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3-04 14:53:10顏士凱

小津研究(3):【尋找小津】

(圖:【尋找小津】中的笠智眾)


一‧遠離小津

溫德斯(1945-)是我們見過「最有趣」的導演,他的電影作品每一部都在向觀眾,或是暗示著某種不可捉摸的朦朧(如【事物的狀態】1983,【慾望之翼】1987),或明示著一定有的具體物事(如【巴黎德州】1984,【里斯本的故事】1994),可到後來,他都在告訴我們,他不是找不到,就是找到別的地方去。

【尋找小津】(【Tokyo-Ga】1985)再度陷入這種「溫德斯繭(Wenders-Coon)」之中;不過,這次靠著溫德斯所謂的最神秘的電影(小津的電影)之神助,他沒被綑得那麼緊,而看的人也就可以放鬆得散漫到不行──就像這部號稱要尋找小津的電影,卻教人遠離小津電影到了好幾片荒郊野外。

小津所有電影中景像最荒涼的一部是【東京之宿】(1935)。電影敘述兩個貧窮的單親家庭,一個由父親帶領兩個小男孩,一個由母親牽著一名小女孩,在荒涼的東京郊外的工業區,來來回回,尋尋覓覓一份工作,一個可以安居的角落。電影一開始,是父親與兩小男孩在砂石路上,三人沒力沒氣地拖著步伐,四周大廠房林立,野草也遍地;電影最後,這個父親搶了工廠的錢,去幫助那個母親,她的小女孩生病性命垂危;他走入深夜而荒涼且破敗的工業區路上,他告訴曾收留他的朋友說,他要去警察局自首。

確實「很有趣」,小津在他54部電影中,只帶給我們「一片」的荒涼,溫德斯只用一部電影,就暗示我們他與小津之間的全盤荒涼關係。


二‧向小津自首

溫德斯的【尋找小津】根本就不是去尋找小津,而是去向小津「自首」。

小津電影的「法」度之嚴謹,我們在書上已見識太多,在報章雜誌上耳聞更久;這回透過片中小津的御用攝影師厚田雄春的口中,我們更親眼見識到小津如何緊守著「電影之行進與時間之前進」,這種滴水不漏的緊密刻度而拍片。

厚田雄春說他最珍惜小津送他的那只特製碼錶,但他在小津死後仍為其他導演掌鏡;可曾經與小津傳過緋聞的原節子,在【東京物語】(1953)最後,她在火車上緊緊捏著婆婆遺留給她的遺物手錶,小津過逝後原節子便從此消失影壇,她是小津電影中的春風,唯一滴水不漏的春風。

溫德斯這部電影是他所有電影中最隨性的一部,隨性到好像觀光客的隨便。溫德斯在這部影片中的每一片小津訊息,組合成有如【東京之宿】中那個大工業區;溫德斯給觀眾的是一條破敗荒涼的東京之路,溫德斯所拍的每一個東京場景,完全既沒有深入到小津電影中,東京人那種靈魂在機械化之中的深度(註一),更無能展現出小津電影那種在法度之中去掉痕跡的境界。

溫德斯帶著我們去找小津,小津卻一直站在我們後面,溫德斯則一路向警察局問路,每進去一次就被「東京的警察」(柏青哥、高爾夫練習場、地鐵)關了一次。這一個個像觀光客般自投羅網的「自首」過程,最能洩漏溫德斯這位1984年坎城金棕櫚大獎得主(【巴黎德州】)、1987年坎城最佳導演(【慾望之翼】),對於東方社會的瞭解程度與一般西方文人無二的秘密,就在他「從沒到警察局裡去上廁所」──廁所(註二)在小津電影中扮演著絕對「神秘」(以溫德斯在電影一開始的話來說)的角色。


三‧小津的尾巴

但溫德斯一開始就很老實地說,他「不是來東京朝聖」(註三),他更老實地說他其實是來尋找,小津電影中的痕跡。妙的是,他說當代東京人在過度膨脹的視覺映像中存活,內心中卻毫無生命的意象,他電影中所呈現出來的東京,一點小津電影的意象也沒有。溫德斯認了,所以他帶我們去找小津電影中殘留下來的「視覺映像」:當時還活著並在拍電視劇的小津中後期電影中的永恆演員笠智眾,當時已經沒法再去拍別的導演的片的厚田雄春,以及請笠智眾帶我們到小津的墓前。

