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7-11 10:57:46jean

只知道低頭犁田  聽葉老的話  季季

時報文學獎事件簿2-
聽葉老的話  寫作者與文學獎(五帖)  季季


1978年9月29日,中國時報第一屆「時報文學獎」決選會議,每一位評審委員都以極其認真的態度評選。左起為小說組評審委員梁實秋、姚一葦、葉石濤。(本報資料照片)
1葉石濤(1925-2008)先生,未到中年就被尊稱「葉老」。到了晚年卻仍像個赤子;有時自覺言詞過於犀利還會羞澀一笑說「歹勢啦!」─文友尊稱他「葉老」是對其毅力、作品、人品的推崇;我也如此敬重並喜愛這位台灣文學前輩。
「葉老」十六歲就開始以日文寫小說,二十歲才開始學中文;光復後買的第一本中文書是《紅樓夢》。後來在〈我與紅樓夢〉裡坦言:
──「我一面學習國語,一面按時手抄《紅樓夢》,我希望從手抄《紅樓夢》的辛苦工作中,能夠學到寫白話文的訣竅。」──
這份苦工沒白費;雖然二十歲才起步學中文,他後來的作品大多文字精簡,對白練達,邏輯嚴謹;許多從小就學中文的晚輩都不如他。更難得的,除了小說,他也寫散文,評論,翻譯;花甲之後還獨力完成《台灣文學史綱》(1987),是台灣文壇少有的全方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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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老個性坦率,愛憎分明,個子不高,嗓音鏗鏘,常在忽高忽低忽疾忽徐的語言節奏裡躍出奇思妙喻,讓人擊掌頓悟,難以忘懷。1986年我們幾個文友在金門古崗湖畔陪他漫步聊天,問起他熟識的某作家為什麼久無作品發表,葉老說,那位作家自視甚高,寫了不輕易發表,也不願出外工作,一心想留下足以傳世的偉大作品,生活困頓需靠文友資助;他也曾予以接濟…。說著說著,葉老忽然揚聲一嘆:
──「唉,什麼叫作家?作家就是你寫出來的作品有人要登,能夠換稿費飼飽自己;作品是不是偉大,那要別人來認定,不是你自己說偉大就偉大啦!」──
葉老這句簡單的「作家論」,讓幾位年輕寫作者面面相覷;我認識葉老較早,了解那句肺腑之言也是他務實的「經驗論」。他青年時代曾因白色恐怖入獄三年,中年之後父母老病,長子被東海大學教官打傷腦部,必須長期住院療養。那時尚無健保,為了應付醫療支出,他在教書與創作之外大量譯介日本文學;甚至化名翻譯日本養生醫學。──那些都不是「創作」,但葉老坦然面對,不以為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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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葉老那句短短的「作家論」,也隱含著「你為什麼寫作」的大哉問:世間許多行業報酬比稿費高,為什麼你一定要寫作?稿費固然可以「飼飽自己」,到底僅屬物質層次;葉老熟識的那位作家,追求的應是更高的藝術層次:他的心中有話,要用何種語言何種形式寫出來?自古以來,無分中外,許多寫作者都在這兩種層次中浮沉,掙扎。葉老1966年在〈吳濁流論〉裡,對此即有簡單的定論:
──「一個作家除他應有高人一等之才華以外,還要有摯烈的精神,繼續不斷的寫作,要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作家別無捷徑,你必須拋開人間一切美好的事物,忍受人們的嘲笑,顛倒晝夜,付出整個心靈埋頭寫作。」──
文學是複雜的文字技藝,複製夢想也複製現實,在創造與組合的過程中,挖掘記憶,型塑人物,體現傷痕,訴求反抗與救贖;從高山到大海,工廠到農場,臥房到廚房,產房到病房,戰場與禪房,大官與小民…,種種生命樣態的轉折,在在考驗寫作者的耐力與才華。
關於寫作,許多中外名家都曾出版專書,對結構、技巧、故事、人物、意象、理想…,暢述各自的經驗與卓見。然而葉老在〈作家的條件〉(1982)裡卻說:
──「我一向認為這些討論寫作訣竅的書,帶給作家的幫助微乎其微。…」──
他從青年時代即透過日文閱讀各國作家傳記與作品,從中觀察生活起伏對作家創作的影響;認為那些實際的生命歷練比談論寫作的專書更具啟蒙價值。在〈神性的文學,人性的文學〉結尾,他即簡要的綜論其觀察重點:
