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1-01 19:08:23郭史光治

葉亞來與南洋華裔

舊時代的遺留

  東南亞半島上有個名喚馬來西亞的國家。而在那半島的中部,有個稱作雪蘭莪的州屬,坐落在如今大大有名的首府吉隆坡附近。吉隆坡是著名的華裔開拓者-葉亞來發跡的地方。我不住在那裡。我家在永安鎮,一個屬於華裔福建人和少許印度人的彈丸之鎮。時至如今,鎮上那永遠堵車,且欠缺規畫的小路兩旁仍矗立著多年前的騎樓店屋。只是裝飾過了,家蓋幾層後重新粉刷。隨著荒地雜草焚燒,矮坡剷平,越來越多的富人遷入。先是坡地上露出豪宅的屋頂,小鎮四周隨而建起幾棟超市。老生意做不下的如今由小型賣場、補習中心和西藥行所取代,唯有茶餐室和麻麻档口歷久不衰。

  升上中學時,我家對面的草地早被一把火燒光。然而中學的我已不再是那困惑的小孩,盯著手持火把的鄰居阿伯。當時的中學流行叛逆。飛機頭,不塞衣角。不論是前段或後段班,壞男孩是學生們私心仰慕的偶像。翹課、鬧事、打架,據說是某私會黨的分舵主。那簡直像武俠小說裡才有的頭銜。記得中學時有個叫阿龐的大哥,身材壯碩,四方臉,外號「將軍」。世家是黑幫頭目,籃球打得極好。他像個神話一樣被小弟圍繞著行經課室走廊,離我們又近又遠。盯著他們,我始終記得媽媽的叮囑,別成為一個沒前途的壞小孩。

  這些年過去了,我從台灣回來,去上海,再回來,卻依然能夠從空氣中嗅聞到舊時代的氣味。盡管地景改變不少,裝糖果用的紅蓋塑料罐子隨著老一輩的仙逝而消失,然而你仍然可以看見當年的那一些少年,搖身一變成中年,在或新或舊的店鋪裡操著舊業,或開著豪華轎車停靠在馬路中央。晚間我點亮車燈在小鎮上覓食,艱辛地尋找停車位,不時被困在長長的喇叭聲中,動彈不得。


離散的族群

  我們總有這樣的印象:老外手持大疊鈔票渡海而來,在亞洲各地流竄行旅,或西裝筆挺提著皮革公事包進出世界各地的大廈門廳。美洲大陸是哥倫布發現的。然而仔細想想,似乎華裔才是世界人口真正的移民軍團。

  試著想像一個沒有特定商業法則、統一度量衡、國際通用語和資訊科技的年代。由於無憑可恃,生意底下的交情和信任便是經商貿易中一項重要的依據。鄉源同根,很自然的成為了人們搭起橋梁的方式。這促成了早期的族群貿易網絡。舉福建為例,中國的福建人和馬來西亞的福建人做生意,也很容易和泰國、印尼、菲律賓的福建人做生意。他們以福建話溝通,聊起家鄉美食、風土人情和生活瑣事。他們很快地認識彼此,建立情感,確認聯繫並進入正題。

  在《貿易打造的世界》一書裡,作者以一個小篇章簡敘了一個福建人的貿易網絡,說明幾世紀以前貿易主要是透過同鄉人所建立的人際關係網進行的。這一些生意多為家族性商號,透過人脈拉攏可靠的幫手和心腹群聚創業。漂洋過海的華僑努力掙錢匯回家,光榮返鄉時取個美嬌娘;又或業有所成,回國正式成為商賈的養子繼承龐大財產。根據一項統計所顯示,1984年的福建溍江居民有一百零三萬六千人,海外已知的僑民卻超過了一百一十萬。
  
