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6-30 16:51:29郭史光治

SHANGHAI STORY之二:RUNNING OUT FROM AN OLD HOUSE

  據說,在一片繁華之中,藏匿著的,不是荒涼,而是貧窮。某一次在香港轉機,搭乘巴士由香港島往九龍區途中,我突然有個疑問:那一些貧窮呢?哪裡去了?窗外晃過一棟棟靠海的公寓,不久前媒體大肆報導一位神秘女郎向潦倒的人們伸出援手。兩日後的凌晨,我乘車途經同樣的路線,物流公司兀自亮著,樓前停駛數百輛卡車。沿岸盡是巨大的起重機,像巨人的鋼臂騰出海面,肘尖紅燈閃爍。一來一往中,倏地明白了,我始終沒有看見那被藏匿起來的世界。

  然而對於許多人而言,這樣的世界就在身邊。稍好些,或稍差些。

  走出江蘇路地鐵站,我在站外等了好些時候。手插褲袋站棚底,因為太無聊了,只好左右張望。片刻後開始有點煩躁,走進羅森便利商店買了份報紙,勉強坐在玻璃窗邊的牆沿上翻閱。牆沿太窄了,屁股有點疼,尤其在閱讀的興致退潮以後,更是不堪忍受。我不時抬頭看眼前往來的人們,揣測著到底會是哪位會驀然停下說,嗨。報紙都快翻完了,人潮川流,身旁便利店門口不時被用力推開,然後緩緩關上。

  終於我忍不住站了起來,從褲袋內掏出手機撥打。一組像是家電,而非行動電話的號碼。響了兩響後撥通了。

  「嘿,妳好,是…妳嗎…」一時間有點語塞。腦海中所記得的,僅是一張圖片和暱稱。暱稱喚作「無名指的等待」。總不能說:「妳好,是無明指的等待嗎?」這樣吧?

  「不好意思,請問你是?」電話那頭傳來女生的聲音。會不會就是她呢?我這般想,無意中又重複了一樣的蠢話。

  「嘿,是…是我,是妳嗎…是…小玉?」突然想起某一段對話中她提到了這兩個字。小玉?和照片裡的日系時尚感似乎不太搭調。玉米燙染金,白色水手服,紅領巾,百褶裙,斜著身子微笑。

  「啊,你是說王玉啊?她下班剛走了。」

  「下班剛走了?那你是?」

  「這裡是醫院。」

  「哈哈,是這樣啊。那我有什麼辦法聯絡到她嗎?我們約好了碰面,結果等了好久沒見到,想說這是她的號碼就打來了。」
  
  「是的,她的電話剛被偷了。」

  「那…有什麼辦法可以連絡上她嗎?」

  「沒辦法呢。」對方說。

  「好吧,那謝謝妳了。」我掛斷電話。怎麼辦好呢?我無奈地想。再等一下好了,雖然萬分不願意就這麼白白消耗難得的周末時分。重新坐下牆沿,翻越起其實不太感興趣的娛樂新聞。某某約會,某某的婚禮,某某的性感照。把這一些都瀏覽了一遍後,起身決定離開。

  然而這時手機響了起來。

  「喂,是你嗎?你在哪裡啊?」

  「哈哈,地鐵站前啊,等妳都等了快半小時了,妳在哪?」

  「有嗎?沒見到你呀,我都站了好久了的。」

  「地鐵站?我在這裡啊,很明顯吧,就在看報紙的那個,便利商店外面那裏,羅森。」

  「啊,那是你呀!怎麼不告訴我你沒戴眼鏡。我有看見,可是不確定呀。」

  「是啊,習慣看書脫眼鏡了,不好意思。」似乎也無法告訴她自己只是覺得那樣比較帥吧?有點兒「一旦見面便留下帥氣姿態」的陰謀,於是交疊起雙腿,緩緩地沙沙閱報。有那麼一丁點兒的認真是偽裝的。

  「那妳現在在哪?」

  「你剛下地鐵嘛,向左邊走,那裏會看到高架橋的…朝那個方向一直走就對了,有家永琪理髮店,前面。快過來。」

  乍聽之下有點含糊,但感覺對方有些不耐,也不便多問,掛斷後遵照指示一路前行。穿過一段人潮後,抬頭左顧右看,卻也沒看見什麼高架橋。再仔細觀望了下,發現大道兩端都遠遠掛著一小截高架,去頭去尾的,被林立的大廈給攔住了。橋上的汽車燈火像螢火蟲屁股上的燈泡一樣。到底哪邊才是呢?我隨意挑了個方向前進。筆直走了好一段距離,沒看見什麼理髮店。此時電話又響了起來。

