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202(二)
第二章 性愛視頻網上的女人們
我是在某交友網站上認識她的。剛開始的時候,是個健康的平臺,供不同國籍、年齡層、種族、性別的人們閒聊,未必是什麼樣的溝通,可能是自白、傾訴、夢囈,而對方心不在焉,偶做回應,或壓根不在電腦前。落落長串的字句一個接一個躍上螢幕,伴一聲響,一切也可能是謊言,善意或惡意,披一片朦朧白紗,誰也沒有把握揭開。惡意的謊言是在所難免的。面紗之後的神祕特性逐漸醞釀出其侵略的個性,發動蓄意的攻擊。像西方人對東方人的鄙視、男人對女人的甜言蜜語、同性戀者的性別偽裝,甚至純粹為發洩而發洩。私領域中那無法在文明城市裡被排遣的憤怒、暴力和精子,他們將這一切裹上語言文字的包裝,化為符碼,讓對方解碼,以圖恢復自己在現世中的平衡,即便這可能同時損壞了別人。然而居最大宗的是原始的性。以寂寞的男人們為主,住在紐約的、倫敦的、瑞典、挪威、保加利亞到印度、日本、南非、香港、新加坡、中國韓國,遍佈全世界的男性們,從稚齡的男童,到叛逆的青春,壓抑的上班族,寡居老人,漫無邊際地敲打鍵盤,以指尖代替雙唇,透過無聲的網絡憤怒咆哮或假裝抽插,訴諸各種感官的擬構,建造形象,向彼端的女人強行灌輸。對方也許十四、五歲,涉世未深,直接斷線以示拒絕,或漸搭上話題,走過懸崖吊橋向未知靠近,腳底的木塊縫隙間可見驚濤海浪翻捲如龍似蛇。幸運的話,是個女性主義者、裸體主義者、孟浪之女、淫蕩的,欲求不滿。那麼相換圖片、電郵、通電,手持電話筒在空中呻吟。慾望,尤其性,像一場瘟疫,瞬間淹沒了整個平臺。久而久之,男人到此為了覓女,而女人為了迎合。
我也曾經是野獸之一,嘗試披上虎皮,作勢撲向羊群。有數次的成功,我們交換圖片,包括臉,和性器。但也僅此而已。認識她是去年的事了,我像個謙卑的使臣獻上甜言蜜語,換上紳士的面具談吐幽默,建造異鄉情調,表露熱情和不算過份的狂野。得到了她的聯絡方式後,我以朋友的身份逐漸靠近,肢體語言從手腳提升至舌尖。我說我想舔。「舔?什麼?」「妳的乳頭。」緊接著一陣沉默,和斷斷續續刻意延緩的回應,夾雜著羞澀、好奇,及一股按捺不住的小鹿亂撞。她不斷為我更換顯示圖片,試探我的反應,如濕熱、勃起、好想要、騷動不安,然後吃吃地笑,說男人都這樣麼?我說是,我說我會想像她的模樣自慰。她吃吃笑,說男人果然都很色。我說是,男人都很色。我說我現在硬極了,她吃吃地笑,換一張醜陋的照片。輪到我吃吃地笑了。我想,也許高中生還不瞭解男人的情慾,以及文明的壓抑。決定見面,是一年後的今天。
事實上我們之間也曾出現一些曖昧的言語,雖然她總是言詞閃爍。但她善良純白的心思,也常讓我不忍加以污染。聊天時候,她多數還在看著電視影集,或玩網絡遊戲。結束對談後,她循慣例走上樓梯,輕輕敲爸媽的房門,在床角下和他們說幾句話,才在自己的床上躺下。她是這麼一個好女孩。她並不非常在意自己的成績,卻很在意朋友,在乎人際關係。她愛漂亮,也不介意在適當的時候扮演醜角,博好友一笑。她對異性總保持一段距離,抱有一絲陌生和恐懼。唯有透過網絡,她才得以稍稍放心。她渴望愛情,卻猶豫著,不敢主動出擊。有喜歡她的學長和同學,她覺得本土味太濃,不甚中意。