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12 08:06:00顏士凱

四十屆金馬獎論戰(全系列完):「最佳劇情片(下)」

(圖:《盲井》一路拋棄文化包袱。)


二‧掘「井」再造

交叉生詭變──《無間道》

《無間道》仍延續香港近年來警匪電影的小品格局,不過《無》片卻一改從黑社會與員警對立的表面意義去詮釋,除了繼續以槍戰、動作鞏固原來的盤面,對特殊環境中人性之詭變,成為《無》片掘「井」再造的新立足點。而這個點正是影片一再強調的「交叉臥底」,從這裡它撞破了過去香港警匪電影,那種單純的敘事模式與單向情義:世界不再是必然的戰無不勝的喜劇結局,兄弟情義也不再那麼單純可靠、值得信仰。

《無》片最是誘惑觀眾的地方,絕不是市面人云亦云之臥底的痛苦,而是兩個臥底與兩位黑白幫的主子,這四人褲帶連在一起般的生死纏鬥,且錯綜迷離。代表警方之首的黃秋生之死,僅只教梁朝偉淚灑悲痛,卻導致劉德華痛下決心要反過來做一個好人。劉德華的變心以殺了自己原來的主子,黑幫的頭頭曾志偉表其志。不過,絕的是,曾志偉的死卻導致梁朝偉之死;他被另一個在警察局裡與劉德華一樣的臥底,當著劉德華的面把梁朝偉幹掉。影片最驚心的不再是交叉臥底,而是為何這人知劉德華是臥底,而劉德華卻從來不知他的存在?


結局斬過程──《PTU》

這種迷離的世界之異於過往電影世界最大不同處,正如杜琪峰在《PTU》最後,那最不可思議的結局:六派人馬(三黑三白)最後大火拼,真正的「結局」並不是三路黑幫在自相殘殺中被徹底消滅,而是三派警方究竟如何闡述這場事件。只見每個警官的報告,都是一篇教科書,說得是義正嚴詞,自己一片清白、黑幫完全自找。

杜琪峰警匪電影中最具特性的千絲萬縷,在這部電影中達到最高峰,不過,杜琪峰高人一等處,在於他把這些絲縷串得行雲流水,悄悄把觀眾一路引進到「白幫中的重重黑幕」。觀眾一直要到結局,望著三路警察一律白著臉,抹白了早前發生的種種黑幕。《PTU》直到最後才跟觀眾正面道出,白幫中人的無間痛苦與悲哀。


美麗更殘酷──《不散》

杜琪峰如此收場,也許暗藏(臥底)著一個更大的野心:真正的電影,絕不是觀眾最後所看到的那個樣子。但蔡明亮的電影卻反其道而行:真相就在電影中,在「我蔡明亮」的電影中。在《不散》中,一切的過程都像每一滴水,積蘊出每一分真實,蔡明亮式的殘酷真實。殘酷就像片中每一滴穿過屋頂的水、滲出牆壁的水,以致結局是跛腳女孩走進大雨中,那更從半空中滾滾狂下。

人在如此殘酷的真實世界中,都是跛著腳而行的,夢幻中的愛情即便近在眼前,還是垂手落腳不可得。過去的美好時代不只是陰魂不散,有時反倒更阻礙你邁向未來,即便腳跛了(老到衰、傷到身),這些殘酷之水恐怕還是你唯一活下去的勇氣。台灣電影從未如此斯文地,在膠卷的每一格上,殘酷地劃開美好的傷口。


悠悠無情哉──《不見》

相對於《不散》的殘酷,《不見》則近乎無情。然而,阿媽滿場飛的結果不僅一場空,而且還虛幻到不可捉摸。世界無論任你如何地衝撞,又無論你揮灑出多少汗與淚,最真實的「部份」(癡呆症阿公牽著那個孫子的手,在黑夜之中像鬼魅般地蕩過兩人一牆之隔路),竟是你連看都看不到、摸也摸不著。台灣電影史上,從未如此無情又專注地「觀賞」一個角色,最後並把她(陸奕靜)丟在冷冷的黑夜之中。世界是不是就如此無情?《不見》始終在攝影機悠哉之見中行進。


茫茫染缸中──《盲井》

《盲井》最是教人驚奇的是,它完全甩掉中國第五代導演的文化情結,任由兩個殘酷不眨眼的殺人魔,滿嘴髒到不行地一路帶著走。可最教人訝異的是,電影的空氣中不時飄動著,一股「小心」的空氣:兩人在坑裡殺人,出坑「賺」大錢,逛窯子時一個半途不舉、一個卻心不在焉;賺到的錢竟絕大部份寄回家,「就想著給兒子好好唸書去」。

好人不會教他們心軟,親情卻令他們不自覺手軟。他們不僅遇到一個做完工盡只讀著書的年輕人,而且看到這年輕人拿出失蹤的父親照片時,竟為著是不是早前栽在他們手下的亡魂,而心煩氣燥。黑漆漆的礦坑其實是他們逃避現實的出口;朗朗地稚氣之聲才是他們心中的痛。是哪樣的社會把他們逼上梁山?不是文化水平太低,而是太慣於用髒話塗抹著傷口。是哪樣的天賜良機,把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送進了他們虎口?

原來一直在抹黑著我們的社會,也會偶爾送上一片白。時機沒到,我們就隨波盲幹一場;時機乍現了,就是那些柔軟在我們心中許久的「臥底」,大肆翻身的時候。大氣的,就順勢變節攀升(《無間道》的劉德華);小心的,則名裂身敗。

五部電影,各自述說兩岸三地的華人社會中,黑白難分的臥底故事。在故事最後都一起劃破一道傷口,過去華人電影所不見的無間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