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10-05 18:06:43劉大風/劉小風

別有人間行路難

別有人間行路難

  王守仁(AD1472~AD1529),字伯安,浙江餘姚人,學者稱陽明先生。據《明史》與《明儒學案》記載,守仁不是他最初的名字,他的本名叫王雲,王雲五歲時還不會說話,家族正覺奇怪,有異僧見之曰:「可惜道破」,於是改名守仁。 

  王守仁年輕時曾縱觀塞外、遊居庸三關,又「慨然以聖人可學而至」,雖是文人卻「益好言兵,且善射」,喜兵、也能用兵、不單單只是紙上談兵而已,好友湛若水在《陽明先生墓誌銘》中說他「初溺於任俠之習,再溺於騎射之習,三溺於辭章之習,四溺於神仙之習,五溺於佛氏之習,正德丙寅始歸於聖賢之學」,正德丙寅是一五0六年,王守仁三十五歲。

  此時他因上書援救戴銑等人,得罪劉瑾被廷杖四十、又貶為貴州龍場驛丞,窮山惡水、環境極劣,再加上言語不通,讓他的思想與身心都進入一個新境界。他準備一個石棺,「吾唯俟命而矣!」在荒煙漫草與浮沉生死間,靜心默坐,欲求澄明獨立、自我突破,兩年後「悟良知」,「忽悟格物致知,當自求諸心,不當求諸事物,喟然曰:道在是矣!」四年後劉瑾伏誅,皇帝想到這個遠在天涯海角的王守仁,升了他的官,此後頗有戰功,平定宸濠之亂更是其代表作,但他還是得罪了許泰、張忠、程啟充、桂萼等人,「讒邪搆煽,禍變叵測」「大臣亦多忌其功」。

  王守仁死在明世宗嘉靖七年,在回鄉途中死去,年五十七,明史說他「喪過江西,軍民無不縞素哭送者」,人死事卻沒完,桂萼上書「仁(王守仁)事不師古,言不稱師,欲立異以為高,則非朱熹格物致知之論」「宜免追奪伯爵以彰大信,禁邪說以正人心」,明世宗納其議,停他的世爵又禁他的學說,一直到隆慶初年、二年才解禁。

  明朝承宋朝理學之續,以理學開國,明初學者如薛暄、吳與弼、胡居人等都不離程朱舊說,一直到陳獻章(白沙)出現,「颺言於朝,以為真儒復出,由是名動京師」,在宋朝理學的浪花餘沫中,做到了「其學灑然獨得,論者謂有鳶飛魚躍之樂,而蘭谿姜麟至以為「活孟子」云」,但受限於政治與個人因素,白沙之學依然其傳不遠、其音泠泠然,王守仁的出現,才正是為清一色的宋明理學中起了「豬羊變色」的化學作用,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他強調獨立思考的重要性,「夫學貴得之心,求之於心而非者,雖其言之出於孔子,不敢以為是也;求之於心而是者,雖其言之於庸常,不敢以為非也」。

  根據勞思光教授《中國哲學史》一書所引之《年譜》(陽明門人洪錢德等人編)來看,王守仁重要學說創始時間如下:

  三十七歲於龍場悟「良知」與「格物致知」;
  三十八歲在貴陽書院提倡「知行合一」;
  五十歲有更深的體悟──「致良知」。 

  良知、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這一連串學說的出現提倡,暢乎言之,大行其道,其實正是為學的歷程、人生的磨練,把「良知」說成「心之本體」、比擬孟子「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簡言之孟子性善的「性」,就是王守仁的「良知」,不但是普遍的、更是具體的,不但是道德的主宰、更是價值的判斷,可是要如何得其「良知」?又要如何利用良知做判斷的工夫?王守仁以自己的經驗與苦難,在實踐與認知中得出了「致良知」的說法,「致良知」正是由苦難與磨練中得到的「活生生思想」,由此可知macro-history的黃仁宇在《萬曆十五年》中說:「他所謂的良知…近似我們常說的良心,但是良知並不能詳盡知悉各種事物的形態功用,具有這種知悉作用的是「意念」。良知只是近似於意念的主宰者,可以立即對意念作出是非善惡的評判…」云云,就全是胡扯。良知何來是「意念的主宰者」?意念何來是「知悉作用」?他看了《大學問》中的幾句話:「凡意念之發,吾心之良知無有不自知者,其善歟,唯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其不善歟,亦唯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就以為意念是知悉作用,良知隨其後而發、是「意念的主宰者」了,殊不知這樣解釋正入了陽明最反對的空虛、游談無根、玄來玄去之病。