  「怎麼這麼慢啊。」

  「我看到路兩旁都有高架啊,選了其中一個方向走,但是沒看見什麼永,琪理髮店啊。可能是在另一邊吧。」

  「哎,你真笨,這麼簡單都走錯呀。」

  「怎麼,你趕時間的話,我們下次再約好了。」

  「下次,不要,你趕快過來,我等你吧。」

  「好好好。」我苦笑著將電話掛斷,快步朝反方向走。心想這次該不會錯了吧?就這兩處見得到高架了。走著走著,心裡不盡有些小小懊悔起來。窩在家裡看電視不是很好麼?喝杯咖啡看書什麼的。

  走著走著,不一會果然見著了永琪理髮店的白色招牌。招牌對面的街邊立著一個電話亭。亭子裡沒人,永琪理髮店的半圓形台階下站著一位邋遢的中年男人,一位高挑的黑夾克女人,以及一位毛線帽女生。是女人還是女生呢?我默默地想。

  我嘗試著走過黑夾克女人面前。眼睫毛有燙過的痕跡,深深的眼影,鮮豔紅唇。她看著我,因為我看著她。我走過以後,她毫無反應。接著我來到了毛線帽女生面前。她看著我,因為我看著她。我看著她的當兒,她說:「是你?」我笑了笑說是。

  墨綠色的毛線帽,長而彎的眼睫毛。一件藍白格子襯衫,內搭黑長袖內衣,皮膚有點乾燥。牛仔短褲下拉上一套黑絲襪,模樣有點憔悴,腳上一雙運動鞋。眼裡倒沒有任何不耐,反倒像是鬆了口氣般。

  雖然和照片上所看見的有點差距,心裡難免稍稍失望,卻也不甚在意。終於碰面後,我開口問說:「妳餓了麼?」

  「哎,你怎麼會找不到路啊?沒看見高架橋?」

  「哈哈,沒辦法啊,有點路癡。我剛走出來的時候,橋兩邊都有啊,就隨意挑個方向走了,結果錯了。」

  「哎,你真笨。不過,我也常迷路……」

  「那…餓了吧?等很久了,要去吃?」

  「恩,走吧。」她在我眼皮底下點點頭,身高看來不會超過一六三公分。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江蘇路一帶,沿途看風景,想想要聊些什麼,路由她來帶。沒看見大型的百貨商場。高樓林立,亮著幾扇窗格,沒有太華麗的裝潢。身旁大道上車輛穿行,呼嘯著駛過行人橋底,在前方的彎弧上平順地滑開。

  「妳是上海人?」

  「不是。」

  「那是哪裡喔?」

  「陝西,知道嗎?」

  「我知道啊,就在西北一帶,偏西北,對不。」

  「嗯。」

  「其實我在上海遇見蠻多外省人的,安徽啊,東北啊,廣州啊,湖北武漢啊,哪裡都有。比例上好像一半一半吧,比起上海本地人。」

  「是的,這裡外地人多。」她說。

  「那你覺得哪裡比較好?上海,還是陝西老家?歐老天,這輛車也開得太快了,幹嘛呢。」

  「當然是上海好了。」

  「為甚麼?」想起曾經聽說西北一帶缺水很厲害,一星期還不一定洗得了一次澡。

  「方便嘛,去哪都方便,買東西也方便。東西多很多。」

  「喜歡都市生活?」我們途經了一座跨越到馬路對面的橋,走在適才車子打彎的地方。是段下坡路,行人道有點兒像沙灣,一棟高樓立在沙灘上。彷彿整座城市都靜默,唯有血液般流竄的車子刮風聲,以及兩人幾乎被掩蓋的對談。她點點頭。