她重申她要求不高,只想要一位忠厚老實的伴侶。她讓我透過文字,在公園裡親她,她送我一束花。我們認識了一年有餘,卻不曾見面。雖然她說如果我離開這一片土地,她將會有些傷心。見面的話,我們該做些什麼好呢?她說看電影好了。她說她有些害怕,可否和朋友結伴同行?我說可啊。她說她不能出門太晚,出門時會和家人通報一聲。我說這很好啊。她說她想帶媽媽一起出來,接著說開玩笑的。我們會去公園嗎?她說也許可以。我只想和她在那裡坐上一整天,親她舔她像我從前的女友一樣,也許她會微微呻吟。
我撥了通電話給她,早上十點三十二分。她接了電話說無法出來,待會要上課。啊?真的嗎?我趕忙說不好意思,匆匆掛上。為什麼在網絡以外的世界,我們都換了一副面具?總是被提醒什麼,迅速從夢中驚醒。如果下雨了,我們要提防落雷。如果不遠處有一座棒球場,我們要小心全壘打。現實世界中,我獨自向捷運站走去,打算在中央公園站下車,沿途吃午餐,也許在公園坐一坐,回房小睡。經理也該現身了吧?
邊走在馬路上我邊想起色情視頻網上的女人們,非常多,少說有上千個。而我所見過的,也許超過一百之數。不同網站擁有不同的女人。西方網站所網羅的模特兒非常多且豐富,皆來自不同的地方。從美國到西班牙、烏克蘭、俄羅斯、克羅地亞、哥倫比亞、愛斯多尼亞等國蔓延到東方的菲律賓、日本、香港、新加坡。東方女生為數較少。然而若登錄的是東方網站,則菲律賓女生佔絕大多數,有的東網甚至清一色提供菲國女生,黑膚黝黑、小乳房、身材嬌小苗條,白框圖像的左下方寫著英文字母「PH」。
我最熟悉的視頻網有兩個,東、西各一。要看免費演出的話,西方網無疑是更好的選擇。東方女人不隨便赤裸,也不都擅長作挑逗的動作。西方女人則恰好相反,她們彷彿都曾精心揣摩過每一個細小的動作。比方說,讓食指輕輕滑過蕾絲內褲邊緣,在盆骨地方乍的鬆開,發出一聲輕響。或說張開手掌擠壓胸部往上提,伸舌舔犢,抹濕嘴唇。而這已算是保守的了。有的女生乾脆連衣服也不穿,將下體或雙乳對準鏡頭,隱藏在攝錄機外的一手敲打鍵盤和客人聊天,另一手摩娑性器。最大膽的,毫不在意地脫光全身,或跳艷舞,或跪在桌上,坐躺地板上,佯裝被抽插,並做出欲仙欲死的表情,呻吟。招徠客人的方式,至少有幾十種以上吧!有的赤手空拳,有的攜帶武器如按摩棒、跳蛋、一字排開的大小假陽具,顏色各異。陽具放入大大張開的嘴裡,露出淫蕩的表情。保守一點的夾在胸前,或只是在指縫間玩弄。再退一步,則當作長劍來左右揮舞擺動。
西網中的女生以俄羅斯居多,她們多長著一頭金長髮,身材細瘦高佻,胸部不大,乳頭也小。但顏色頗粉嫩,我看過幾近白色的乳暈,和粉紅色的乳頭,這一些都不是聖杯傳說。然而,我見過最大膽的,是一位哥倫比亞女生。肚臍、舌尖都戴有亮晃晃的銀環,身材也同樣屬於纖瘦高佻型,柳葉眉,沙灘般長而細彎的眼,垂拱的睫毛,瞇起來的時候非常誘人。鼻樑像尾端略翹起的滑梯,唇像兩片大花瓣,下唇被牙齒輕輕一咬,壓出非常淺的凹痕,緩緩鼓起後恢復原狀。如果她是我女友就好了,看著她大膽性感的演出,我常這般想。來自非洲的女生也都相當裸露,絲毫不避諱露出最私密的部分,沒什麼動作地坐或躺在螢幕前,和情慾高漲的客戶們聊天。