  《大學問》那幾句話的意思,是要說明良知可以判斷善惡,因為「心即是理」,所以善與不善可由良知來「自知」,良知不但是「概念」、還可以是「呈現」,所以說是普遍的、更是具體的。《大學問》也說:「然欲致其良知,亦豈影響恍惚而懸空實之謂乎?是必實有其事矣!故致知必在於格物者,事也」「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所在便物」──可見陽明的「意」,根本不是黃教授「意念」的意思!照黃氏的解釋就全歪了,心與物、行與知根本不能這麼區分,而黃教授的「意念」不是別的、正正就是「恍惚而懸空實」;《傳習錄》又記陽明答徐愛說:「只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想空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也只是個揣摸影響,所以必說個行,方才知得真」,結論是「若見得這個意時,即一言而足」──可見陽明的「意」,根本不是黃教授「意念」的意思!照黃氏的解釋就全歪了,心與物、行與知根本不能這麼區分,而黃教授的「意念」不是別的、正正就是「只是個揣摸影響」。

  良知良知,要如達成良知呢?當然不是靠意念,而是「致良知」,前以言之,五溺、廷杖、貶官、窮山惡水、冷落、讒邪搆煽,在「良知」到「致良知」之間,王陽明經歷了浮沉禍福蜚短流長,在橫逆與逆境中他困心、衡慮,憂戚、憂世又憂生──孤立群邪之間,自處中傷之地,才造就、體會了「致良知」的工夫,所以他五十歲揭致良知時說:「某於此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只恐學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種光景玩弄,不實落用功,負此知耳!」可見得所謂的「致」,是王守仁百死千難中的人生體驗,由此可知macro-history的黃仁宇在《中國大歷史》中說:「明代最大的哲學家王陽明。他將佛家頓悟之說施用於中國儒家的思想體系之內。只是迄至明末,王之借重於自然的傾向,被極泛濫地引用…」云云,就全是硬ㄠ。王陽明何時將佛家的頓悟之說施用於中國儒家的思想體系?又何時借重自然的傾向?我們用純證據駁倒純錯誤,《傳習錄》記顧東橋來信,認為王守仁(時五十四歲)的良知等論「立說太高,用功太捷,後生師傅,影響謬誤,未免墜於佛氏明心見性、定慧頓悟之機,無怪聞者見疑」,顧東橋顧慮是對的,王門後學像王畿、鄒守益就是如此、《明儒學案》的李材亦把良知說成是禪學、又如五百多年後的黃仁宇也真以為王守仁「將佛家頓悟之說施用於中國儒家的思想體系之內」了!但這是後輩誤讀文獻之故,不是王守仁誤創文獻。他的回答就很清楚,他不反對佛禪,畢竟治學之道雖有不同,目標卻大同小異,誰也不能唯我獨尊,他也認為自己的學說與佛禪不但是不同,甚至是相反的,「區區格、致、誠、正之說,是就學者本心、日用事為間,實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積累在!正與空虛頓悟之說相反」──這與佛教頓悟不同、就連工夫過程也不同,試問,又何來「存在著鼓勵各人以自己的良心指導行動、而不顧習慣的道德標準這一趨向」之說?(《萬曆十五年》)