  「是一個人過來的麼?」

  「嗯,不是,和兩位同學一起,不過我們在不同的醫院上班。」

  「為甚麼不在同一家?」

  「一開始嘛,是我們三人一起過來考這一家醫院的,結果只有我考上了,他們倆都沒過嘛,只好去報考別家了。」她低著頭邊走邊答道。

  「喔,是這樣啊。但你們還是住在一起吧?」

  「沒有,我住醫院宿舍,她們考上別家,也在那裏的宿舍住。」

  「偶爾約一約見面還是可以的吧?大概不會住得太遠?」

  「還好,有時間嘛,還是會見面。我住的地方嘛,過天橋就到了,剛剛我們經過的那一個。」

  「喔,離這蠻近的呢,一個人住?」

  「跟另一位醫院的同事,不過她今晚值班。等會可以帶你去我家看看。」

  「好啊。要到了沒,我餓了。」

  「快了,就在前面。」她伸手指了指。

  手放下以後,我一時間想不到還有什麼好問的。其實還有很多,譬如天氣,譬如風土民情、旅遊勝地,或者爸爸媽媽兄弟姊妹之類的。但天氣有點冷,衣服穿得少,身子打顫……無論如何,突然有點懶得開口,於是故作輕鬆地左右張望,偶爾趁隙斜眼看她。感覺有點憔悴。

  「吃辣麼?」她問。

  「可以啊,馬來西亞人都吃辣的。」

  「真的嘛,那我們吃湘菜。」

  「好啊。」

  見路上沒車,我們越過馬路。

  「朋友說這頂帽子戴了不好看,可是我喜歡。」

  「還不錯啊。」我笑答,推開門讓她進入。

  


  餐館屋簷低矮,使進深顯得深邃。雕花木桌椅頗具古意,古樸沉穩地立著。右首收銀台邊有座假山,小池子,一小叢翠竹。黃燈斜照,底下侍應徘徊。我們在門邊的位子坐下。

  菜單上桌後,我問她是否吃些什麼?
  
  「我想吃玉米酪。」她說。

  「玉米酪?什麼來的,哪個?」我好奇地翻了翻菜單,找不到她要的東西,於是把單子交給她。她打開其中的一頁,指向一張長得有些像泰式月亮蝦餅的食物圖片。

  「喔,是這個啊,還有呢?還要吃什麼,你盡管點別客氣。」

  「沒有了,其它的嘛你點,我只想吃這一個。」

  「啊,真的嗎?不用客氣啊,你多點一道菜吧。」

  「不用了,你點你點。」她搖了搖頭說。

  「你這麼吃真的會飽嗎……」我喃喃說道,研究了一陣後,決定點一盤辣子雞和手撕包菜。

  「這樣行麼?」

  「嗯,可以。我的黑眼圈會不會很深啊?」

  「是有點,不過還好。最近壓力太大睡不好?還是?」我邊說邊招手。

  「對嘛,皮膚也變差了,以前不是這樣的,朋友也說了。最近買了保養品,好點兒了。」

  「是常熬夜嗎?還是失戀?玉米酪一個,辣子雞,還有… 這個,手撕包菜。要飯嗎?好,那先上兩碗米飯。」

  「沒有了嗎?」侍應問。

  「沒有了。」我說。

  「還真的是失戀啊?我只是隨便說說的。還好吧?分手多久了?」

  「快半年了。」

  「怎麼會?」

  半晌,她開口說道:「這個嘛,怎麼說呢…那時候嘛,我認識了一個年紀比較大的男生,他對我很好,想要追我,跟我表白過但被我拒絕了。人家嘛畢竟對我很好,之後我們還是有聯繫的,就像…一般朋友那樣,畢竟他嘛,也沒有為難我,也對我很好…但我男友,就是不信嘛,說自己比不上人家,之類的話,說我是不是不喜歡他了,配不上我……」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細了,就像竹節末梢讀秒的水滴,彷彿就將枯竭。

  「啊,好了好了,我還是別問了。但,感覺你男友是對自己沒信心吧,這我大概也能夠瞭解。大概…年紀沒很大吧?」

  「嗯,二十一。」

  「這是妳的初戀?」我問。她點頭。

  「初戀是要長一點的時間來痊癒,慢慢來吧,沒事的,當年我也一樣,大家都會經歷的。」

  「對啊,那時候我一直哭,就吃不好嘛,也睡不好覺,朋友一直勸我別這樣。現在好多了。」

  「嗯,那就好。」  
  
  菜餚端上以前,我一邊倒茶一邊嘗試說話,好不使氣氛僵硬。她除了來自陝西,也來自一處經商家庭。在那千年以前繁盛一時的西北邊陲地帶上,母親經營著兩家小型超市,是位性格豪邁,強勢的生意人。從前開著菸雜小舖,經常在櫃台前和來客聊天。熟客買香菸,三包送一包,小錢不計較。