她們的乳暈通常較深較黑,擴張的範圍也更大,有的遍佈一點一點的斑,反而降低了性感的成份,而帶有更多大地母親的大自然意味;長髮編成一綹綹,通常不長於脖子下方;雙眼大而明亮,眼白射出的光澤好似月光。美國的女生也頗多,龐克裝的年輕少女、成熟文靜的家庭主婦、戴老花眼鏡的老女人我都見過。更誇張的,甚至有孕婦、變性人、同性戀者。孕婦袒露大腹便便,常讓我懷疑她們到底能做些什麼表演呢?變性人漂亮得跟模特兒一樣,有的隆了胸,有的隆了胸一手搓揉一手套弄陰莖。同性戀者有男有女,生意似乎都還不錯。這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世界呢?真讓人不明白。總的來說,西網多是和我一樣不付錢的吝嗇鬼聚集之處,隱藏起一臉色相,製造出一個假身份登錄會員,讓手指起鍵盤上翩翩起舞。
如此說來,在東、西對壘的戰爭中,東方便完全落敗了麼?這也不盡然。雖說西方自有其優點,如大膽的行事作風直搗敵人藏腹、可口誘人的兵器、對細節用心雕琢,然而東方亦自有長處,未必就盡輸人也!以行事作風而言,東方女人雖保守、謹慎而小心翼翼,衣不蔽體非其擅事,但包裹得緊緊的,若輔以適當的言說技巧,和撥弄長髮的優雅手勢,神祕的氣息便足以被充份發揮。在此,看官們被曖昧的對話勾得心癢癢的,急欲一窺究竟而不得,反倒像上了毒癮般,偏偏要窮追猛打,直到對方現出原形為止。俗稱犯賤的男人,此類人大有所在。此時只要女生繼續裝作不為所動,稍稍做些小動作進一步在對方內心的火焰山上搧風點火,便已近功德圓滿的地步了。這一切,可說不費吹灰之力。
故而,長期陷溺在西網中的人會轉向東網,反之亦然。西網的優點同時成為其缺點,大膽而直接的作風雖則簡潔有力,立馬見效,然而功效不長,毫無蘊藉。東方的缺點則成其優點,雖無法達致立竿見影的效果,卻正巧搔到男人犯賤的心理,而神祕的特質令人們既沉迷又畏懼。一旦成功,不必使盡渾身解數,便足以使人服貼,甚至匍匐在地,往後竟欲罷不能。表面上凶悍的是西方,骨子裡狠毒的是東方。有的時候,我會莫名其妙懷念起這一些女人們,以一種懷鄉似的情緒。在那樣的世界裡,既虛無又真實,我真的遇見了各式各樣的女人們。我們是否算得上彼此認識?有的甚至連文字的交換都不曾有過,我只是一整夜緊盯螢幕上的她們,害怕時間一到畫面會遭切斷,每隔一段時間便更新頁面。有的時候我掏出性器官自慰,更多時候我只是安安靜靜地注視她們的一舉一動。和我們一樣,時間到了便捧飯盒吃飯,一旁地板上的杯子冒煙。如果天氣太熱便褪去外衣,太冷則多加一件。彷彿到了最後,她們已把我當做一個傻子,或親人,如往常般在我眼前過起日常生活,直到被其他客戶打斷為止。我懷念的是許多時候她們對我微笑,或睡著,起伏的胸膛即讓我興奮,卻又倍感甜蜜而哀傷,突然之間醒悟自己也和她們一樣,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菲律賓少女模糊的臉和身影在對面的窗格上浮現,變得越來越清晰。不算漂亮的臉蛋,年紀應該尚輕。側面看時很吸引人,尤其是小而尖挺的鼻子,像座驕傲的小山峰。正面看時卻有點衰老,鼻翼兩旁延展出兩條淺淺的紋路,各自向嘴角兩旁畫兩道彎弧,微笑時更為明顯。這彷彿不是她這年紀該有的特質。她身穿一件黑色緊身運動衫,下體只遮著一件破了洞的內褲,抱腿坐在辦公椅上。