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0-27 14:46:02郭史光治

汪奇唯下

  我咬下最後一口漢堡,他們興致勃勃地談論著各國英文。嘉斯伯爾提起某國人把「鞋帶」(Shoelace)說成「屁股帶」(Ass-lace),惹得馬賽地她們樂不可支。我喝下小杯子裡的溫茶,提壺倒了杯熱的。

 

  有的時候國籍是很難界定的,馬賽地說。像比利時,有人說荷語,有人說德文,有人說法語,從前就是一塊被剪出來送人的土地。對啊,德語比較流行,麗莎說。剛巧嘉斯伯爾正嚼著東西。

 

  「嘿,你看,又是那個人。」我說。她們大笑。

 

  「這條路是怎麼了,有魔法嗎?大家都在徘徊。」麗莎呵呵笑。

 

  「其實這裡的路很簡單。」馬賽地說。

 

  「等會騎車去瀑布嗎?」茱莉亞問。

 

  「好啊。」「當然。」「你們去嗎?」

 

  「好。」嘉斯伯爾答道。我搖了搖頭說懶了,前些天山水都玩過了。

 

  「來吧,一起去。」茱莉亞探頭看我。

 

  「算了吧。對了,你們什麼時候走?」

 

  「我們啊,本來想多留幾天,後來想起約了另一位朋友見面,明天就要走。」馬賽地說。

 

  「真的啊,你呢?」我看了看嘉斯伯爾。

 

  「可能明天,還不確定。」

 

  「啊,真無聊,你們走了我也走了。」我突然想起奇唯。早上醒來時沒看見他。

 

  「你往北還往南?」馬賽地問。

 

  「往南。」

 

  「不跟我們一起?」

 

  「你這麼說我也很想…唉,但沒剩下多少錢了,只能跟著計畫走。」

 

  「真可惜,只好分開了。」我聳聳肩,歪歪頭。

 

  「走吧。」嘉斯伯爾說。我們一一走下高腳椅,付錢,推門而出。四人二車,騎著正好。

 

  回到旅舍以後大夥在底樓碰見達伶,她很熱情地和我們打招呼擁抱,彷彿明天是世界末日一樣。真不知該感到溫暖還是尷尬。嘉斯伯爾下坡,我們上樓。她們回房準備,我回房,隔壁床仍舊沒人。雖然沒去瀑布,但總覺得大好清晨不能浪費,拾起昨天的書本捧到陽台上。圍欄外的拜縣一片日光美好。

 

  她們一身清涼地走出來時我躺在吊床上,書本擱著。

 

  「你這懶鬼。」馬賽地說。

 

  「歐,玩得開心點。我怕森林裡的甘蔗會愛上我。」我回頭。

 

  「甘蔗,愛上你?你說什麼?」

 

  「好吧沒什麼,」我嘆了口氣。「妳們去享受吧。」

 

  「你很爛。」茱莉亞笑道。我哈哈兩聲向她們說再見,一行三人便也下樓去了。不久後耳邊傳來引擎聲,一會之後遠去。

 

  躺在吊床上我莫明奇妙想起一些家鄉的人和事。既親切又陌生。我常常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屬於那裏,又或者其它地方。恍恍惚惚間誤以為是異鄉人,但回憶一旦湧上卻是如此真實,彷彿在深處告訴你有些事情是改變不了的。有的時候只能在夢裡遺忘。

 

  快睡著當兒被樓底下傳來的一聲驚呼給喚醒。是達伶,似乎有點吃驚。然而我太懶了,甚至懶得去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推了下身旁的桌子後再度閉上眼睛。慵懶漸漸驅走耳邊的紛擾,搖晃晃走眼前的紅幕,意識漸漸沉睡之際卻響起了拙重的木梯聲。我禁不住皺起眉頭,翻了個身,回頭看看是哪個該死的。

 

  是奇唯,扶著欄杆一拐一拐地走了上來,向我招手。笑容中掩不住沮喪。

 

  「怎麼了?」

 

  「跌摩托囉。」

 

  「你真厲害,恭喜。」見他沒反應,我趕緊補上一句開玩笑。

  

  「你早上跟她們出去啊?去你房間沒有看到人的。」

 

  「恩,去吃早餐,醒來的時候剛好碰到。」

 

  「沒有叫我……」他瘸著腿坐下隔壁躺椅,低頭輕輕吐出這一句。我看著他,不知該不該回答。

 

  「傷口還好吧?達伶替你塗的藥水?」奇唯右膝上的傷口似乎清洗過了,皮肉模糊上抹了層淡黃藥水。

 

  「嗯,還有彼得囉,他說不要包住,給空氣流通,會好快一點,然後要吃多一點水果,維他命C。」他用雙手挪動傷口周圍的表皮進行觀察。

 

  「彼得?」才問了便即刻醒悟到應該是那一天看到的中年男人。「那個西方人?」奇唯點頭說是。

 

  「他是達伶的老公,德國來的,在這裡住很多年了囉。」

 

  「是啊。」心裡並不意外,只是在揣測移根異鄉是什麼樣的情況?手往桌上又是一推。

 

  奇唯默默檢查傷口當兒我悄悄看了他一眼,想起昨夜營火堆前他說的話。然而此時又彷彿一切如昔。那張專注的臉上沒有絕望,也沒有憤怒,只是那麼的平凡。平凡得使人無從瞭解。

 

  「欸,對,你知道她們幾時走嗎?」奇唯突地抬頭問。

 

  「你是說?嘉斯伯爾還馬賽地她們?」

 

  「嗯…兩個。」他說。

 

  「其實好像也沒什麼分別,馬賽地她們明天,嘉斯伯爾說不確定,但也可能明天。」

 

  他又低頭看看傷口,突然想起似的問:「那你呢?」

 

  「誰知道。」我把雙手枕腦後。

 

  「她們去哪裡了喔?」

 

  「去瀑布玩。」

 

  「你又不去的?」

 

  「我的家鄉多得是。」我的家鄉,真是奇怪。它不知不覺就從嘴裡溜了出來,想都沒想。甚至還可以感受得到那古老的樹林和沁涼清甜的山泉。

 

  「是喔……」

 

  「看來你走不了啦,得住個幾天養傷了。」我閉上眼。

 

  「對囉…欸,你要陪我去報名煮菜班嗎?」

 

  「煮菜班?」他怎麼就不能讓我好好睡一陣呢?