  然而有一點讓作者感到特別的是,大部分如福建人的貿易性離散族群多居住在城市裡,畢竟設備相對完善,擁有便於供輸的港口船舶、寄放貨物的倉庫、身分多元的人群,同時得以攫取各方面的寶貴資訊。然而福建人卻送出了許許多多的子民往荒郊的外地開墾,到美國加州淘金,到馬來半島淘錫,並憑著種甘蔗的本事在斯里蘭卡、古巴、夏威夷等地的歐洲人蔗園裡工作。這一些人所到之處,貿易商隨而跟進,提供他們家鄉的食品、鴉片或信貸,協助把錢匯回家鄉。1600年時的馬尼拉中國城,竟和1770年紐約或費城的中國城一樣大。

  對於以上的離散情形,書中作者以「非常特別的特色」概括之。然對於當時的中國人而言,卻也許不是那麼特別的事。

  我們常自稱為漢人,只因漢朝是盛世。漢武帝開疆拓土,驅趕匈奴。然而其中大量死傷卻往往沒有被提及。中國歷史上的盛世往往不屬於人民。大學有位教授愛戲說:中國人見面總是問你吃了沒?因為我們的祖先總是吃不飽。很恨一個人,也說恨不得吃了他。雖然本書作者沒有明言哪個年代的福建,然而我們也許可以假設地處邊緣的福建沒有什麼大城市可供聚集,提供多元的發展機會。加上群山阻隔,農地貧脊且交通不便,使得福建人不得不以海為田。近年來的研究甚至點明了明朝倭寇之亂,不過是當地人假借倭寇之名行掠奪之實罷了。

  中國數千年來戰事頻仍,紛擾不斷。唐朝以後,宋朝長期面臨北方西夏、契丹等勢力威脅,之後更因金人揮兵之下,宋高宗避居江南。不久後即遭蒙古覆滅。之後的元朝立國僅短短九十七年,由明朝所取代。明太祖朱元璋去世,立即發生了四年內戰,朱棣篡位。緊接著蒙古瓦喇部落大舉攻明,遂有了著名的土木堡之變,明英宗被俘。之後又有倭寇之亂和萬曆三大征,海線滋亂,明朝分別攻打蒙古、日本和苗疆。到了清朝,經歷了一段康、雍、乾的盛世後,末期時內憂外患不斷,中土又陷入了一貫的動盪不安之中。吉隆坡的開埠先鋒葉亞來,便是在太平天國之亂中來到了南洋。


於戰亂中長大

  中國人下南洋的歷史很早。唐朝僧侶義淨在《大唐西域求法記》裡提到了狼牙修(Langkasuka)王國,位於馬來半島的北部。是個由印度民族建立的佛教王國,也同時是中原僧侶遊歷求經的地點之一。當時距離伊斯蘭教傳入和馬六甲王朝的建立,尚有七百多年的時間。

  馬六甲王朝建立以後,《馬來紀年》有篇故事敘述了漢麗寶公主嫁到馬六甲的故事。隨同侍從五百,打開了該王朝和中國的 新邦交。從這一些記載和故事裡,我們可以隱約看見異國陸地上的熟悉身影,黃皮膚的人口操漢語,乘著船,在熱帶的海岸停靠。然而要直到十九世紀葉亞來的到來,如今的馬來西亞華裔才找到了一個可靠的憑據證明自身在馬來半島上的久遠存在,將他巨大的靈位豎立在首府中央,小心翼翼地保護。

  除了福建人,廣州人的海外發展也不遑多讓。葉亞來,1837年生,出生於廣東省惠州一個客家家庭。當時中國施行了七十餘年的鎖國政策,中、英因貿易的問題導致關係緊繃。而鴉片在中國境內流行,造成了高官橫征暴斂,民不聊生。

  葉亞來出生那一年,清廷頒布禁菸令。翌年,林則徐下廣東展開一連串的禁菸政策,不久後包圍英國商館六星期,迫使英方交出鴉片二萬餘箱並悉數銷毀。1842年葉亞來六歲,中國在第一次鴉片戰爭中慘敗,簽訂割讓香港的「南京條約」。葉亞來十三歲時林則徐去世。下一年,有著基督教背景的傳教士洪秀全在廣西發起反清運動,主張恢復蓄髮傳統,揭開了「太平天國之亂」。就在這亂事期間,葉亞逐漸從一個小孩長大成十七歲的少年。後來想必連繫上了海洋另一端的同姓族人,他從戰亂之中乘船來到了南洋。