  然而這麼一位母親,對於女兒卻是管教甚嚴,學業要求嚴格。她小時候倒也乖巧,總是盡量達到母親的要求,長大後,個性卻越發的犟。升上高中,小舅子在鎮上蓋了家醫院。母親喜出望外,認為這是個大好機會,要女兒好好念書,考上醫科,畢業後到自家人醫院當個有頭有臉的醫生。這麼一來,也算了卻了一樁望女成鳳的心願。為此,她在極度的壓力下度過了漫長的三年。

  好不容易捱到了放榜日,鋪張著準備大肆慶祝的母親在接獲了成績單後,勃然大怒,盛怒之下立即撤走了所有的佳餚擺設,遣散了早到的客人們。當夜,僅冷冷地擺了餐飯。默默淌了一夜的淚後,她逕自申請了外地大學的護理系,一天天收拾家當,等日子一到,含淚揮別了依依不捨的母親。大學畢業後,又輾轉來到了上海。

  「出來以後又開始想家了吧?」我笑問。

  「嗯,搬到大學嘛,每天晚上都要打電話回家,哭著跟媽媽通話。」

  「終究是母女情深嘛。」

  「嗯,她其實很想要我留在那裏嘛,幫幫她忙,但我不想。我覺得我不是做生意的料,也想一個人到別的地方生活看看。」

  「多久回去一次?」

  「新年嘛就回去。去年嘛,她來上海看我。我找了個男生來假裝是我男友呢,就怕她擔心。」

  「有這麼急嗎?」

  「是的啊,她很急的。」她說。我不以為然地聳了聳眉。

  菜餚段上桌椅後,就不必那般絞盡腦汁找話題了。肚子餓了,夾菜吃飯,手裡嘴裡都忙不過來。我狼吞虎嚥,而她緩緩動筷,一夾便歇好久,細嚼慢嚥。並且只夾玉米酪。

  「那個…真不吃點別的?夾點肉… 還是菜吧。」我有些不好意思。
  
  「嗯,不用,你吃你吃,我喜歡玉米酪。」玉米酪我吃了一片,沒什麼特別的,像甜餅一樣,上頭灑了些玉米。但她很喜歡,就連白飯都剩下大半碗。

  過沒多久,一盤辣子雞和包菜都讓我給吃完了。玉米酪剩兩片。她夾走一片,我替杯子倒入熱茶。看她手上的快吃完了,我把另一片也夾入了她碗裡。她低聲說謝謝。

  「這一餐我請吧。」我說。

  「嗯,好的,等下我請你喝飲料。」

  「好啊。」我笑道,招了招手換來侍應結帳。喝了兩杯熱茶,拿了餘款,再默默地喝了兩杯,我們起身離開。

  



  記得她說,家得過橋,在馬路對面。折返的路上,她很守信地在一家飲料店前停下,問我喝些什麼?蜂蜜綠茶好了,我說。她付了錢,把飲料交給我。我們繼續走,走過那沙灣般的上坡路,走上剛剛經過的天橋。由橋的正中央往遠方望去,交叉的道路像兩條長長的河,車子挾著晃眼的燈火從河面上飛奔而去。下了橋後再走一段路就到了,她說。

  不經意瞥見路面上的招牌,寫著「幸福武路」。不由眉頭一蹙。

  小道上人影寂寥,昏黃的街燈照射路面。只有一盞是白的,立在一處小區入口旁。紫色的圍牆插入了白燈範圍內突然變成了粉紅色,走近了,才發現那裏掛著一排的塑料金字,有點斑駁。是「幸福小區」四個字。往內窺望,竟是一片漆黑。她領著我走進去。

  霎時間看不見任何的東西。抬起手,活絡五指,仍然看不見任何晃動的影子。她呢?雲朵飄過了月球,一絲清冷光線灑下。就在我面前三步開外,兩旁是幢幢樓影。她是怎麼辦到的,心中暗忖。也許是習慣了漆黑。隨著瞳孔放大,看得見路上兩株小樹,伴幾叢雜草。雲朵仍舊一陣又一陣地飄。

  拐入小巷前我回望,入口前街燈閃爍。燈柱間懸掛著鬆弛的電纜,底下路面一片橘黃。我依稀辨認出,進入小巷以前是一段長約百米的直路。直路兩旁排列屋樓。她在一道紅漆鋼門前停下,掏出鑰匙。