 

  「喏,去學煮菜囉,泰國菜啦,要不要?」我側頭看他,一副認真的表情。

 

  「你有病?」

 

  「沒有啊,去學煮菜不好咩…我是很想學啦……」奇唯吞吞吐吐說。我不知道他在難為情些什麼。

 

  「讓我想想。」我再度閉上雙眼。

 

  「走啦…欸,走啦…醬不夠朋友咩……」他在我耳邊一陣陣地重複,我漸漸的不知他在說些什麼了。我嘆了口氣。

 

  「學費多少?」我問。

 

  「五百泰銖…聽說煮了可以請人家去吃,五道菜自己吃不完的,可以請馬賽地她們去……」

 

  我皺了皺眉。「你這麼說倒是可以考慮考慮。」想想能為新認識的朋友做些什麼留個念也好。

 

  「對啦,五百泰銖罷了嘛,省個鳥咩。」

 

  「唉,好吧,你讓我睡半個小時我們去吧。」學煮煮菜也好,誰曉得未來會不會用到。

 

  「你說的啊,半小時後我叫你啊。」聽起他來相當開心。

 

  「好。」我說,又推了推桌子。

 

  一小時以後日頭已經不曬,烏雲成陣,街上的人們跟著鳥一樣散去了,飛走離開。從拜縣到清邁的班車每小時一輛,公車上總是站滿了人,單獨,或三三兩兩提著背包。有的坐在檐底石灰地上,雙手伸直肘抵膝,望著大街出神。白色廂車陸續抵達,他們陸續離開。在下一批人到來以前就剩下那一些鮑伯.馬里們了,唯有他們才是這裡真正的主人。

 

  蜿蜓的山坡路上,為了跟上奇唯的步伐我慢悠悠地走,像回到了剛學會站立行步的童年歲月。雙手插褲袋,左右張望,沒有不耐煩。想到嘉斯伯爾和馬賽地、麗莎、茱莉亞明天要走了,拜縣也許要送我走了,便一點也不急躁了。相反的,噴煙駛過的機車,啁啾的燕子,翠綠山壁和小鎮景色都讓我不捨。我暗自祈禱老天先別下雨。下雨的話我便管不上奇唯了。也許我該先跑到鎮上買把傘。這麼想當兒,柏油路面已迅速地濕了幾圈。

 

  「真的還去嗎?」我回頭看他。他一步步努力地向我靠近。

 

  「去啦,都決定了就要做啊。」

 

  「又不是什麼國防部署行軍大計。」

 

  「做莫你不想去了喔。」他睜大雙眼問我。雨滴越來越密了。

 

  「哎去吧去吧,反正都半路了。你先找個地方躲,我去鎮上買把傘。」

 

  「好好好,前面有個木屋沒人住的,我過去那裏躲一下,你去去去。」一連三聲「去」字讓我有點惱。然而眼前他已低起了頭瘸腿前行。

 

  「好吧。」我說,一手遮頭小跑步起來。

 

  所幸已走了一半的路,離小鎮不算太遠。冒雨當兒才突然想起忘了把髒衣服交給達伶洗。身上這一件濕了,就沒了。該死的奇唯。接著想起他在木屋前等候的模樣。

 

  到得最近的便利商店時已是渾身濕透,水滴得滿地都是,冷氣使得身子輕微顫抖。站在傘架前我猶豫著該買一把還兩把?決定了兩把,之後再向他要錢。店員皺眉看我,但我愛莫能助。店門外我撕下包裝紙打開傘,吧哒巴哒地往回走。這下子山林中的馬賽地她們可樂了。

 

  水濂下奇唯沒有如想像中左右張望,倒顯得有點兒疲憊。每當下起雨來我總是心情不好,我想他不至於。興許是傷口的關係。我緩緩向他走去。

 

  「怎樣,打消念頭了沒?」雨沒有變小的趨勢。

 

  「決定了就做啊。」他說。

 

  「好吧,你這頭驢。」我說著將另一把傘交給他。當然,先收了錢。他把皮包塞回褲袋,扯下包裝紙,打開傘。水濂打在傘上頓時往外噴濺。

 

  「傷口會弄到水喔。」

 

  「唉,隨便啦。」他說。

 

  「你在家裡常做菜?」邁開步子時我問。

 

  「沒有啦,還好。」他說,頭上的傘隨著瘸腿起伏。

 

  「走吧。」我說。

 

  下起雨以後左側的山壁被浸濕,細水沿著根鬚和葉脈往下流淌,在表面,在土裡,看不見的,看得見的則銜接著一線線,一片片往下流入了柏油路旁的小溝渠,在那裏躺著摩托車揚起的塵沙和枯葉。葉子和木頭濕了,今夜不好生火了。途經坡路中央,河在地上流,雲在天上飄,雲裡霧裡,小鎮若現若隱。晶瑩的水珠子掛在腳上,一同來達了大街。

 

  「還很遠?」

 

  「其實好像沒有那麼遠的,只是我只會從巴士站那裡走,有一條小路要轉進去然後一直走一直走再轉進去左邊,應該就要到了。」

 

  「巴士站前面一條小路,拐進去,走一段路,再左拐,直走,這樣嗎?」我重新整理他的話。

 

  「嗯,對。」

 

  「好吧,還真不近。」

 

  基於一點兒憂傷和無聊,我開始細數路旁的鮑伯.馬里們。有的站在店門前,有的坐在酒吧草蓆上和西方人聊天,有的在店裡坐,有的擺攤播音樂。到巴士站為止共有五位,加上海報和肖像,共九位。成果不斐。有的時候腦袋會湧上種種荒謬的想法。

 

  「這邊左拐對吧?」他有點兒痛地點點頭。我低頭看,傷口濕了。盡管下雨,巴士站內仍相當壅擠。我們轉進小巷裡。再走一陣便看到了指示牌,釘在某家花園的白色柵欄上。箭頭指向前方地面,有點歪了。我們依循著前進,不遠處立著一家屋頂上爬滿了紅花的小屋,一旁的磚牆藤蔓纏繞。顯然那便是「大紅花料理廚房」了。我停下等奇唯。

  

  「大紅花」女主人是一位高大豐滿的泰國婦女,名叫道。她的臉長而削瘦,雙頰凹陷。額頭高,嘴唇厚,綁馬尾,走路時候髮尾一陣陣的跳動。我們坐到一張木桌前,道用抑揚頓挫的英文介紹圖片上的菜。奇唯提筆很快地寫下了菜名。我看了看他的,想了想,也填上了五個。兩人的合起來共有綠咖哩、紅咖哩、Pat ThaiKhao Soy麵條、春捲、老挝碎肉和東炎湯。