初抵南洋

  根據書上的記載,初到南洋的少年亞來毫無作為。然而若以當代年輕人的世界和價值觀去衡量他,卻恐怕是不正確的。

  不久前我將車子送修。走上車子夾道的陡坡進入後頭辦公室,廠主說你現在幹嘛?記者,我說。他大感驚訝,為手持一紙台灣文憑卻回來當記者的我忿忿不平。我說我想看看。看什麼?世界?啊哈,你好命!他說,一邊用黑汙的手在零件倉庫裡的小桌上填單子。隔天我找他拿車。廠主遠遠走來拍拍我肩,說趁年輕也是好的。接著頓了頓,道:「在我們的年代裡,我們都老得很快。」最後一句我始終記得。走出鐵皮架起的牆後,我回望山坡上那紅藍色的屋棚。也許他十七歲時已一頭栽進這鐵皮屋裡,和滿牆的零件、一輛又一輛的車子為伍,一直至今。二十來歲結婚,然後生子。
 
  來到馬來半島以後,葉亞來到同姓族叔的店鋪裡工作。什麼樣的店,負責什麼工作,我手頭邊的書上沒有交代。僅知道一年後族叔便給了他盤川要他回國。這時葉亞來十八歲,一個人從廣東惠州到熱帶雨林。還真不曉得哪裡更荒涼些。泥路兩旁一片平靜,沒有人劫掠,卻也沒有相熟可靠的親朋戚友。耳邊不時飄來陌生的話語,膚色相異的人們擦身而過。這一些都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碰見的。天暗下以後他不得不返回族叔的店舖裡,點個蠟燭,寬衣解帶在木榻上躺下。大約芭蕉葉是陌生的,蟬鳴和飛蚊滋擾卻是一如家鄉。閉上眼他卻久久睡不著覺。

  族叔把他送走的那天,他獨自來到了新加坡的碼頭上。等船當兒不知基於何種原因,也許是一時興起吧,他加入了路旁的賭局。一賭之下竟將身上的錢都輸光了。或許望出海洋,他看見了遠在另一端祖國的戰亂、貧窮與不堪。又或者像烏江畔的項羽,感到無顏見江東父老。在葉亞來沉重而又滿懷希望地把錢按在桌上以前,他可能已做好了盤算。贏一大筆就回去。輸了,也只是孤注一擲。又或許,他從來就沒有回去的打算。幸與不幸之間,他身無分文地離開小島,徒步北上。

  一路上他越想越是懊悔,途經馬六甲族叔的家,停下,接著一路走,來到了森美蘭籚骨(Lukut),最後在一位惠州老鄉,名叫張昌的人的礦場裡當廚夫。

  至此,經歷了一番波折的葉亞來似乎起了些變化,從一位飄零、迷失而焦慮的少年,成為了沉穩而踏實的人。這一回,他整整幹了三年的廚工。從往後的事蹟看來,張昌雖不致嚴酷,但頂多只是待他一般。

  三年後儲足了錢,可能是早有規劃,或者某個偶然的機緣下,葉亞來在當地的錫礦區開始賣豬隻經營起自己的生意。當時只要是聚集了礦工的地方,就會有商人前往搭建棚屋,提供礦工們各種生活必需品。礦工們以錫米購買,商號再轉賣給英國商人賺取利潤。慢慢的,當某礦區的人逐漸多了起來,形成聚落,大家便推選出一位甲必丹做為領導人以負責管理同胞、處理各種民事訴訟及調解糾紛等。推估書中所謂受人敬仰的甲必丹其實往往是某私會黨的大哥,同時治理著底下龐大的產業和手下。而當葉亞來將日漸興隆的生意拓展到了附近的雙溪烏絨(Sungai Ujong)時,他結識了改變他往後人生的劉壬光。  