很不善於表達乃至表演的笠智眾(註四),雙手空空(沒有劇本又沒有小津)下所能闡述的小津,幾乎站在他所主演的【東京物語】等電影的後面。別人排演一兩遍就可以開演,他說他拍小津電影的最高紀錄是,排了二十遍、NG了二十遍。我們看他跪在那裡,溫德斯用比笠智眾更木訥的鏡頭語言與問題,教我們看到了小津眼中這個最笨的演員──竟然就在一部以小津為核心的電影。想來不禁令人莞薾:小津如果還在,碰到小津要嚇得不禁跟著下跪的溫大導演,這下恐怕要重修四十年,才能令小津滿意他的運鏡了。

厚田雄春那一番「大戶人家的狗」、「還好有強壯的胃,否則無法勝任老趴在地上的攝影工作」、「小津對於時間與道具的精密計量」言說(註五),我們已經不知在多少地方拜讀過多少遍了,很離奇的是,溫德斯的鏡頭卻完全沒有想到小津,否則電影應當會傳達出像【秋刀魚的滋味】(1962),最後笠智眾嫁了女兒後,寂寞到不行地待在廚房裡,那份「古藤老樹昏鴉」的氣味。

溫德斯緊抓著這兩條小津電影的尾巴,以告慰我們已然乏味的「津」水。然而,畢竟溫德斯還是帶給了我們一份驚奇。多少年來,我們已經太也熟知小津墓碑上刻著的那個「無」字傳奇,然而,直到我們看到電影才吃驚於,所有過去談到這部電影以及這個字的文章,竟然都沒提到這個墓碑是一塊全黑的大理石。一個陰刻的「無」字深深陷進黑色的大理石中,那是真正的「無」──這片完全漆黑又深陷之「無」,有如太空中的黑洞,四十年來不斷吸引多少人,只要接近它的,都被它所完全吸納進去。

差別在於,絕大多數人心甘情願被這個黑洞所吞噬,有一小部份人受到這股強大的引力也被吸進去,卻相信在黑洞的深處中,必須(不只是應該)要蛻變出「經過黑洞的小我」──就像溫德斯這部電影的英文片名,它的日文意思是:「這真的是東京嗎?」──真正在尋找小津的人,身體內必當懷抱著這股神秘的力量:「我真的在尋找小津嗎?」

這不是一句話,卻比溫德斯在片中千百句老實話,更需要老實的功夫(註六)。



(註一)小津電影奇妙處之一,在描寫機械生活中人的同時,也展現出靈魂在機械中的迷人面貌。

(註二)廁所與排洩,相較於小津電影中奔放四射的頑童與笑話,折射出小津電影中所欲展現的不可言說世界。個中以【早安】(1959)最具代表性。

(註三)小津電影光是標題直指東京的就有五部,【東京合唱】1931、【東京之女】1933、【東京之宿】1935、【東京物語】1953、【東京暮色】1957;我們這一系列文章未來也將透過這五部電影,「真的」來尋找小津。

(註四)笠智眾已於1993年逝世,得年90歲(1904-1993)。

(註五)非常奇怪的是,在之前那麼多談到這部觀光客式電影的文章中,竟然都沒有提到厚田雄春在片中,談到小津生平只對他讚美過一次。那一次,是要拍醫院中一個剛死去的老人。厚田說那天窗外已經陽光四射,他還在屋內打上光;小津問他為什麼這麼做?厚田說他不要一個老人死在黑暗中,小津聽了之後立即對他大為讚賞。在這個地方上,最能彰顯出小津電影迷人處之一:小津電影即便在最灰暗的場景中(例如像【東京物語】的媽媽最後死了,像【秋刀魚的滋味】最後笠智眾孤寂地坐在廚房裡),觀眾都無法不感覺到,在那個畫面中滲進來些許令人備感溫潤的光線。

(註六)【尋找小津】中令人印象最深刻的,除了小津那個黑漆漆的墓碑外,就是溫德斯在東京鐵塔上遇到德國另一位大導演何索,其中他對小津的兩句評語,力貫萬鈞:(小津電影)這樣的影像,很可能非得從戰爭中才能得到其中某一些;..而當代人要能拍出這麼純粹的影像,恐怕只能上太空去尋找了。

(2003/12/17)
持久液 2020-01-13 02:15:31

很不錯的分享~~!


http://www.yyj.tw/

amit 2009-06-19 23:23:01

你好,我是師範大學電影社的同學,最近在幫社產作數位典藏,希望可以收錄您這篇影評,不會有營利或對外公佈作用,只是給社員參考學習,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