 

  「那,你們明天早上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早市?」道說話時像在唱歌。也許是泰語的關係。

 

  「啊…我們現在就想開始,可不可以?」奇唯問。我有點困惑地看他,同時想到趕緊結束也好。

 

  「嗯,可以,我今天沒有學生,等下就可以去市場買食材。你們要一起去嗎?」道唱道。

 

  「我不能。」奇唯抬起腳。道低頭,沒看見,卻也明瞭。

 

  「從機車上跌下來?」

 

  「對囉,今天早上剛發生的。」

 

  「沒關係,很多人來這裡的人都試過泰式圖騰,免費的。」道說。我大笑。

 

  「那你呢?要去市場嗎?」

 

  「不了不了,我有點懶,學煮就好。」我說。

 

  「好的。那,你們要在這裡也可以,要出去走走半小時,之後再回來也可以,就看你們自己,好嗎?」

 

  「等下,我可以問,五道菜,可以分開做嗎?我聽朋友說可以,他來這裡學。因為,晚上想邀請朋友,來吃我們煮的東西。」他側頭看我。

 

  「可以啊,當然。你們中午可以回住的地方休息,我騎機車載你們過來。你們住哪裡?」

 

  「Darling Viewpoint。」奇唯說。

 

  「我知道。那等下我去菜市場買菜,半小時後回來。先學兩樣菜,我們晚上再繼續,好嗎?」

 

  「差不多六點?我們邀請四個人。」

 

  「可以,沒問題。」道說。我們連聲道謝。

 

  付了錢以後她提起桌上的頭盔出門。長長的餐桌旁用木板搭起一片抬高的平地,鋪了兩片軟墊,角落邊立著一台電動扇。我們躺下休息,看門外漸小的雨。

 

  半小時後,道提著一籃子的食材回來。她放下籃子,脫了雨衣,拍拍手走入廚房。不一會後出來,把兩份食譜交到我們手上。我迅速地瞥了眼門外,雨停了,空氣中飄著模糊的光線。道說話時我趕緊看向她。

 

  「中午我們先來做兩道料理,好嗎?」道問。我斜眼看奇唯。

  

  「好啊…但是,晚上三道菜夠嗎?」

 

  「嗯,夠的,你們還有紅咖哩、肉碎、春捲、東炎、麵,五道料理,把份量做大一點。」道緩緩唱道。

 

  「啊,對喔,我都忘了。」他喃喃說。趁隙我瞟向門外。潮濕的柏油路變得更亮了。

 

  「你們先來做綠咖哩吧。」道笑說。

 

  「好的。」

 

  食材被安放在一個乾淨的塑料洗臉盆裡,我們站到長桌前。道不長篇大論,只是撿起其中一樣食材,剝皮或除根,用刀切一小片讓我們看。我倆有樣學樣地模仿她切菜的手勢,手慢慢地起,刀緩緩地落,削出分毫不差的小塊狀,接著抬頭看她。她點點頭,表示把剩下來的部分處理掉。奇唯切得快,小紅蒜切好換檸檬草,再換檸檬皮,換南薑和不知什麼的葉子。這使得我有些著急。

 

  「喂,你該摔傷手的。」我對他說。

 

  「為甚麼?」他停下手上的動作。

 

  「你就只好用腳切了。」他不置可否,埋頭專心地切,換上青椒。那是盆裡唯一完整的食材了。

 

  把東西切好後,道讓他捧著盆子坐到一旁抬高的木板平面上,按照順序把它們一一倒入石舂裡搗。石頭碰石頭,發出一連串堅實清脆的聲音。食材被搗爛了,石杵敲上去聲音又換了一種。道不時向前視察,往舂裡灑上一湯匙的糖、魚露,倒入幾顆胡椒粒。有時石杵打偏了又是一聲巨響,兩種聲音不規律地更替著。但仍然很快。我喊聲喂,你是在跟我比賽嗎?奇唯不理。我不知道他在專心什麼。迫於無奈,只好加緊手上的速度。等我捧著臉盆坐到石舂前時,他已經在軟墊上躺下,舉手攤開剛拿到的食譜細細研究。

 

  「辣椒醬好了我們去外面煮。」道唱道。我說好。

 

  托著小盤子走出側門,只要仔細聆聽便能聽見一二聲雨滴。被壓低的天邊滲出的光線使我開心。來到拜縣,似乎比平時更容易留意到一些簡單的事和變化。然而奇唯可不管這個,他站到火爐前,就等道前來指揮。他認真起來簡直像蚯蚓和爬行的關係。蚯蚓就只懂得爬行。終於道走了出來,我到爐前開火。她開始下答指令。先倒椰奶,等一會,下辣椒醬和雞肉,鍋裡滋滋響。此時鏟子別動,讓雞肉先熟起來,再倒奶,加水,丟入小茄子,加一湯匙的糖和魚露,熄火。最後灑幾片九層塔和檸檬葉。整趟過程不足十來分鐘。

 

  「嘿道,我真有自己是大廚師的感覺。」我說。

 

  「是嗎?」她唱道。

 

  「認真的。」我誠懇地說。我們把煮好的綠咖哩倒入白底藍紋的瓷碗裡,捧回桌上。道從廚房裡端出白飯和餐具讓我們添著用。

 

  「恩,好吃。」奇唯用湯匙嚐了口。我跟著嚐起自己的。

 

  「老天,真不可思議。」我說。

 

  「怎麼了?」

 

  「沒想到自己煮的東西還真不錯啊。」

 

  「對啊,我也是醬覺得囉。」他說。

 

  「謝謝妳啊道。」

 

  「嗯。」她笑答。我發現她連一個單字都可以用來哼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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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下一道料理前,我和奇唯搭飯吃綠咖哩。他不怎麼說話。邊吃邊想是否等會就買票,明天離開。一方面沒錢了,一方面沒必要等太久。人來人往的,到了後來連開口都懶了。接著想起髒衣還沒洗。下午得回旅舍一趟。

 

  「欸,馬賽地她們幾點回來你知道嗎?」奇唯抬頭問。

 

  「歐,沒說,不過頂多傍晚就回來吧,沒理由待到晚上。」

 

  「醬又是。」

 

  「等下做完Pat Thai我先回去,要洗衣買票。」

 

  「買票?去哪裡喔,什麼時候的票喔?」

 

  「不一定,看等下心情如何,反正回去會經過巴士站。可能明天吧,大家都走了,我也走了,沒人了。先回清邁。」

 

  「我不是人咩……」

 