戰爭與械鬥

  早期的貿易形態一方面讓人們獲得了足以信任的夥伴,一方面也使流落異鄉的人們得以找到一個安身之處。深陷困境時,只要他們依循自己身上的語言、文化去尋覓,總可以很快地找到幫助。也許他將被帶領到一個滿是同鄉的聚落裡,被引領進一間號稱「公司」或「會館」的屋子內。大哥就坐在廳堂上,很快地安排好住宿和工作。我想離開新加坡的葉亞來是如此。而往後,他也以同樣的方式捲入了私會黨浴血的械鬥中。

  劉壬光是雙溪烏絨甲必丹-盛明利的隨身護位。經由他的推薦,葉亞來以一介生意人的身分,搖身一變為隨身護衛的助手。首次獲得了不一樣的身分地位。無論如何「隨身護衛」的職稱,或許是個經美化的名字。

  根據網絡資料顯示,盛明利早期是個生意人,擔任鴻發號的襄理,經營雜貨和錫米生意。土著發生糾紛時他挺身調解,贏得尊敬,進而當上了甲必丹。一如後人對葉亞來的民族英雄化,這很可能是片面說詞。電影《葉問2》裡由洪金寶飾演的洪門派老大應該更貼近當時。早期的南洋土地上,任何華族生意恐怕都和幫派、暴力脫離不了關係。贏得尊敬就像是好萊塢電影裡的沙場,把場景縮小成鄉村,背景換成南洋,兵器遜色些,丟掉長槍換上巴冷刀。從來只聽過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沒聽說過秀才遇著兵,他變成將軍的。

  葉亞來當上護衛不久,森美蘭州兩位馬來土侯因爭奪錫米稅的徵收權起衝突。盛明利所帶領的客家海山公司,和廣州義興公司在權力糾葛中各投其主,進而演變成一場廝殺。械鬥中約四千人死亡。盛明利所屬的海山公司戰敗,而他也在逃跑途中遭敵方殺死。劉壬光逃脫。二十來歲的葉亞來躲在燒碳人家裡,保住了性命。

  然而海山和義興兩黨的鬥爭並未就此結束。

  六個月後雙溪烏絨的戰事不知因何平息了。經葉亞石的推薦,來到雙溪烏絨短短兩三年,年僅二十四的葉亞來重返該地擔任甲必丹。盛明利死了,劉壬光死了,再接下來確實也只能是他了。最後卻是葉亞石恰到好處地推了一把。他從森林裡走出來,頂著一圈陌異而又使人敬畏的光環被接待,浴洗,安上盛明利生前所坐的椅子。而那也只不過是半年前的事。與此同時,成功逃脫的劉壬光也已在日漸興旺的吉隆坡當上了頭領。那彷彿是個屬於客家人的輝煌年代。

  1862年,正值二十六歲的年紀葉亞來應老友之邀卸下甲必丹的職位前往吉隆坡。此時,在幾番激烈鬥爭中存活下來的他已成為一位廣為人知的人物,樹立了相當的名聲和人脈。加上劉壬光和甲必丹頭銜的加持,他很快地在吉隆坡經營起兩座礦場,一間德生號藥材店,娶了個嬌娘子。並且建設了惠州會館,接待和從前飄洋過海而來的他一樣的老鄉們。然而這般美好時光很快的又在數年後灰飛煙滅。

  1868年,劉壬光病重。逝世以後,葉亞來自然成為了繼任者的不二人選。這引起了劉氏宗親的不滿。這似乎也成了往後內戰中的其中一項變動因素。1870年,就在拉惹瑪迪(Raja Mahdi)強佔巴生港後不久,海山和義興公司再次隨著馬來土侯的政治角力而大打出手。而這一次竟長達三年之久。這一場戰爭裡所牽扯的甚至不再只是兩黨之間的睚眥必報,甚至客家派系內部本身也出現了分歧。一度在葉亞來走投無路時收留他的族人張昌,竟也在此時露出臉來插了一腳。也許基於某種妒忌,他殺死了和葉亞來關係匪淺的葉亞石。鬥爭中,葉亞來遭叛變,其勢力一度敗退。所幸在更強力的支援下他成功重返一片廢墟的吉隆坡。也許也成功殺死了張昌。
  