  「你在這兒等等,好麼?我進去看看室友在不在。在的話嘛…也沒關係,我跟她說聲嘛就好了。」

  「好啊。」我笑答。

  鑰匙插入鎖孔,扭開,鋼門發出一聲電響。一盞昏黃燈泡燃開。門關上。我望了望四周,除了樓屋輪廓,漆黑模糊的立面以及幾叢雜草。彷彿一條黑影向我走來。這時門又打開了。

  「進來吧,她不在。」我聽見她說。鋼門後的燈泡點燃,照著一小塊石灰方地,以及老舊的手扶梯。梯邊一台單車,單車邊一個堆滿雜物的紙皮箱。往左看,石灰走廊上印著整齊的幾何圖影,白光斜斜射出一扇扇百葉窗。她打開第二扇窗邊的門。她站立門邊,我走在前頭。有點像領頭的冒險隊長。

  屋內是一道短廊。身體左側緊貼一片斑駁白牆,地面磁磚燒出絲絲裂縫,冬天寒意滲入腳底。右首直立兩扇門。其中一扇虛掩著,彷彿瞥見了裡面的木板馬桶蓋。我默默走過短廊,進入廚房。藍色凸格壁掛了些廚具,爐灶外一圈的黑。櫥櫃緊閉。往上看,有點像煙囪。空間狹小,卻高聳。

  「這裡是廚房。」她說。我點頭,跨過門檻。這有點像日本一格格的房。

  門檻兩旁立著床架。左邊的空著,鋼枝挺立。右邊上鋪伸出紙箱一角,雜物菱角凸出紙箱邊緣的平線上。下鋪歪斜地疊放幾片木板,表面紋路有點發黑。而眼前,在一扇兩旁拉開的塑料隔門後,躺著一張奶油色大床。

  「今晚嘛本來約了朋友唱歌,後來跟他說朋友過來,不去了。反正嘛是真的有朋友過來,也沒騙他的。」身後傳來她的說話聲。

  「那是妳的床?這麼大?」白燈下,羽絨棉被上幾隻娃娃斜靠牆。左邊隔門前的桌上安著一台電視。

  「是的,因為我是第一個住進來的嘛。」

  「這麼好啊,那你的室友就睡那裏了?」我指了指木板床鋪。

  「嗯。」

  我走到大床邊。發現左隔門後方,和大床之間所形成的牆角上有張木櫥。床很軟,坐下後,床沿立刻塌陷。

  「蠻舒服的啊。」

  「嗯,很舒服的。」

  羽絨棉被很暖和,我躺下上半身。睜眼看了會天花板,閉上。

  「嘿,這件衣服我買了嘛,沒什麼穿,你穿穿看吧!」

  「歐,好啊。」我睜眼起身,看見她兩手夾起一件黑灰色格子襯衫。心中突然湧起一股噁心。眼前的衣服有股陳舊的氣息。

  起身後,我接過她手中的衣服,隨手放落床上,脫下上半身的T恤。

  「啊,被妳看到了呢。」

  「誰說的,」她趕緊拉上隔門跑開。「才沒看見呢…衣櫥打開嘛有鏡子給你看。」

  「哈哈,好的。」打開衣櫥,面對鏡子,我一顆顆扣上膚色。穿好以後,那股跌落的噁心竄升,幾乎從喉腔裡吐了出來。趕緊伸手拉開隔門。

  「穿起來嘛蠻好看的。」

  「對啊,還不錯。」我聳聳肩。

  「那就送給你吧,反正我衣服很多。這件送你。」

  「歐,不用了不用了,真的,我的衣服也夠了,妳還是拿回去吧。這樣也不太好。」

  「不用客氣嘛,喜歡的話嘛,拿去就好了,沒關係的。」

  「啊,啊不用了,真的,這樣不太好意思,平白無故的。」我笑著後退。

  「真的沒關係的……」隔門拉上以後,她的聲音變得模糊。不知是門的關係,抑或我正急著脫下襯衫。換上原本的T恤以後,看著鏡片裡的自己,總算覺得好些。
  
  「換回去啦。」

  「哈哈,是啊,謝謝妳了。」

  「嗯,不用客氣。」她說著把衣服掛上電視機前的椅背。我朝廚房門檻邊的沙發走去。心中有股想逃離的衝動,然而那是唯一可以坐下的地方。單格短沙發吐出腹中泡棉,面對斜前方的電視熒幕。