  「你是蚯蚓。」他露出困惑的表情,我說沒事。

 

  「那等下我回去,你…留在這裡?還是道載你回,我想走走路。」

 

  「我啊,我留下來啦,懶惰了。」

 

  「嗯,好吧。」我吃了口飯,看看碗中咖哩,沒剩下多少,肚子也著實撐了。下一道菜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記得叫她們來吃啊…要不然晚上就完蛋了。」

 

  「完蛋鳥。」我重複一遍。

 

  炒好Pat Thai以後,懷著相同的驚喜竟把它吃完了。當下幾乎萌生了當廚師的想法。我告訴道,她呵呵唱道:是嗎?我說不用麻煩妳載了,雨停了,我想走路。有點遠喔,不如我載你?她說。我笑說真的不用,是個喜歡行走的人。啊,啊,道,我留下來可以嗎?奇唯在一旁輕喊。可以,沒問題,你想到處走走再回來也可以。臨走前我告訴道六點我會回來。她微笑點頭,揮手。

 

  從大紅花出來的路上我晃悠悠走,天氣清涼。大街上買了杯熱咖啡,不經意便走到了巴士站。人潮未見減少,人們正排隊買票。背著小背包的男生站在檐底,兩手握肩帶朝街尾望,眼神堅毅,充滿幹勁。三位女孩背靠牆,低垂眼皮,頭往不同的方向側歪。兩位棕髮,一位金髮,眼珠兩顆藍,一顆綠,有點疲倦,有點無聊。輪廓深邃,綁髮辮的男生站在街上抽菸,一對膚色相異的情侶高矮相配,女生把頭枕在男生肩上,都不說話。站了一會後我走進去。

 

  回到旅舍時,我沒有忘記把衣服交給達伶清洗。我問她明天要走了,來得及麼?她笑說來得及來得及,清邁寶貝別擔心,明天一定交給你。明天幾點的巴士?下午兩點,我說。寶貝不多住一晚?嗯,大家都走了,我也走了。那奇唯不就一個人了,可憐的他,今晚切水果給他補補維他命。對啊,還好我不是最後一個離開的,我說。達伶哈哈大笑,給了個擁抱。

 

  去與留,有時候真是個問題。旅途中大抵有兩類人。一類是獨行俠。不是孤僻不說話,而是不介意一個人,永遠有個計畫,永遠在路上。他們很少為誰而停留,低頭看錶,時候到了微微一笑說再見。不曉得是不覺得難過,或是將難過埋得很深。

 

  另一類是定居的旅人。他們不像前者那麼活躍,只想找個僻靜的地方待下。看看書,聊聊天,每天就躺在陽台懶椅上像扎了根一樣。一如我眼前的澳大利亞男生。幹了六年銷售,拼了個高職,薪水穩定,想想不對勁便遞了信賣了車,捲起身子滾到拜縣來再緩緩舒展開。

 

  「我也不知道回去之後要幹嘛,不過我更知道自己要些什麼了。」他說。真了不起,這在我家鄉是要被吊起來打屁股的,我說。

 

  話題結束以後我嘗試沉思人生,眺望遠方景色,久久一無所獲。我從房裡拿出書本,最終又躺上了吊床,一遍又一遍輕推旁邊的桌子。彷彿人生只剩下這個了。

 

  「大懶蟲!」我從床上彈了起來,搖擺中揉揉眼,發現是茱莉亞,她在笑。

 

  「歐…歐…妳回來了,對了,有件事…」我突然想不起來。

 

  「什麼事?」她問。

 

  「對了,晚上我和奇唯做泰式料理,我們報了個料理班,想邀你們一起吃。」

 

  「好啊,幾點鐘?」

 

  「六點…半。」我打了個呵欠。

 

  「好,我會告訴她們,先走了。」

 

  「歐好。」

 

  茱莉亞走了我才真正醒過來。有些懊惱自己怎麼又睡著了。站起身到圍欄邊坐下,身子倚柱子。河邊有群人在露營,有群人在蓋房子,有群人行走在田野裡。

 

  麗莎走了出來,坐在圍欄前的桌子旁。

 

  「你在幹嘛?」

 

  「思考人生,但是…腦袋裡總是下午吃了什麼、現在有點累、晚上做什麼好呢,之類的。」她笑得停不下來。三人之中麗莎最愛笑。

 

  「歐,可憐的你。」她遺憾地說。

 

  「怎樣,瀑布好玩嗎?」

 

  「好玩,水很乾淨,很清涼,我們在那裡遇見其他人。你猜是哪裡人?」

 

  「荷蘭?德國?這問題很無聊。」她又笑了。

 

  「你來歐洲住吧。」

 

  「啊,可惜太貴了。」

 

  麗莎向我描述了會她們玩樂的情形,中途下起了雨又跑到哪躲雨去了。還好不是太深入林子的地方。遇到的荷蘭男生很帥。很帥?我感到好奇。那我和奇唯呢?麗莎呵呵笑。妳真是個快樂的女孩。我笑說。對啊,我是個簡單、快樂的女孩,她說。

 

  馬賽地和茱莉亞還沒出來。我到樓下點咖啡,公共廳裡坐著好些不曾見過的人。或許今晚大夥會一起圍著營火喝酒聊天。達伶不在,我向彼得要了杯冷拿鐵。拿鐵?彼得說。對,拿鐵,冷拿鐵,我重複。嘿,是冰拿鐵(Ice Latte),不是冷拿鐵(Cold Latte),一旁的住客打岔說。我打了個哈哈告訴彼得是冰拿鐵,咖啡。彼得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還以為你在說卡拉鐵呢。」

 

  「你真幽默。」我說。

 

  上樓時她們三人坐在了一塊。

 

  「期待你的晚餐喔。」馬賽地笑道。那是奇唯的主意,我反駁,邊拿來一張椅子和她們一塊坐下。大夥聊到了歐洲人都不結婚,結婚也只是為了少繳稅。但也沒幾個人肯為了少繳些稅而結婚的。一陣後樓梯間發出聲響。

 

  「是彼得,拿鐵來了。」

 

  「太好了。」

 

  彼得從樓梯口端著黑盤子緩緩走來,彎腰,將托盤放在桌上,卸下杯子。

 

  「啊,彼得,我剛點的是拿鐵,不是黑咖啡。」我笑說。

 

  「拿鐵?不是咖啡嗎?」他露出理所當然的表情。

 