  關於黨派間的械鬥,不禁使我想起我明朝文人,王仕性的書《廣志繹》裡所記載的事。資引原文如下:

  「(廣西)瑤僮之俗,祖宗有仇,子孫至九世猶興殺伐。但以強弱為起滅,謂之『打冤』。欲怒甲而不正害甲也,乃移禍於乙,而令乙來害甲,謂之『著事』。白晝掠人於道,執而囚之,必索重賂而贖乃歸,謂之『墮禁』。兩村相殺,命斃不償,斃者以頭計。每頭賠百兩或幾十兩,以積數之多寡多貴。實無兩也,而以件代之,如豕一為一兩,而一雞一布亦為一兩也……諺雲:『瑤殺瑤,不動朝,僮殺僮,不告狀。』」

  華族這種對於暴力、情義、鐵漢的崇拜,一直到我的中學年代裡都還留存著。在校園內出沒,走過窗外,走到籃球場上廝殺,光彩退下,再奔到別處打架。據說校園外有無數的組織少年黑幫組織,有十五下,有十八下,給各一塊五或一塊八就代表入了幫派作兄弟,從此講義氣,吊水。同時父母的聲音不斷在背後響起,說:「不要做沒出息的壞蛋。」雙親都說得一口壞孩子們永遠學不來的流利英語。


賭場和娼寮

  <從神話到歷史-葉亞來和馬來西亞華人英勇的過去>一文詳細敘述了葉亞來在民間流傳的各版本故事。有人說他「自幼好學」、「抱持著為國家貢獻其一生之精神」,是個先賢聖人。有人寫說小時候他只是個普通小孩,長得不高不矮,聲音宏亮,兩個手掌可以承受一百個茶葉筒的重量。英國的報章更是在他死了以後兩個月稱他為一位企業家,為雪蘭莪引進了第一部蒸氣機,並擔任英國法官與國會議員。這一些無疑都顯示出<蘋果日報>的操作模式其實由來已久。無論如何,以下所說的,是我對葉亞來所做的簡短結論。或說一段小插曲也行。

  走筆至此,我想起美國猶太裔學者卡希勒的話。文明不過是個符號,是人類對美好的想像以讓自己去追尋。

  1873年,葉亞來重返吉隆坡似乎是不得不然的事。假若他從此敗走,那他不僅僅失去了多年好友,也將同時喪失了過去八年來的富裕生活。兩座錫礦,一間藥材店,一位美嬌娘,一棟會館。還有好幾次死裡逃生所建立起來的名聲。在東姑.古丁(Tengku Kudin)和彭亨軍的援助下,也許最後他成功替老友和戰友們報了仇,繼承了劉壬光為他留下的一塊地;重新建立起使用蒸氣抽水機的龐大錫礦和一座菜市場,一間賭場,和一棟娼寮。

  近代的南洋華裔所努力挽救的葉亞來,是做為一個民族、國家和歷史意義上的符號,從他義山上密封的棺蓋中破殼而出,而非葉亞來本人。一如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葉亞來出生於一個動盪不安的貧窮年代裡。和所有舊時代的華人一樣,他渴望成功,渴望財富,急欲闖出一片天。最後他成功了,並且不打算失去。也沒有可以失去的餘地。這幾乎意味著以三十六歲的身軀,重新活一遍十七歲的貧困。

  財富是葉亞來首要的考量與命脈,於是南洋土地上搭起了賭場和娼寮。葉亞來於1885年去世,享年四十八。當時,這兩棟建築還不過是個十歲小孩。

  歸返吉隆坡的葉亞來努力建設土地,向英商借貸發展一再廢棄的錫礦、鋪設道路、引入馬來人開墾農地以解決勞工的糧食問題。這些都再再顯示了當初劉壬光之所以拉攏他的原因,以及他的毅力和決心。終於在1879年,亦即在葉亞來死前六年有餘,他蓋起了一座療養院和華文學校。此時的他事業有成,遂決定回一趟中國。然而船未來得及揚帆人卻已先斷氣了。                          
  娼寮和賭場,療養院和學校。一如日本的櫻花和武士刀。一個是現實,一個是符號。