──「不管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福克納或貝婁,他們在無情地刻畫出人類荒蕪的精神層面時,絕不會忘記良善人性高奏凱歌的一面。他們在描寫黑暗事務時,絕不會忘記看到光明的新生事務。他們帶給人們的是對人類前途堅強的信心和精神的昇華,而不是絕望和頹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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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老在其文學評論裡,不止一次認為作家是天生的,必須「擁有豐沛的感情」,也要有「冷澈的、分析的『理性』…。」我高中畢業後放棄考大學,沒有其他專精之長,1964年到台北後甚至無法像葉老那樣靠翻譯增加收入,只能寫小說換微薄的稿費與版稅生活。我並非天生的作家,但確如葉老所述,「擁有豐沛的感情」;也確實「顛倒晝夜,付出整個心靈埋頭寫作。」1966年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說《屬於十七歲的》,其後十二年陸續出版九本短篇小說,二本長篇小說,一本散文集…。
1978年12月,鍾肇政前輩主編的《台灣文藝》(雙月刊)策畫「季季作品研究專輯」,葉老寫了七千字專文〈季季論-台灣婦女生活中的「詩與真實」〉,結尾倒數第二段讓我非常驚訝:
──「唯有季季突破了這階段,忍受著生活的挫折和苦難,拓寬了視野,以豐沛的精力,不斷地創造作品,這堅毅的作家精神委實值得我們沉思。…」──
那時我還不認識住在左營的葉老,他怎知在台北的我「忍受著生活的挫折和苦難」呢?
1971年秋,我與楊蔚因受「台灣民主聯盟」案波及而離婚,有些文友問起,我只說他賭博,不敢明說幕後那個白色恐怖大案,也仍然靠寫作養育兩個孩子。1977年末,為了孩子的教育費,接受聯副主編馬各勸告進入《聯合報》副刊組服務,也絕不跟同事提那件事。──但葉老那句話,似乎已經知道了那個戒嚴年代的祕密?
1979年,葉老任第四屆聯合報小說獎短篇小說類決審委員;我和詹宏志等七人是初審。決審會議那天,葉老見了我就說,「我有話跟妳講。」他把我拉到窗邊,握緊我的手,低聲說道:
「汝的代誌,我知影囉,妳千萬毋通失志,愛閣好好寫…。」
葉老也許是從陳映真、黃春明等人輾轉得知那個案子吧?我很想跟葉老說,早在1965年我就聽楊蔚說過,1951年他曾和葉老關在同一牢房;也許葉老還記得吧?但那時會議快開始了,無暇多說,我只能默然點頭,回以更用力的一握;並且永遠記住了「毋通失志」這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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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葉老在文字之外的情誼,即是從1979年的聯合報小說獎開始的;之後不時在電話裡向他請益。
1976年,馬各創設聯合報小說獎;1978年,高信疆創設時報文學獎,文壇號稱「兩大報文學獎」,是當時有志寫作者的試金石,每年提拔不少優秀新人。葉老是第一屆時報文學獎小說類評審委員,1980年高信疆請我轉至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服務後,也不時在文學獎場合見到葉老;在第五屆、第八屆、第十一屆的小說決審會議,聽了不少他的真知灼見。
1987年,我推薦葉老以《台灣文學史綱》獲得第十屆時報文學獎「文學特別貢獻獎」,余紀忠董事長在頒獎時讚揚他「對台灣文學貢獻良多,得獎實至名歸」。葉老捧著朱銘雕塑的獎座,在台上笑得瞇起了眼睛,謙遜的說道:「其實我沒什麼貢獻啦,我就是每天寫,每天寫,像一頭牛,只知道低頭犁田啦…。」──葉老晚年出版傳記《我的勞動是寫作》(2004/時報出版),這書名所標示的高貴情操,也像牛在犁田,是所有寫作者的精神典範。
另一個比葉老早兩年的得獎者,則是恰如其反。他比葉老年輕十多歲,台大外文系畢業,久居美國從商,獲小說首獎後返台領獎,典禮結束後堅持請「人間」副刊同仁吃飯答謝,席間提出一個問題:
「請問,我已經得了小說首獎,你們預備以後怎樣利用我?」
我們沒聽過這種問題,不知如何「利用」,只能尷尬的笑笑。他又說:
「沒關係呀,有什麼計畫就盡量說出來,我一定盡量配合你們…。」
我們也答不出要他如何「配合」,只好說:
「你繼續寫就好了。」
他也許覺得這個回答不算「計畫」,有些失望的訕然道別。返美之後,他零散寄來一些幽默短文,沒有引起他所期望的「首獎效應」,漸漸日落星沉,失聯以終。
歷屆時報文學獎,故事紛紜,各類得獎者眾多。有些首獎者,後來不知所終,有些佳作者,後來大放光芒。依據我的觀察,那些至今能量飽滿的得獎者,都像葉老所說的牛,「只知道低頭犁田」。
(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