  王門第二代以後,如王畿,才真正受了佛禪的大大大影響、才真正將頓悟之說施用於中國儒家的思想體系之內、才真正借重於自然的大大大傾向,如他說「獨知便是本體,慎獨便是工夫」、又說良知是「天然之靈機,時時從天機運轉,變化之為自見天則,不須防檢,不須窮瑣」「當下本體,如空中鳥跡,水中月影,若有若無,若沉若浮」──看到了吧!這正是把「良知」「心即理」神秘化虛無化無邊無際化阿!把王畿的神秘虛無化說成是王陽明「存在著鼓勵各人以自己的良心指導行動、而不顧習慣的道德標準這一趨向」,未免太想當然耳,董仲舒倡導天人合一之說,是不是也可以說成「孔孟之說存在為君王統治天人化、而不顧習慣的人本主義這一趨向」呢?前已言之,這是後當時社會文化與環境的影響、或論主本身才性的影響,不談論這個,怎可武斷地論定陽明就是「將佛家頓悟之說施用於中國儒家的思想體系之內。只是迄至明末,王之借重於自然的傾向…」?──殊不知董仲舒的論學已遠離孔孟本意、王畿的論學也已遠離陽明本意阿! 

  黃教授的錯,在於抄錯書,把陽明的良知說成是禪學,始見於李材(見《明儒學案》),以後的學者也真著人云亦云。 


  辛棄疾有云:「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人間行路之難,就在於世情與塵網有美好,也有醜陋,有風景,也有殺風景,既生為人、既然活在複雜的人際圈子裡,就會有複雜的世事與經驗。王守仁由致而將良知串起,正是歷練的、苦難的、特立獨行的,出之看似從容,裡子卻是親遇其艱浩然長嘆,「某於此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只恐學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種光景玩弄,不實落用功,負此知耳!」墨緣深刻之如此、集苦痛大成如此,不能默默,只好自明,良知、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先驗的、直覺的、知行不可分的、體驗的、百死千難的。雖然歸隱不知處,還是暴露世塵風急雲怒,崎嶇坎坷又波折迭起,最後驀然回首,終於雲淡風輕,見山是山、見水又是水了,王陽明之可貴,正在這裡阿!

二00二年十月五日

圖片: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後記:

  重讀余英時,《歷史與思想》,關於〈清代思想史的一個新解釋〉的王陽明部份,我想補充一下我個人的看法跟解釋:

  余英時提出在經濟、政治等外緣觀察之外,「內在理路」的論述亦不可忽略(「內在觀察」)。 

  宋代理學並不是沒有考證訓詁,只是南宋時以理學為主,整理典籍次之(北宋理學仍未成為主流,南宋才開始當令的) 

  陸、朱在「尊德性」與「道問學」之爭已見端倪,不過兩者不走極端,仍同意對方的重要性,差別在於:在同是「尊德性」的前題下,「成德」「理」該如何而來?朱熹仍將之歸諸於聖賢之書(就是理在物中的「物」);陸象山覺得不必如此,他認為道是一個本體,本體求道為重,聖賢之書是屬於比較外部的部份, 當然他絕不是否認知識、讀書的重要,只是有先後輕重之份,所以他說「六經皆我註腳」「六經皆我,我註六經」。 

  從白沙(陳獻章)開始,在這一系列人物的思想裡,開始有反程朱的說法,可惜白沙之學依然其傳不遠、其音泠泠然,但是到了王陽明,「尊德性」已經完全力壓「道問學」(在思想史裡,即便是有清一色的思想,但那也是指主流思想而言,在主流的潮流下,往往有反動的暗礁,例如陳獻章),理在心中,不必外求,既然理不必非得讀書而來(值得注意的,王陽明並不反知,他正視知識這個問題,他只是認為「理」跟「知」不必非得有關係不可),那麼,在這種以道德為本體的途徑上,要如何理處「知識」?王守仁「良知」「致良知」之說,便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就如他五十歲時發表「致良知」的宣言::「某於此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只恐學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種光景玩弄,不實落用功,負此知耳!」可見得所謂的「致」,是王守仁百死千難中的人生體驗,換句話說,他是以「閱歷」「經驗」來解決「讀書之知->求理成德」這個問題,所以說他的「良知」「理」既不由讀聖賢書而來,也絕對不會是「就是這個光!就是這個光!」的禪宗式頓悟。

二00四年七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