剛開始的時候,她不安地撥弄額前瀏海,用指尖纏繞髮梢,一圈圈像棉花棒的製造過程。她時不時調整攝錄機的角度,好集中在她的上半身上,將下半身藏住,不知是基於害羞,或是設為伏筆。乳頭若隱若現,似乎不小,讓人揣測此刻是否正因興奮而激突?身體不安地挪動,嘴角像迎風的旗子不情願地揚起,弧度極小,帶著不安。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彷彿逐漸醒悟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應該做些更大膽的嘗試。於是僵硬的手指像瞬間湧入了溫暖的血液和氧氣,活絡起來。枯枝般纖纖細手先是溫習一遍撥弄髮梢的老動作,接著曲腕,搭在自己的肩上,往上溯游,五指爬上勁背,歪一歪頭,同時吐舌,咬唇。她突然笑了起來,彷彿為自己片刻前的演技感到不好意思,瞬間從性感的女神,又變回了鄰家女孩。然而笑完後,她將雙手由腰往乳房上推擠,緩緩地壓出一道柔軟的深谷。她重新將手放下,這一次蛇一般滑入衣衫內,更用力推擠,將黝黑的乳溝抬到攝錄機前,手指按摩雙乳。幾秒後她將身子往後退開,臉紅通通地又吃吃笑了起來。
她是我時常想起的女人,我不知道為什麼。每隔一段時間,在非常偶然的時刻中,她總是鬼魅般躍上我的眼簾,即使我想將簾子往下拉,卻從來沒有成功。也許我懷念的並非她的軀體,而是其它的什麼。我說不上來,但或許是她的羞澀,她對我的信任,她的第一次嘗試,大膽地寬衣解帶,在攝錄機前逗弄私器,用粉紅色的巨大假陰莖來回摩娑下體。對,也許是第一次的關係,第一次她大膽演出並體驗,彷彿一位純真的少女將她的第一夜全然交給了我。我感到自己被愛,也因而對她升起了無盡的愛憐。這令我產生一股被愛的錯覺。須等到多年以後,我才猛然驚醒,被愛的不是我,而是一對陌生的凝視,攝錄鏡頭後神祕的男人。那絕對不是我本身,而是她的想像,演員、明星、歌手或前男友,或者父親?反正那絕對不是我。在醒悟的剎那,我心不禁升起一股哀傷,正如當下。
然而她已習慣被我反覆溫習,像小孩被嚴厲的家長逼迫早晚溫習課業般,成了我生活中其中一個習慣。現在的她,過得怎樣呢?是否還在同樣的地方做著同樣的表演?她扭動的身軀又漸漸沉入了流動的黑暗中。
二十世紀的最末期,也就是一九九九年左右,我國的網絡才剛起步,慢慢普及,網速極緩,更遑論所謂的寬頻。由於我們家的電話離電腦室相當遠,只好買一條很長的電話線,一圈圈像架設誘捕野獸的陷阱一樣,讓它延伸穿過狹長的後客廳,沿著容易生塵的地面與牆壁間的切角穿越重重阻礙,諸如地面上零碎的雜物(媽媽的公事包、大小文件檔案)、冰箱、櫥櫃,最後終於成功抵達房子最後頭的倉庫兼電腦室。但麻煩歸麻煩,至少好處有二。首先由於地處偏遠,用電腦時無須時時刻刻受長輩監視,相當自由。若果深夜按捺不住衝動,要提防的反而是姐姐,畢竟她的睡房就在隔壁,必須想盡辦法阻擋電腦的光線在黑暗中擴散。其次則是上廁所極方便,廁所和浴室就在電腦室對岸,一大步便可跨過狹窄的廊道。廊道通向同樣不具規模的廚房。
啊,中央公園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