  「咖啡?是拿鐵,不是黑咖啡。」我重複。麗莎開口和彼得說起德語。我環顧她們三人,每個人都望著彼大笑。彼得長長的「啊」了聲,彎腰想收起杯子,茱莉亞說了什麼,彼得便留下黑咖啡轉身下樓去了。茱莉亞湊近吸管喝了口。

 

  「他真以為你要卡拉鐵了。」她們哈哈笑說。我也禁不住大笑起來,心裡卻一陣難過。 

 

  收拾行裝當兒我不經意瞥見隔壁床上散落的物品,不由一陣沉思。有的人是遇見了,有的人是碰不上面了。

 

  想到準備好菜餚需要些時間,我告訴馬賽地六點半,接著下樓,再下坡找嘉斯伯爾。途經柵欄時牛群回來了,鈴兒噹噹響。站著看了陣才走下小徑。陽台沒人,墨綠色吊床空著。我踩上前敲了敲木門,咚咚。門沒開,於是又往坡上走。還有點時間,我看會兒牛群喝水,一隻隻被趕入棚子裡,用麻繩繫在樹上。狗兒在一旁巴望,左跑兩步,右躍兩下,吐舌頭東張西望。快五點三十分了才離開。一路上我往鎮上走,發現溝渠裡水乾了些,葉子倒濕得剛好。

 

  我不知道奇唯是怎麼了,端坐在長桌旁的椅上,嚴肅地看踏入門裡的我。

 

  「她們咧?」

 

  「還沒。我想要一點時間準備,要她們六點半才來。」

 

  「這麼晚啊?也是啦…」他的語氣略顯失望。

 

  「怎麼,你想她們來看我們做菜?」

 

  「也可以啊。」

 

  「你不早說。」

 

  「隨便啦,也沒有關係的……」「差不多要開始了囉。」

 

  「嗯。你想要讓她們看也很簡單,跟著我的速度切菜就行了。」

 

  「才不要咧。」他沒好氣地說。

 

  六點正時道沒有出現,躲在後頭廚房裡。我托下巴看門外亮了又暗的天色。對面奇唯低頭,十指交叉。他抬頭看牆上的掛鐘。

 

  「時間到了囉,她在做什麼喔。」

 

  「你不是想遲些開始?正好啊。」

 

  「唉呀是沒有錯啦,不過講好了六點就六點嘛。」

 

  我皺起眉。「你怎麼了,趕時間?切菜那麼快怕什麼。」

 

  「唉呀,跟切菜快不快有什麼關係喔。講好了就講好了啊。」

 

  「這麼急,去廚房叫她不就得了。」

 

  「腳受傷了啊,怎樣走路喔我。」

 

  我有些不耐地起身走向廚房。道正在準備食材。我問她什麼時候可以開始?奇唯有點急,也許晚上約了人。道說好,可以了。我走出廚房,道手捧兩面臉盆尾隨而出。開始吧,她說。奇唯的表情頓時像立正的士兵。離六點半還有二十分鐘。

 

  奇唯先做紅咖哩,食材和綠咖哩差不多。洗臉盆裡躺著熟悉的蒜頭、檸檬草、檸檬葉、小茄子和仍舊喚不出名堂的葉子。只是青椒換了紅的。自然,他切得比上一回更快了。我的食材簡陋。小紅蒜、蔥頭和雞肉。就這樣?我看著道切下一片雞肉時問。是的,她笑說。太好了,我說,接過刀子開始切。一陣後我結束掉了第一面臉盆裡的食材,而奇唯正在樁醬料。歪著頭,認真地握石杵用力敲。

 

  很快的,奇唯搗好了醬料走到爐前炒,邊炒邊倒入椰奶、紅油和其它香料。至於老挝碎肉很簡單。往鍋裡裝水,煮肉,熟了去水倒入碗中,放蔥蒜,再灑上糯米粉、辣椒粉、魚露,最後擠出幾滴檸檬汁用湯匙攪拌便完成。我看奇唯,一手插腰,一手持鏟,兩眼直盯入冒煙的鍋裡。頭一次他比我慢。

 

  走入室內時,桌上已擺好了第二和第三面臉盆。裡頭裝著春捲和東炎湯的食材。這一回倒顯得有點多了。為了瞭解只好打開食譜一一比對。這當兒奇唯走了進來站到臉盆前開始切菜。我把書合上,把刀子交給身旁的道並跟著她所要求的形狀大小一片片切。他切得對麼?我看著奇唯問。道說對。為了不割傷手指,我仍然切得很慢。切了三片後抬頭,已經是六點半了。

 

  天黑以後道打開小木屋裡的燈泡,昏黃的光漏出了門外柏油路上。屋頂上紅花的紅看不見了,變成暗紫色,或者倒映在貓咪的綠眼珠子裡,一晃開便又消失。白雲飄著,烏雲也飄著,只是沒人發現。剩得月邊幾朵,托月暈的福。但星星也就看不見了。大街熱鬧起來,張燈結彩。巷子裡很安靜,立著別人家花園外一根根柵欄,釘上歪斜的木板,像是一輩子再不會指向正確的方向。

 

  夜裡的廚房冒出一陣陣嗆鼻的煙,偶爾幾輛車子開過。不一會兒兩架小綿羊一前一後緩緩駛來,在發亮的小木屋前停下。她們抬腿下車,解下頭盔,往門裡走。

 

  馬賽地、麗莎和茱莉亞遲到了二十來分鐘,進得門時只剩下一樣春捲未完成,其餘的都已整整齊齊擺上了桌。紅咖哩,老挝肉碎,兩份東炎湯,一大碗Khao Soy麵條。道和她們彼此親切地打招呼,讓她們在長桌兩側坐下。

 

  「就快好了喔,請妳們等一下。」道唱道。

 

  「啊,不不不,沒關係,沒問題的。」她們擺了擺手。

 

  「怎樣,還沒好?」茱莉亞挪逾我說。

 

  「對啊,蚊子的關係。」我揮了揮手。奇唯撕下一片薄皮,捲起餡料。

 

  「喔,是蚊子。」

 

  「難道是卡拉鐵嗎?」我說。麗莎笑了起來。

 

  「看奇唯多麼快,你慢透了。」馬賽地說。

 

  「啊,他很快。他早做好了,現在幫著我。」我斜眼看他。他正默默地工作。

 

  「感覺妳有點累呢馬賽地。」平時她是第一個發話的人。

 

  「是啊,因為不常騎機車,開完了突然覺得很累。你知道,我累的時候在什麼地方都能夠睡著。」

 

  「這是,不敢想像妳們也得了泰式圖騰。」

 