  「看一下電視。」她說,打開了電視。

  「好啊。」

  她手握遙控器在電視旁選台。電視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稀釋了方室內的沉默。

  「你都看什麼台啊?」

  「我?東方衛視,其實都可以。」

  「嗯。」一位戴黑眼鏡框的少年出現在熒目右下方,手持細棒,指點中央的彩字。似乎是兒童頻道。她放下遙控器。我將身子往旁邊挪了挪。她把桌前的椅子抬到沙發旁坐下。少年帶領我們逐字地唸,並解釋。

  我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

  「要走了?」

  「歐,還沒,還早,但應該不會太晚。」

  「再坐一下吧,沒關係的。」她坐在椅上,轉頭對我說。

  「嗯,好的,反正也沒這麼快。」

  我們看電視。

  不一會兒,桌上的手機震動。她跳下椅子,接起手機。喃喃在電視機旁講了一會兒話,走過門檻消失在我的身後。沒聽清楚她說了些什麼,多數時候只是應允。少年接著教下一個句子。POOR,他說。

  好一陣後她始終不見人影。慢慢地聽不進英文教學。我左右張望,戲台般的大床、簡陋的床鋪、斑駁的牆、石灰地,椅背掛著剛換過的衣。腦中突然閃過這麼一個想法:她會不會就這麼消失了?盯著熒幕瞧了會兒,我瞥見桌上的東西,起身走到桌前拾起。是錢包。打開後,裡邊夾幾張鈔票和戶籍資料。應該錯不了。往走廊望去,依舊沒有看見她的身影。猶豫了陣,我跨過門檻往外走。

  門外走廊依舊,影子都貼在相同的地方。冷冷清清。我不敢離開太遠,畢竟門未上鎖。我抓住密排的窗架,勉強透過疊合的百葉窗縫隙向外窺望。除了柔白的石灰地,再沒有其它的東西。望向走廊盡頭,一堵牆面挺立。不知為何,我站在樓門前,卻久久沒有將之打開。房門漏出白光和微弱的人聲。像被召喚一樣,我走了回去。坐回同樣的沙發上。

  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在門檻上出現。

  「走吧,我們去唱歌。」她說。

  「唱歌?好啊,就我們兩個?」

  「除了我們嘛,和另一個朋友。今天是他的生日,他在門外了。」

  「在門外?」我有點意外。

  「嗯。走吧,我們去唱歌。」

  「好吧…但…我不能太晚喔,明早還要上班呢。」

  「嗯,你等我一下,我去上個廁所。你…在這裡,先不要過去,等我說好了你再出來。」

  「哈哈,好,妳去吧。」她撿起錢包離開,我關上電視,在床鋪之間徘徊。隨著沖水聲響起,她喊了聲好了。我踏出室內。臨走前忘了關床上的燈,出了門才想起。沒關係吧?來時也這樣亮著,活像個戲台。




