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7-22 10:00:31顏士凱

無神論者的神擊:【特洛伊】與【女魔頭】(四之四)

三‧兩種閃電,繼續癡迷

莎莉塞隆在【女魔頭】中殺死了過去的莎莉塞隆;小布在【特洛伊】殺死了過去的小布。


【女魔頭】改編於一個真實的案件,公路妓女謀殺案在90年代初曾在美國轟動一時。從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艾琳沃諾斯(Aileen Wuornos)共殺死了六個男人(包括一名員警)。她被媒體稱作是「美國第一位連環女殺手」,整個案件審判長達十年。艾琳對自己殺人的罪行坦承不諱,但她一直申辯說自己是為了自衛;她不相信法院提供的律師,她為自己辯護。2002年10月9日,艾琳終於在加州被執行了死刑。


過去的莎莉塞隆易於令人想到(現在正在效法她增胖、變醜的)王祖賢。兩人都有著很凸出的門牙,很不妙的花瓶演出,不斷翻新的亮麗服飾,很是高挑的身體,非常不美麗的笑容;我們永遠看不到王祖賢笑得像夢幻情人,我們總也看到莎莉塞隆笑起來有幾分虛假、幾兩邪氣。


莎大姐在【甜蜜的十一月】(2001)裡,即使在那場與基努李維的巧克力大戰,都顯得有點心不在焉;在【偷天換日】(2003)裡飾演那位開保險箱高手,她的手所戴的黑手套看起來有如新娘子的白手套;在【總有驕陽(The Cider House Rules)】(1999)中,她僵硬硬倒在樹叢間與托比麥奎爾做愛,就好像一棵大樹突然倒下來的滑稽樣。但這次,莎莉塞隆不僅完全變了一個人,好像連她的心都徹底換了一顆。


沒有人可以僅用牙齒就徹底變轉一個人過去的表情與神情,但莎莉塞隆在【女魔頭】中不時用嘴唇磨著她的凸牙,那種下意識動作好像一棵樹木汨汨流著汁液,空氣裡不時因之充滿著一股難以言說的苦澀氣味。這種可怕的蛻變令人想起瑞典電影女神葛麗泰嘉寶,在好萊塢的唯一一部喜劇【尼諾奇卡(Ninotchka)】(1939,導演是小津最喜歡的德國大導演劉別謙)中,最教人不敢思議的演技:嘉寶第一次在好萊塢真正開心放懷地笑了。


真正教莎莉塞隆斬斷過去的,既不是她這次的磨牙演出(這真的太讚),也不全然增胖與變醜(這在心理上真的太難);我們看到這個177公分的魁梧女人,站在公路旁用中指與大姆指拈住煙,時而來一下原住民式的甩髮舞,乍然倒頭再仰起頭,就在她瞪目而視中,她肩上那個不大不小的背包,剎那之間恍似小布在【特洛伊】中背上的那把劍。


就像小布不信神而只相信背上那把劍,連人都不相信的公路妓女莎莉塞隆,居無所、食難定、被車困、衣髒爛,肩上的背包成了她人生中若隱若現的星火,以及可以遼原的的火藥──那裡面同時藏著一把鎗,在遇到希爾比之前的幾分鐘,這把鎗正對準著她自己的腦袋。


背包裡面包裹著她無可告人的痛,斜斜地披在從花瓶變破爛、從魔鬼變魔頭的臃腫之苦。這個痛苦交織的軟包很少離開她的身體過,直到她遇到希爾比,希爾比像暗夜裡的一道星火,令她不由自主地打開了這個背包。


177如果沒有155,她極可能找不到她童年弱小的影子;155對177的依賴,令177生平第一次獲得了「做主」的感動──第一次眼睜睜看著「童年正在改變」的星火幻象。


一旦被希爾比開張後,它就被迫愈開愈大(希爾比的開銷),大到愛琳的鎗從冷冷地朝向自己、變成滾燙地炸進男人的身體。177爆發了一股壓抑不住的衝動:把壓扁在地底下的影子,拖出來變成閃電,與無神的白日加黑夜,相爭輝。


阿基裏斯對著日月宣誓,他要借由參加這場特洛伊戰役,令自己在歷史上永垂不朽。他像閃電般擊潰所有的強敵,但一個小小的星火教他輾轉難眠。為了拯救這個即將腐朽的小星火,他衝進亂軍所亂屠的特洛伊城。小星火在她的神面前正要被敵人所撕裂,阿基裏斯背上的劍像閃電般劈開了這批猴群;可他所不相信的神,卻已早早派出了祂的子民,那個曾經被萬眾嘲笑為懦夫的帕里斯王子,等在祂殿下最怯懦的一角,發出了他生平最神勇的一箭──神奇的阿基裏斯的腳踝,只有像神一般的閃電才能被擊穿。


在阿基裏斯驚訝不已地低頭轉頸看著他的腳踝時,我們才驚覺艾琳在電影一開始走進同性戀酒吧後,沒多久她把背包解下來那瞬間,也爆發著一道電光石火。177走進這家bar之前,手中握著一把鎗、心想著一死了之;但她想先喝杯啤酒。她披頭散髮,骯髒的背帶斜掛在更骯髒的衣服上,酒保跟她說這裡今天不賣酒;「我要一杯啤酒。」177把錢掏出來;155打從177進來就一直望著她。


155公分的女人走了過來,177公分的女人叫她走開,「我只想喝一杯啤酒!」但155繼續向177靠了過來,「妳這臭同性戀離我遠點,我不會跟妳上床!」177後退並跳離座位。155帶著哀求與自怨的口氣說,我只想跟妳說話,只想請妳喝杯啤酒,我沒想過要跟妳上床,我在這坐了半天,沒人跟我說話,沒人跟我一起喝酒。177坐了下來,155靠得更近了;177看了155一眼,眼神忽然變得有點錯亂,錯亂中她將老不離身的背包解下來放在櫃台上──她把她的閃電癱在小星火的面前。之後她甚至安心地睡在小星火身邊,任她撫摸、想她俯身後會再如何。她多年來巍巍在上的閃電,剎那之間平貼在小星火腳下。


站在這個小星火腳下,再度望著星空,一股空前的冷意不禁襲身:能夠屠城的「木馬」不需巍巍巨大,亦不勞虛情假義,就盡情曝露出其弱小的原來馬面,藏身於不勞自己做主的神殿(這才是最強大的「木馬」?)之中,被強者所唾棄的神自會從這匹「小木馬」中,引爆出最致命的一擊。


兩道閃電雖然高下立分,歷史奔騰了三千年,不朽與急速腐朽這兩種難分高下的美麗幻覺,必也將有如神擊般繼續屠殺著無神論的強者與巨塔。然而,卻在這兩道閃電的交擊(交集)之中,令凡俗的我們癡迷不已,寂寞難以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