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靜靜地坐在陽臺上寫詩，寫佛神鬼怪，短促交錯的筆鋒，可以暫時化解我的煩躁。
視野有點飽和，光怪陸離，熬煮的是雜燴湯水，靈與肉，欲與純，是與非，佛與魔
沒有界限，只有跳動不安的惆悵。
我知道，文明的進步是不應該被質疑的，也是無法阻攔的。可是對於失去的代價，我痛心疾首。除卻書寫，我無可表述我的迷惘。
人們給了我一個美麗的名字，若佛。只是常常覺得我不若佛，覺得佛已滅，覺得無至上，無極遠，無全真，無盡清。
或許這就是苦惱所在了，未知天命，可是我的白髮卻日益密集了起來。

回來已經有些日子，我還飽受著會議期間開始的失眠的折磨，每到夜晚，一閉上眼睛就是如火舌舔心一樣的刺疼與周身的不自在。
我站到陽臺上，讓午夜的冷風稍稍撫慰我的恐慌。
昨天午後，佛覺寺的好友未離來拜訪我，得知我的病情後，說是無名火攻心，多爲勞累冗思之故，勸我隨他到寺裏小住幾日，隨他參禪養心。我沒有立下答應，只說有人這幾日要送奇草來，不便出行，改日再去領略佛法的玄機罷。
如今奇草已經送來，我倒也想入山，尋些許清淨日子。

佛覺寺是附近一帶有名的山寺，公路一直修到了寺廟的門口，從城裏開車過去也就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今天不是什麽參香拜佛的大日子，一路暢通，倒也得個痛快。
未離自小就生活在寺裏，和我一樣有夜書的癖好，他書法奇佳，自成一體，筆下的偈子也很有幾分味道，我甚是喜歡，每每有新詩落成，便都要親自送到他手裏，請求指正，至今已經愈十年光景。
大師是很和善謙卑的人，能和他成爲深交的朋友，本身就離佛接近了好多。
我也常移居寺中，和未離共參。至少那些厚厚的經書裏，一定有我所不知道的，並且極其需要知道的因理所在。

路上，有人攔車，是個姑娘，就住山腳下。原本要步行上山的，不料腳崴了，眼看現在是來不及在天黑前到達，又不肯回去。這裏雖有交通，畢竟還是荒野之地，我便讓她上了車，捎帶一程。
只是這裏地域我不熟悉，唯一知道的就是順著路可以到佛覺寺，姑娘說不要緊，她與佛覺寺的未離禪師也是知交。
有了知音，這路途上就更顯得輕鬆。上山之前我便與未離通了電話，此刻，他想必已經整理好了禪房，站在寺門口等候了。
遠遠的，那個清瘦的灰色身影，便是了。

掌燈時分，我和未離，還有纓子，就是那位崴了腳的姑娘，坐在寺廟的放生池邊上小敘。纓子原來是佛覺的俗家弟子。我笑說和尚怎麽可以收一年輕女子爲徒，未離笑說佛法無性之分，出家人眼裏只有向佛與未向佛之人的分別，纓子悟道深遠，說是弟子，還不如是時常參機的師妹，更妥帖些。
剛才在車上，由於我的車技愚鈍，故全神貫注於路面。現在有機會仔細打量纓子，她年紀雖小，卻看似少年老成；眉清目秀，談吐之間更有不俗之語，常使我和未離深感敬佩。
正當酷暑，寺僧是被允許不入寢的，於是漸漸的周圍也聚攏了不少人，大家細聲同參，惟恐驚醒了日出，少去了些討論的時候。
直到東邊微白，大家依然沒有困意，只是都該忙碌起各自的職責，便四散而去。
我回到禪房，想想在城裏，夜夜席捲而來的不舒服，今天竟然絲毫沒有察覺。現在想來，坐在陽臺上就著黃燈寫些若有若無的佛詩，還不如在池塘邊上，齊心參禪來得清爽宜人了。
所謂若佛，也只是個虛無的空號而已，佛即佛，有無自在心中，管它去什麽若與不若的。

我睡了一會，醒來一看不到一個小時，卻精神抖擻，不似山下那些終日萎靡鬱悶的困態。真的極至的好。
極至的好啊，纓子說，山中一日，勝似人間百年。我越發疼愛這個如水一樣清透的女孩來，如自己的骨肉。想想一對兒女遠在異地求學，可惜沒能叫他們也來這裏清澈一下。
也慶倖佛覺寺遠在山中，十年荒唐的歲月，由於道路未通，只能步行入山，到寺裏需得一天一夜，故俗世裏那些孱弱的鬼怪，難以污濁了這裏的清澄。