  男生戴一副細框眼鏡,揹一個瑞士背包,黑色T恤外一件格子襯衫。靦腆地笑了笑。走出樓門後我們摸黑前行,兩個男人之間隔著她。沒人說話。

  「嘿,生日快樂喔,你今天生日嘛對不。」

  「喔好的,謝謝。」他說。

  「你是上海人麼?我馬來西亞來的,之前在台灣唸書剛過來。」

  「不是,我江蘇的。」

  「歐,也不遠嘛對不?反正上海有一半都是外地人,就我所認識的人而言啦。」

  「是啊,不遠。」他低頭答道。

  「台灣應該很好玩吧?」她邊走邊抬頭問我。依稀記得她已經問過。

  「還不錯啊,有很多表演活動,文化圈子很蓬勃…有很多夜市…反正各有各的好,還蠻不錯的就是了。」

  「有見到小豬嗎?」

  「他啊,我沒什麼興趣,沒有。不過他跳舞倒是蠻厲害的。」

  「為甚麼,我很喜歡他呢。」

  「是啊,我個人是覺得還好,」我聳聳肩。「要去哪唱歌啊?」

  「大火音。」她說。

  「大火音?」我沒聽說過。

  「大回音。」男生說。

  「大回音?」我同樣沒聽過。

  「哈哈,我們家鄉話說火。」她笑了起來,接著和男生討論起到哪裡唱歌比較好。似乎「大回音」以外還有其它選擇。聽了會兒我放棄了。這時已經快走到白燈柱底。

  「我們搭車吧」男生說。

  「好啊。」我按耐住體內深處的衝動表示贊同。

  攔車當兒,我真希望遠方的女友打電話來,問我,嘿,親愛的,你在哪?或者打過去吧。但這麼作似乎於事無補。大夥又沉默了陣。她向我靠近。

  「等會可以借你的電話?」她悄聲問。

  「可以啊,怎麼?」

  「幫他訂個蛋糕。」

  「歐,瞭解。他是喜歡妳?」

  「嗯……」

  「為甚麼,他不好嗎?不錯啊。」

  「沒有。不覺得嘛…他有點娘娘腔的。」

  「嗯,是有點。」其實心裡並不覺得。他正專注地望著前方的路面。

  「不過他對我很好,雖然我不想讓他誤會,但買個蛋糕嘛,也是應該的吧。」

  「嗯這是。」

  「我的個性嘛,如果不喜歡人家,就不會想靠近他。」

  「這樣不錯啊,譬如說呢?」

  「嗯,譬如說嘛,之前醫院有個男同事嘛…常常跟我說話,坐地鐵的時候嘛喜歡跟我坐在一起,但是我就是不想嘛,都會一個人坐在另一邊。同事都說我怎麼這樣,但既然對人家沒意思,我不想讓他……」這時一道亮光趨緩。她的說話變得模糊,車子在我們面前停下。男生打開前座的門上車,我們尾隨著矮身進入後座。他向司機說了地點,司機向他確認途徑,她擠身到前座兩肩之間的位置說不對。男生耐心地解釋。司機踩油門。我呆望著窗外風景。

  他們一路爭辯,到了目的地以後才發現自己絲毫記不得片刻前的畫面。男生執意付了錢,我們下車,來到了一處大型百貨公司前的廣場。夜深了,只有風從平地上吹過。男生領著我們越過廣場,往商場側邊繞,接著搭乘角落裡的電梯上樓。電梯內香煙繚繞。他按下十二樓的按鈕。往上升的同時鼓聲愈加劇烈。門打開,一股燥熱的氣息迎面撲來。

  一行三人走到櫃台前要了個包廂。那裏沒人,明日是工作日。服務生領我們穿過長廊,開門請我們進入。男生將背包放在門邊沙發上,她坐到點唱機前點歌。男生走了出去。

  「喂,來點歌啊,你都唱些什麼歌啊?」她回頭問我,臉上暈開粉色的光。

  「我沒關係的,你們點你們點,你們點就好了。」

  「真的啊,點一兩首歌嘛。」她說著別過頭把臉埋入熒幕裡。
  
  我坐在背靠後牆的沙發中段發呆。液晶熒幕上演無聲的歌舞。男生一直沒有回來。聲音突然響起,她手握麥克風盯著暗下的熒幕,逐漸浮現另一番畫面。她大聲唱了起來,我沒聽過的歌曲,以一種陳舊的節拍。突然之間我又感到噁心起來。

  男生懷中揣著大小包的零食進來,有點笨拙地放手攤在玻璃桌上,坐到背包旁。她唱完歌,坐我身旁,拾起桌上一顆果凍後躺下。

  「我不唱,你們唱吧。」我說。

  「吃點東西吧。」她把一顆果凍塞進我手裡。男生起身走到點唱機前。

  「你也吃點啊。」我說,但他似乎聽不見。我又大喊了聲,他轉頭說好。我向他拋去一顆果凍。桌上有很多。他接住了。

  「借一借你電話。」她靠近我耳朵說。趁男生點歌,我掏出手機交給了她。她起身出去。男生抬頭拾起麥克風,唱起游鴻銘的歌。

  她回來時將手機交回給我,在耳邊輕聲說結果沒訂到蛋糕。她打去時太晚了,店已經關門。

  「點酒嗎?」她提高聲量說。

  「我不喝酒,而且明早還要工作呢。」

  男生搖頭。

  他們於是繼續唱歌,邊喝著桌上的包裝飲料,吃果凍、薯片和糖果。熒幕替換一首首歌曲,任賢齊、劉若英、迪克牛仔、劉德華、鄧麗君,還有一群不曾聽聞的歌手和歌名。我頓時有股時空移位的錯覺,內心的噁心涌上。我打了封簡訊,寫道:我感覺妳離我好遠,接著刪掉。想起了從前和高中同學一塊唱歌的日子,有人唱著唱著,流淚了。

