「現在式」是否「不只50年」而已?

「導演,今年底【聶隱娘】確定可以開拍ㄛ?」
「我也不知道要拍多久。」侯導的頭東搖西晃,杯中的水小濺了出來,他渾然不覺。
「我聽涂銘(預定要發行此片的台灣福斯公司的總經理)說,這部片的final cut,權力不在你手上?」
「亂講!」侯導的屁股在那張很難坐的椅子上小彈了一下,我還以為他要跳起來,令原本蹲著的我後退了一下。
「他說最後剪接權在他跟李紹偉(【臥虎藏龍】的製片子之一)手上?」
「胡說八道,李紹偉早退出了?」
「為什麼?」
「大家理念不合,談不攏嘛!」

這時旁邊有人叫說座談會要開始了,請大家準備。侯導等人起身離去,我趴在陽台的牆上,望著外面的那些樹,我想起【童年往事】裡游安順在他房間裡的陽台高歌之前,那個空鏡頭中的那一大棵的樹。我忽然覺得眼前的與電影中的樹,相互間遙不可相望。
(2) 素樸的「心」?

且不必再細說,當時儼然已成台灣社會環保先鋒的『人間』雜誌,在1986年竟然刊登了杜邦的廣告(1986年三月鹿港的萬人反杜邦設廠運動震驚全台;事後『人間』為此刊登道歉啟事),就讓我們回到現在,面對當天老關(上圖)拍的這部他經營了20年的紀錄片【國境邊陲】。

我確實同意王墨林那天對【國際邊陲】的評語:「現在要看到這麼真誠的電影,很不容易了。」王墨林還說,他很喜歡那個時代的人那種對事情很真誠的感覺,老關在這部片子中展現得一覽無疑。然而,現在我更想起後來我跟坐在座談會外面,『人間網』的執行編輯陳乃慈談話時,她不斷告訴我「關老師對於這部片未來要怎麼發行,一直不置可否。」

然而,我不時懷疑人們老掛在嘴上的「心」,是否就等同於他們寄望很大的那個心的「空間」?我總認為「心」無法脫離「事」而能展現出其強大的力量。稍加檢驗,總是必須的--至少,這是我們再一次理解某一個人的「心」的機會。

在我們當天拿到的新聞稿裡面有如此「唯心」的句子:‘關曉榮揚棄了當代影像生產常見的音畫對位剪輯手法,改採素樸的剪輯方式;揚棄了配樂,只採用現場錄音;揚棄了煽情,只是靜默地凝視。’我右看著大排長龍拿餐點的人群,左望著樓梯轉彎處那片大電視牆上的【性愛巴士】預告片,「難道影片是要我們看蘭嶼人『素樸的心』,而不是對蘭嶼人更深入的了解?或者影片竟要我們那『素樸的心』因此醒悟過來,而不是要我們去探望蘭嶼人的『邊緣戰鬥』(關曉榮在新聞稿中以如是用詞自述)?」我的「心」如是困惑不已。

【國際邊陲】的敘述觀點的紊亂,我覺得不是它給我感到最可怕的地方--影片最初由導演的旁白為敘述觀點,沒多久又採用郭建平(蘭嶼當地反核領導人)的觀點來展開,之後突然間插進夏曼‧藍波安(蘭嶼達悟族的文學作家)--;對於影片一再著重蘭嶼船屋文化的描寫,可對於「船」畢竟是要來捕的「(飛)魚」,究竟這十年來其對蘭嶼人的重要性若何?--看蘭嶼人機車與現代化的衣服滿片跑,難道他們真的還以飛魚為主食嗎?捕獲的魚至今還分成男人魚與女人魚嗎?--影片在這個「最素樸的」點上堪稱一片空白。

許多人等待已久的「邊緣戰鬥」的反核運動,出現在影片的最後二十分鐘「處」(影片全長102分鐘),長度還不到十分鐘。確實,在這個萬眾矚目的地方,影片表現得真的很不搧情,不過,它的出現卻是令我感到從心裡一直到外是「最可怕的地方」。

因為,它的出現是「突然」的--或者乃至可以說是「幽」然的,它就像幽靈般沒頭沒腦地竄了出來,跟影片之前所有的「味道」(借用大陳的話來說)大相逕庭。它在前面那麼冗長的蘭嶼船屋文化的建立與衰敗敘述中完全「不在」,反核的「突然」出現,在導演手中儼然是出現得──那麼地不假思索,那麼地「自然」!

第一,這不禁教人「懷疑」:難道影片的文脈竟埋藏著這竟是蘭嶼人的宿命這樣的「心意」?第二,這教人不寒而慄的是:這麼「突然」的處理方式,跟當年台電把核廢料「突然」倒在蘭嶼的做法,豈不具有「異曲同功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