  「那是什麼?」

 

  「奇唯腳上那個,免費的。」

 

  「啊,很多人都有了。」馬賽地笑說,一手托著腮幫子。我又看了奇唯一眼,他仍舊不說話。盆裡的餡料已剩下一份的量了。他很快把手上的捲好,熟練地

撕下另一張面皮,抓起餡料放上。

 

  「奇唯,你真厲害。」馬賽地有些疲憊地說。他淡淡地笑了笑,活動十指捲皮,手沾一沾黏醬,把頂端的小三角面皮封上。

 

  「好,可以拿到外面去了。」道笑說。一夥五人全站起身來走向門外。

 

  道打開火爐,倒入油,一陣後用長筷子夾起春捲放入鍋裡炸。會嗎?道問。奇唯點頭,接過長筷一陣陣地翻著春捲。外皮熟透的夾起放空盤子上,再繼續往鍋裡放入生的。幾番來回後春捲全成了金黃色。大夥一聲歡呼,往屋內走去。

 

  道從廚房裡端出白飯和餐具,我和奇唯一一接過。奇唯快手快腳地添滿一盤盤白飯,我把盤子遞到桌上。終於,大夥都坐了下來。「我們可以吃了。」道笑說。我們又一聲歡呼。道勺起東炎湯,麗莎盛碎肉,茱莉亞撈咖哩。馬賽地似乎真累了,盯著忙亂的大家,握湯匙的右手手腕抵下巴。然而,正當我伸手拿菜的當兒,卻突然察覺到桌面正輕微震動。我斜眼一看,是奇唯的手在顫抖。我望向他,正低頭,面頰上肌肉一陣陣地跳,額角泌出汗水。不妙,我心想。所幸他緊握的手在此時抬離了桌面,震動於焉消失。我沒法一直盯著他瞧,只好緩緩起身勺湯。正當我把湯匙放入碗裡當兒他站了起來,毫無預警的,一如昨夜在火堆旁。我詫異地側頭望去。他緩緩彎腰,抬起右手,撈起一塊春捲,放到馬賽地的盤上。接著迅速地縮回手,板起腰。馬賽地如夢初醒般抬起頭來,有些訝異,然而眼皮很快地又垂下。她向奇唯說聲謝謝。我看不見身後奇唯的表情,沒人發現這一切,只有我。坐下以後我感到很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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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上,一直到揮別了他以後,我都不知道這是怎麼開始的。是在第一次碰面的時候?奇唯扭開瓶蓋,馬賽地報以一笑。過程又是如何的醞釀?而今回想,竟也絲毫尋不出端倪。不知是我不夠細心,或是他隱藏得太好。要到報名料理班的時候他才露出了急躁不安。於是我突然了悟了火堆旁那一雙眼眸裡的憤怒。我難過,不只因為馬賽地不理解,甚至是快樂的麗莎、直率的茱莉亞、隨和的嘉斯伯爾也無法理解。乃至於火光閃爍下的每一張臉龐。或許知道的只有我,和盤中的春捲。那之間的差異是如此的小,卻又如此巨大。

 

  晚餐結束以後,道收拾桌上的東西。馬賽地、麗莎和茱莉亞向她道謝。不容氣不客氣,沒問題,道唱道。她們聚集在餐桌旁用德文說話,似乎在討論。馬賽地看來依然睏倦,卻比適才好些。我盯著她們一陣,突然醒悟應該幫手收拾,彎腰疊起桌上的大小盤子,集起湯池和叉。奇唯走向廚房,道說不用,不用,你們出去玩,我來就好。他點頭。

 

  「如何,妳們接下來打算做什麼?」我問。

 

  「歐,是這樣的。我們去瀑布玩的時候認識了一位朋友,他約了我們今晚…等下九點在Spicy Bar喝酒,要一起去嗎?」馬賽地問。

 

  「我還是不去了,妳看。」奇唯指向傷口。

 

  「沒問題,我們可以載你,到了那裏只是坐下來喝酒聊天。」

 

  「恩,不過…還是不要了。我想,回去休息一下。」奇唯微笑說。

 

  「好吧,你呢?」

 

  「我?我啊,我看也不去了,想到街上走走。聽說有家餐廳的音樂表演很棒,我想去聽。」

 

  「你可以明晚再去的。」茱莉亞說。

 

  「不不不,妳們明天走了,嘉斯伯爾也走了,我也走了。」

 

  「那奇唯就一個人了。」麗莎惋惜地說。奇唯笑笑。

 

  「恩,我想…我只是想一個人走走。有時候會想。」我有些吞吐地解釋道。

 

  「好吧,那,我們載他回去,然後過去Spicy Bar。明天早上我們還會見面吧?」

 

  「會,下午兩點的票。」

 

  「啊,我們一點。」馬賽地笑說。

 

  「哈哈。」「好好休息吧老兄,達伶說晚上會切水果給你吃。」我用中文對奇唯說。

 

  「真的咩?好囉,她這麼好人的。」

 

  「對啊,你是馬來西亞寶貝嘛,千年就只遇見一個。」

 

  「所以,你們要走了沒?」茱莉亞問。

 

  「走吧!」我說。

 

  和道揮別後,大夥走出大紅花小木屋,踏上黑漆漆的小巷。藉門前的光她們戴頭盔跨坐而上,墊腳倒車。奇唯坐馬賽地身後,雙手抓住屁股後的小鐵杆。他朝我唯唯一笑。我揮手。引擎開動後她們揚長而去。望著逐漸渺小的背影,我也跟著踱步離開。

 

  朝小巷發亮的遠方走,驀地想起昨夜我們各別分開。該不會是那一段漆黑的山坡路?蟲鳴蛙叫,晚風吹起溪流的清甜和花朵芬芳。旅行的放逐本來使人孤獨,加上偏遠荒郊和靜謐的夜色,更是使人們容易靠近。馬賽地是個活潑的女生,然而她也許永遠不會懂得奇唯的沉默。她的圈子隨時歡迎外人加入,走時也不挽留。她們和新朋友喝酒,然而奇唯要的,也許只是兩人,或我們五人躺在陽台邊聊天看拜縣夜色。

  

  沉思之際卻來到了街上。人生聒噪,燈泡有點兒刺眼。心裡突然有些後悔,該多留一天陪奇唯。旋即想到那屢屢中斷的話題和小惱人的個性,便打消了念頭。曾在寮國北部的河邊小村待了七天,人來人往,剛說過話的眨眼醒來就消失了。後來開口也懶了,只是靜靜獨活。自此我曉得了該走便走的道理。別做最後一個離開的人。