  受限於歷史和出生背景,葉亞來終其一生都未能夠為馬來西亞人帶來現代化的視野和生活。假設鴉片戰爭在馬來西亞爆發,他和土侯們也只能遵循中國的老路,割下伸上的一片肉。事實上英國又豈止割了一片。

  當時,葉亞來所興建的木屋和亞答葉屋頂無法抵禦火災。毫無設法之下,他規定每一戶家門口需擺放一個裝滿雨水的桶子。盡管如此,1881年一月發生的大火災幾乎將整個吉隆坡給燒毀。這一趟火災使他蒙受了十萬元的損失,五百人無家可歸,三人死亡。其中包括葉亞來的侄子。吸取了這一次的教訓以後,葉亞來在重建房屋時將它們隔開,並拓寬街道以增加屋舍間的距離。然而木屋與亞答屋頂依舊脆弱不堪。同年十二月,一場大水幾乎讓葉亞來損失了所有財產。

  這一切問題還需等到英殖民官員的到來,引進現代化改革改換建築素材、進行土地分劃、以電燈取代蠟燭、設立衛生委員會等才得以被徹底解決。


我們這個年代

  如今,舉目四望,我們都已活在垃一個由洋人所帶來的現代化都市裡。兩旁高樓林立,交通的光川橫亙馬路中央。然而在我的童年歲月裡,我所居住的房子周圍卻依然四處可見舊時代的痕跡。生鏽的後鋼門不時傳來大戲的鑼鈸聲和麵包單車的鳴笛聲。屋前是一大片野草原,冰淇淋小販的叮鈴聲越來越微弱。中秋節打燈籠遊行嬉鬧,在磚縫間堆乾草燒螞蟻,用蠟燭點亮一整個木柵門。如今都已遠去。

  猶記得小時候,我和父親到舊電影院旁新開的小販中心吃飯。鋪上乾草的迴廊簷頂,小販在下面擺檔好有個遮雨的地方。徘徊一圈坐下以後,隔壁桌總不時坐著三兩腔調相異的黃皮膚人,正在翹腳聊天喝啤酒。我感到陌生又親切。陌生在於那怪異的腔調。親切,也在一樣的地方。我抬頭看父親,他笑著聳聳眉無所謂地說:「中國人。」

  我有個很有趣的朋友。某個夜晚他把我約了出來,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樣說有件事我想告訴你,但,我不想告訴你。我說這是什麼廢話。他嘴角微微揚起說:「我去叫妓了。」我不驚訝,老實說,我說。但然後呢?他於是簡短地作了如下的敘述。

  在一個下著微雨的夜晚,他因為耐不住慾火而憤然起身,換上衣服驅車前往那傳說中的遊樂場。為避免被認出車子,他打著雨刷兜了圈才將車泊在黑漆的路旁。門前除了一位坐著的老警衛,沒其他人。門前他徘徊了陣,一鼓作氣穿過門廳走入電梯按樓層號碼。驚險的,九樓再轉搭一次才到達了十二樓。鋪地毯的走廊煙霧瀰漫,而每隔幾扇門便站著一位濃妝豔抹的中國女郎。這裡頭站著的警衛持槍,看起來比底樓的兇悍。慌張之下他隨意挑了個順眼的關上了門。

  然後呢?我說。他神祕地笑了笑。那之後的事他無論如何都不肯說了。好不甘心地放氣詢問後,我看著路面上改裝車打開大喇叭奔馳而過,突然想起了娼寮、雲頂賭場、小鎮蠻橫的車子和黑社會。這一些難道不是一直活了下來嗎?我們不是中國人,只因為我們的祖先離開得早罷了。


參考書目

01 《在吉隆坡遇見葉亞來》,<從神話到歷史,葉亞來和馬來西亞華人英勇的過去>,布咕出版社

02 《貿易打造的世界》,<福建人貿易網絡>,大雁出版社

03 《英參政時期的吉隆坡》,大將出版社

04 《馬來亞典故》,<馬來西亞華人甲必丹史略>,台大圖書館找到複印的...東亞文化事業有限公司,吳夏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