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黑狗來了】裡面陳慕義的兒子與他的單車之戀女友；如果電影沒這一段，也許令我們對這電影感到少了點什麼，卻也因為有了這一段，令我們覺得人生少了點什麼，而電影真的給了我們什麼。這電影比較可惜的地方是，沒讓陳慕義與他這兒子有點交集，如果劇本有這部份話，這部電影將令人更感思愁滿懷，對台灣更有感觸，對台灣電影懷抱更深。)


七‧一錯再錯，負負得正


電影最後一幕，這兩個竟敢假父親死亡之名要詐財的不肖兄弟，他們各自的「下場或上場」，一個將台灣社會的狂野力氣繼續釋放，一個將台灣社會的魔幻空間變轉放開：兩手空空、妻離(家)子走的哥哥，也離家而走上街頭，他那掛在前胸與後背的板子上面寫著，他知錯、老婆我哀求妳回來吧！這幅景像令我們想起【兒子大玩偶】(1983)中的陳博正，他苦情地在街頭巷尾扮演三明治人，為自己生計打拼，同時也不顧顏面地為(台灣)電影宣傳──大哥最後這種「下場」令我們感慨良多，台灣電影早該離開那已經觀眾離、人心散的人文主義溫室，並拋開人文主義式的關懷「悲情顏面」，大膽釋放出我們從解嚴後，已然變性了快二十年之久的奇情與幻滅！


而陳慕義的「上場」堪稱是影片中，對當代台灣社會魔幻特性，最教人噴飯的神來之筆。這位原本比哥哥孝順、較一般人更知法的警察仁弟，繼棄守人民褓姆的崗位，為了加強詐父死的真實性而去開了一家不倫不類的道士館後，最後神鬼莫測地一躍成為電視上面的佈道大師。此景此「情」，恐怕只有台灣人才能深深體會到，這幾年台灣社會已然走火入魔到，何等「一種難以言說的奇情與幻滅」。難怪老婆林美秀看了老公在電視上，竟然具有如此荒誕不羈地侃侃言說能耐，都忍不住櫻唇大開(這又是何等情色的動作！)貼向電視螢光幕！


這當然不是死之吻，不過，台灣社會十年來在有線電視開放(註九)，以及激烈到不時出軌地競爭演出下，何等強化了台灣社會的魔幻「進化速度」，這一吻令我們雙眼乍然大開：若說【不散】旨在戳穿台灣觀眾對於台灣電影的「錯亂」意識(蔡明亮近年來老說「電影應該要帶著觀眾走，而不該給觀眾拖著走。」)，【不見】意在洞穿台灣社會的「錯失」，【愛情靈藥】假借性是愛的「錯覺」之題，意圖貫通台灣電影與流行樂這條台灣電影新通路，那麼，哈哈哈！【黑狗來了】假兩兄弟之詐，與他們周圍的人不得不跟著他們狂舞的步伐而天旋地轉，這其間所釋放出來的訊息卻竟是「一錯再錯」──這種在數學中最具戲劇性的「負負得正」、卻是最能奇「妙」地描述當代台灣社會，何以既狂野又魔幻至此的來「籠」與去「賣」！


李康生說的好：「我決定要拍一個關於【不見】的影片，因為不見的時候，才是我們開始想念、後悔、不知道，為什麼許多美好的事物，忽然之間消失不見了。」不過，這種理論遠在二十年前(1983)，在魔術師大衛他那最奇幻的表演「把自由女神變不見了」(註十)中，就已經被「做(到極)盡」了！


詭譎的是，台灣電影恐怕早就該走進「離棄反思」的階段，衝進當代台灣社會瘋狂旋轉的漩窩之中──我們一眼看著救家之浪子(兄)的新三明治人，一眼盯著螢光幕裡那個人模人樣的大法師(弟)，我們不禁想起尼采在發瘋前的最後一本著作，《瞧！這個人》(1888)之中所寫的一段話：「不要相信任何不是產生於戶外空曠之地的思想，不要相信任何不是隨著身體自由活動而來的思想，也不要相信任何不能鼓舞你筋肉活動的思想。」


在這個市場日夜不停角力的時代，要不教當代人發瘋恐怕也很難；純藝術如果沒有像大氣層般的極致財力與通路保護網(時至今日，就連大氣層也已破了好幾個大洞！)，光創作與單欣賞(這是烏雲密佈的消費網絡時代中的天方夜譚！)，要不教人發瘋也難！然而，愈是瘋狂的社會，創造力卻愈來愈與「好」相遠離──這時代最具(市場)吸引力的，也已然不再是二十世紀裡那種教人趨之若鶩的「荒謬怪誕」，而真正能教當代人身體莫不為之狂舞的，儼然是奇幻題材與手法了(註十一)。


奇幻在電影工業中是超級大製片，落入眼前看去還只能是小品的台灣電影業，也不儘然就不可能，格局上雖還只能小，氣魄上依然可大，【黑狗來了】如果「能」(也是「敢」)被台灣電影人，視為是台灣電影工業新世紀指標的話，「狂野與魔幻」將為台灣電影創造出一條新的奇「妙」之路，更也教台灣人經由這種電影，重新由衷地擁抱被我們疏離了二十年的台灣社會──在「負負得正」的奇「妙」重力場上。(2004/03)



註九：民國八十二年「有線電視法」通過，八十四年「衛星廣播電視法」通過。

註十：1982年魔術師大衛(考柏菲爾)在表演過震驚全球的「自由女神不見了」後，在接受媒體訪問時被問到「靈感從哪裡來？」時，大衛表示他們一家人是從義大利移民到美國，母親在他們很小的時候就對他們說過，她想念家鄉，思念鄉親，還說「有些東西與人，當你看不到了，你才漸漸想起他們。」

註十一：【魔戒3】截至(今年)二月中旬全球票房逼近十億美元，名列影史第二高票房，僅次於【鐵達尼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