 

  沒想買的飾品,沒想嚐的小吃。為避免尷尬,我繞開賣畫的大學教授,拐上另一條街。這裡稍為安靜,夜市中斷了,取而代之的是餐廳和酒吧。某間咖啡館裡上演著有趣的事。捲髮胖男一手持書,一手插腰,在桌椅間來回踱步,大聲朗讀。昏黃的燈火漆亮了棕色的桌面和椅背,客人們舉起酒瓶提起咖啡杯,微微抬起下巴專注聆聽。我好奇地佇立門口,禁不住微笑。然而時間過去了,開始覺得格格不入。笑容逐漸僵硬,直至不得不放下嘴角。也許該進去點些什麼,然而杯子空了以後呢?當小胖說完了故事?有的時候我總是被種種的格格不入給趕得落荒而逃。

 

  為此我走下了街,人潮慢慢的少。想想此刻和馬賽地她們一起,或和奇唯一塊,那樣的格格不入並不會減少。就看時間長短。我繼續沿著街道往下走,迎面走來一大群談天說笑的西方男女。機車亮著光同時駛過。一輛,兩輛。街燈照射處路面潮濕。引擎聲消失以前餐廳的招牌退色,變色,周遭沉默以後再退色,變色。我開始無聊了,不曉得還有什麼可以仔細觀察的。走了十來步,耳邊傳來一陣歌唱。是甜柔的女生,伴著吉他聲的海浪。我加快腳步向前。

 

   唱歌的女生穿皮革色的高叉裙,修長雙腿拉上淺棕色的緊束長褲,正曲伸著停靠在高腳椅上,而腳底則是一雙黑繫帶皮靴。中年男人抱吉他,坐矮凳,穿著花衣敲著腳後跟專注地彈。歌聲時而像白雲,時而像烏雲。吉他時而像沙灘,時而像古老的港口。彈唱像是夏威夷,像是巴黎。我聽得入神了,站了會,步上生苔的石階走進餐廳,想找個靠近的桌子。然而都滿了。紅幕黃燈下,近處的人們聆聽,時而低語。有個金髮婦女看書,喝紅酒。有人坐麼?我問。歐,請坐,請坐,她說。謝謝。我坐下,點了杯熱咖啡。唱歌的女生伸展雙臂,搖起手鈴。她微微揚起頭來看我,微笑,唱道……

 

  某位神秘聽眾替皮革女和沙灘男各點了杯雞尾酒,一杯紅,一杯籃。為了配合氛圍,我抬手招侍應,要一瓶清邁啤酒。泌水的瓶子立在桌面上,我又要了個玻璃杯。往杯子裡倒酒時氣泡爭先恐後地湧上杯口。我翹腳,躺下身體,舉起杯子到唇邊喝了口。這才感覺對勁了些。

 

  走回旅舍時有點暈眩。雖然適可而止了,腦後勺卻悶悶作響,可以感覺到血液一陣陣快速通過血管湧上。雙頰燙熱。又是那一股格格不入把我趕走。繼續坐在那裡我感覺不妥,一瞬間竟有股無處可去的錯覺。錯覺,當然是錯覺,我大可回旅舍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我將視線聚焦在某一個點上,努力讓思維運轉,不讓它停止。然而卻發現已經沒東西可以思考了。驀地我想起一件事,停下腳步往回走。一陣後來到了大街。還不是太晚,大街通亮,攤位都還在,夾道的店鋪仍掛著營業中的招牌。我前後環顧一圈,挑了家簡單舒適的走去。是家小木屋,板壁斑駁,門上的玻璃射出溫暖的光。打開門時鈴兒鐺鐺響。我差些向店員說聖誕節快樂。

 

  望著滿櫃排列的娃娃、相框和杯子,我揀起一串鑰匙圈。細環銀鍊扣起一面小板塊,板上刻著「Memory of Pai」。看著有點傷感。挑走了它,在櫃台前付了錢後推門離開。由於只曉得那麼一條路,只好又沿著來時路走,像時光倒流一樣。又經過了今午經過了兩次的路,來到了巴士站前,左拐,直走,模糊的招牌前再左拐。月亮走了,大紅花也跟著消失了。終於走到門前時裡邊一片闃靜。道回家了。我低頭看了看鑰匙圈,把它塞入褲袋裡。

 

  喝了啤酒以後世界變得很安靜,聲音都消失了,簡直就跟槍管前的消音器一樣。它不會那麼快起作用。先是色彩和聲音相混合,一片狂亂,接著變得雜亂,再變得迷亂,然後漸漸安靜下來。靈魂出竅般聲音脫離了驅體,和香菸的煙一同升上天空,而那一些景物則成了沉默的畫。沒了聲音,它們不再和我說話。不說話以後,它們慢慢地睡著了。

 

  稍微清醒時人已走在靜謐的山坡路上。除了幾盞街燈附近,周圍一片漆黑。此時我又聽見了那一些蟲鳴蛙叫,聞見了潮濕的泥土氣息。不知怎的我轉過頭看來時路,也沒想什麼又繼續往前走。走過第一條橋時心裡說一,走過第二道橋時心裡說二,轉過山壁以後再五百米就到了。就這樣我回到了Darling Viewpoint

 

  也許奇唯在螢火堆旁。我側頭望去,火光閃爍處一群男女跳著騎馬舞,嘉斯伯爾招手,喊道:「過來嗎?」「不啦,喝了酒有點累。」我喊了回去。一位金髮女孩提著手機邊笑邊拍攝。馬賽地她們不在那裡,她們回來也許是明天早上的事了。繼續走向樓底前台,沒看見達伶。彼得或許在廚房裡,忙些什麼不知道,只是他常在裡面。然而這一回打開鐵格門卻也沒看見。脫鞋走上樓梯時聽見一聲鏘啷,我後仰身子,看見彼得走了出來。

 

  「嘿,彼得,達伶不在吧?」我問,邊又把腳塞進拖鞋裡。

 

  「她,她今天有點累,所以上去休息了,晚一點她會在。」

 

  「歐,好。這裡有一串鑰匙圈,送給你們,當紀念。」我把它從褲袋掏出來交給彼得。他接過了,舉起來在燈下端詳一陣後說謝謝。

 

  「不客氣,感謝你們這兩天的照顧。」

 

  「不會不會。你明天就走了對吧?」

 

  「嗯,明天一點鐘的巴士。」

 

  「好的,那明天我們還會見面。」

 