  此時看了看錶,已經快接近十二點,我為甚麼還不走呢?見他們唱得盡興,我起身推開門,到廁所站一會洗了洗臉,在盥洗台上坐了好一會才回去。

  「我得走啦,晚了,明天還得上班呢。」我站在門前宣佈。

  「啊,這麼快啊,我明天休息呢。」她手握麥克風抬頭說。

  「嗯,還是得回去了,畢竟要上班啊,要不會沒精神。」

  「反正都出來了嘛,再唱一會吧。」

  「歐,還是不了,沒關係,妳們繼續唱沒關係啊,我先走就行了,沒關係的。」

  「反正時間快到了,再唱一會嘛,好不啦?」她說。我笑了笑,坐回原本的位子。

  他倆輪流唱起陳舊的歌。桌上的飲料和零食都用完了,包裝袋零亂地凝固著,唯有肌膚上的顏色隨著熒幕而變換。桌面像一面小溜冰場。我打了個呵欠,感到疲憊,也就沒那麼在意了。身旁的她似乎很享受。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呢?我晃蕩的思緒飄過這麼一個疑問。會不會永遠不會結束?心中徒升一片悲傷。

  悲傷不時涌上。不知過了多久,一首劉德華的歌落幕後,男生站起身來,拾起背包。她把麥克風擱在桌上,起身。我站起身來,尾隨他們身後推門而出。扁平的光線當頭灑落,我們穿出前聽,按下電梯按鈕。電梯門打開,我們進去。下降之中,裡頭一片沉默。

  由來時路往回走,我們又來到了空曠的廣場上。風吹得更冷了。不知為何,我想大哭一場,一個人躺在廣場中央,或把頭埋入膝里,都好,我們越過廣場,站在馬路旁等車。

  「累了。」我說。

  「這麼快啊,明明就還好嘛。」她笑道。

  「嗯,也許昨晚睡不好吧。」

  才站了不久便有一輛車子駛來,在面前停靠。她走向男生。依稀聽見她說:「你先上……順路送我回……」我轉頭看了看她,朝他揮揮手,喊了聲「再見!生日快樂!」他第一次朝我露出了感激的微笑,揮揮手,揹著瑞士包矮身上車。車門關上,煙管噴了噴後車子開走了。

  「我們嘛等下一輛吧,你送我回去。」

  「好啊。」我笑說。

  也許真的累了,直到下一部車停下以前我都沒有說話。她率先上車,要我一同坐後座。我笑了笑。

  「等下你陪我下車。」耳邊穿來她的說話,我點了點頭,望著窗外。車子在小路之間拐彎。兩旁是林荫道和小區外的紅磚牆。店舖都已打烊,餐館外小二提水桶潑水,寥寥行人低頭走。街燈在風中玩弄樹影。

  「你嘛,在看什麼?」她輕聲問。

  「沒什麼。」突然對她沙啞的聲腔反感。車窗上浮現她的臉:皮膚乾燥、坑坑洞洞、黑眼圈、沙啞的聲腔、老房子和大床。我急忙按耐住噁心,不一會被疲憊給沖淡了些。她在身旁似乎只是靜靜的躺。

  「要到了,陪我下車。」她說。我笑說好。車子駛過熟悉的景色,開始減速,最後停在「幸福小區」入口前。我認得那根白色燈柱。打開車門下車,它在頭頂迅速明滅。我回身敲了敲車窗,麻煩司機等會,陪她走入那一團漆黑裡。

  一路上沒人說話。這一會我不再對周圍感到好奇,默數著步伐走路。雲朵飄過以前,我們都看不見彼此的臉。飄過以後,她已站到了樓門前。

  「再見,有機會出來吧。」我笑說。

  「嗯。」她站著,低頭應道。

  「有到郊區玩過嗎?」她抬頭問。

  「沒有。」

  「那冬天嘛我帶你去,下雪可以堆雪人呢,很好玩的。」

  「下這麼多?」

  「嗯,有的,冬天我們一起去吧。」

  「好啊,妳快進去吧,晚了。」

  「嗯,那…再聯繫。」她說罷打開鋼門,斜身進入。我揮了揮手。看著鋼門緩緩關上,我按耐住奔跑的慾望,轉身朝計程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