白天裏，我隨未離去整理藏經閣，纓子雖然是女兒身，但真是如未離所說，只有向佛之心，所以即使在寺裏過夜，也免除了諸多的繁瑣之事。據說弘覺方丈近日奔波各地忙碌於會海之中，不能拜會，實在可惜。我與老禪師素來頗有機緣的。
我也覺得可惜，纓子說，方丈的鬍子，我從小到大都喜歡把玩的。
我們又一齊笑起她的童真來了。
或許就是她這般的真實，讓我在准她上車時，壓根沒去想最近報紙上常說的女車匪。

我去過各地不少名寺，但都有所遺憾。或許是名聲在外，不免沾染了些塵土，只是也知道不可避免，所以也只能若有所失地打道回府。佛覺寺雖然不曾聲名遠洋，但是來訪的香客也不在少數，更允許客人留宿寺裏，不過連續好幾年，我都曾在這裏小住些時日，卻沒有覺察到塵土沾染的迹象，我曾問了未離，是什麽法子使佛覺寺保有清靜，未離笑答，清靜自在，自在清靜。
我不是很能參懂，或許對我這樣的老朋友，他喜歡來點玄機試探。不過有一點是不會錯的，來的人清靜了，地方自然也清靜。來這裏的多是誠心參佛之人，沒有意在沾染風光，留張照片回去炫耀，以示到名勝一遊的市井中人。

時間慢慢地流淌，可是終究還是流淌著，不知不覺，天色已經暗淡。纓子的家人打來電話，要她回家，說是老師來了家訪找不到她。她成績不錯，老師偏愛，只是留戀寺中生活，變央求未離代爲說服，終於是被允許再呆幾日。他們放心我來這裏，說不會使壞的，她驕傲地說。有這樣的開明父母，也是很幸福的。
想起我孩子小時候玩泥巴，弄得房間裏邋遢不堪，總被我訓斥。現在不免自我慚愧起來。斷卻他人正當的快樂，需要好好反省。
未離說，人性永遠擺脫不了劣根，只有不斷潛心自省，才能日漸明白起來一些是非。
纓子說，那麽你孩子那時候心裏一定會有一點點的計較你了。
希望現在他們不會，要知道爲了他們，做父母的我們勞累了多少，才有今天的幸福。
妻子在歐洲講學，也快回來了。她一定也累了吧。此刻我思念我的家人，健在的，或者已然離開我的。

我問未離，是否想念過自己的父母。戰亂年代，他的雙親爲了保全他，將他託付給佛覺寺的悟清大法師，據說如今寺廟裏的金身大佛，就是未離的父母捐贈的。後來他們便下落不明了。
未離沒有說，只是站起身來，走出了禪房，我隱約看他在院子裏和掌，似乎還聽到了他不是很平靜的聲音：
阿彌陀佛。
又好象是幻覺，從每個人心裏最深的角落飄蕩著出來的聲音。

次日，是弘覺方丈的師弟弘能法師講禪，寺僧都圍坐在大殿裏，場面實在壯觀。今天講的是三個代表和宗教信仰的關係一類的東西，以佛法中的向善無私來闡述新時代的思想。結束我，我對未離說，我一些朋友都以爲出家人不問世事的，要是叫他們知道今天講的是三個代表，他們一定會驚訝得不得了。
他們興許是古裝片看多了，纓子插嘴。
其實我也曾經這麽以爲的。在文革的時候，常聽說寺廟裏的僧人挨了批鬥，總以爲實在難以置信。這出家的人，了斷紅塵，怎麽還會被安插上俗世裏的罪名。又後來還在一份知名雜誌上讀過和尚殺人被判刑的事情，遍寫信到編輯那加以質疑，說的也是大致一樣的以爲，只是沒有回音了。如今看來雖說真僞無從考究，只是他們敢這麽說，即使是添了油加了醋，也該有點依據吧？

下山後，我和纓子約了中秋一起賞月的。兩個人爲了地點還爭執了一會兒。我說如果真要到佛覺寺裏來的話，她得給我準備好筆墨和月餅。
不料小姑娘很爽快地答應了。後來我才領悟過來，她最後還是會使喚未離去安排的，畢竟小丫頭撒嬌起來，連佛祖也要讓她幾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