  「好,到時再說再見吧。歐,對了,謝謝你的卡拉鐵。」盡管彼得不知道那是什麼,但他還是加了半杯牛奶。

 

  「啊,那沒什麼。」他撇撇嘴角,抓了抓頭。

 

  「哈哈,好…那我先上去了,喝了點酒有點累。」

 

  「好的,那…明天見。」

 

  「明天見。」

 

  「謝謝你的鑰匙圈。」

 

  「不會。」我說著邊走上二樓。如果是達伶,我會給她一個擁抱。

 

  原以為會在陽台上碰見奇唯,然而陽台沒人,只有一位戴眼鏡的女人坐在圍欄邊講電話。柱子上的燈泡只有一盞點亮,其它的都熄了。奇唯的房在馬賽地她們的隔壁。我踩著木板嘎嘎走去。門關上。伸手輕輕推,推不動。也許是上鎖了。我想了想,走回房內。

 

  打開淋浴間的燈泡,隔板上下的縫隙漫入一線黑影。直到打開花灑為止四周一片安靜。我擠出沐浴乳抹一遍身體,往頭上灑水沖洗乾淨。酒精退了。一陣冰涼刷下,眼前的事物恢復了穩定。低頭看一會迅速低落的水滴,我關上花灑,掛起,拾起毛巾。邊擦頭邊想還是可以到營火旁坐一會。

 

  走下樓梯時,不遠處的喧鬧聲更大了。電子音樂一陣陣衝擊耳膜,合著強烈的節奏。男男女女站立,人手一個冷瓶子,左手輕擱在腹上,右手肘抵著左手腕邊喝酒邊聊天,不時傳來一陣輕盈的笑聲。嘉斯伯爾正和昨夜的倫敦女生聊天。我朝他走去。

 

  「嗨,你來了。」嘉斯伯爾舉起瓶子。

 

  「嘿,想約你一起吃晚餐的,你不在。我和奇唯準備的。」

 

  「你們準備?」

 

  「是不是那個料理班?」倫敦女生問。

 

  「啊對,妳也知道,妳去了?」

 

  「是的。」她笑答,輕輕喝了口酒。

 

  「妳作了什麼菜?」

 

  「啊,讓我想想,東炎湯,綠咖哩…肉碎…啊,就那幾樣你知道的。」

 

  「啊是,我們也差不多是這樣。」

 

  「馬賽地她們去?」嘉斯伯爾問。

 

  「對,她和麗莎、茱莉亞。」

 

  「好吃?」

 

  「歐,當然,肯定比你的荷蘭料理好。」

 

  「哈哈!」人潮開始移動,有的人舉起酒瓶扭腰。兩樓間的大熒幕播放Eminem的饒舌演唱會,氣氛熱烈。他們邊說話邊往螢幕方向走,穿鼻孔的女生走上熒幕前的小舞台用屁股劃了個圈,台下的男生大聲歡呼。另有一小群人坐到長桌的另一旁,兩位男生玩起飛鏢。我們三人尾隨隊後跟去,在長桌另一端坐下。

 

  由於剛酒醒不想再醉,彼得前來時他們要了瓶酒,我搖頭說不用。彼得眨了眨眼。嘉斯伯爾喝得較慢,他說話時對方專注聆聽。一旦他提出問題,倫敦女生總是答得很長,幾度沉思,迅即接著回答。彼得拿來新瓶子後她接續喝,慢慢地連沉思也不用了,說話愈來愈快。嘉斯伯爾溫和地看著她。多數時候我只是沉默。舞台上人越來越多,人們高舉手臂互相廝磨,背後巨大的Eminem在吼叫。

 

  「嘿,我有點累了,先走了。」我對嘉斯伯爾說。

 

  「好的。你明天離開嗎?」他問。

 

  「是,你呢?也一樣?」

 

  「對,跟她一起往北邊走。」

 

  「歐,她也往北?」

 

  「是,我們一起去清萊。」她笑說。

 

  「那真不錯。我兩點離開,你們呢?」

 

  「中午十二點。」

 

  「你十二點,馬賽地她們一點,我兩點,哈哈。那我們明天還會見面。我先上去了。」

 

  「好,明天見夥伴。」

 

  「晚安。」倫敦女生說。

 

  「晚安。」我向他倆說。

 

  冷水澡使我振奮了下,很快的又疲倦了。圍欄邊的女生走了,眼前展開一幅完整的小鎮夜景。幾縷白紗輕掛,寥寥燈火,電塔搭著粗厚的纜線,山形恆久沉默。遠方熱鬧依舊,只是聲音傳不過來。抬腿靠上柱子眺望遠方,霎那間有股不真實的錯覺。事情來得快去得快,像夢一樣。

 

  有人上樓下樓,一張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朝我溫和地微笑打招呼,轉個身下樓或進房。不一會兒又走了出來,朝模糊發亮的樓梯口走。不時轉頭看是誰。看不真切。睡著了又醒來,醒來時雙目澄澈開始眺望,一會兒又累了。睡著了又醒來,又眺望,又醒來。回頭沒看見他們。終於累了,走進房裡抱起棉被往吊床上躺,緊緊包裹住身體。山寒夜冷。

 

  那一夜我作了個夢。但那夢不是我的。夢裡我縮小了。原以為能跨出很大一步,結果只前進了少許。赫然發現是腿短了。左手在身體邊晃,右手高舉。以為是在摘蘋果,赫然發現是被牽著。是誰?他沒有看我,臉上一團光。他負責帶我走。到處是光,天空是光,樹葉是光,路面是光。一路走一路是光。走著走著我突然意識到我是奇唯。他是我爸爸。我們默默地走,光迅速後退,立刻來到一間精緻小屋前。棕漆木板門,風扇在玻璃上轉。看著自己的腳當兒門開了,我的腳和爸爸的腳在移動。桌面一團光,地上是柔軟的毛毯,桌面是盤,放兩片麵包,麵包上有綠綠的東西。歐,加椰,我意識到我是奇唯所以我知道。像鼻涕一樣甜甜的加椰。地上是蛋,兩顆蛋在地上,在桌上,它們敲在一塊,流出發光的水。是半生熟蛋!我老天,我是奇唯所以我知道!有人要來了!有人要來了,有人來了…我聽見咚咚咚的聲音……

 

  迷迷糊糊中我翻了個身,潛意識仍頑固地想看清是誰。樓梯聲越來越響,光越來越小,陰影越來越大。迷糊中,我看見走上來的人有著黑色的髮,一雙黑色的眼睛,和我一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