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文運動至今有百餘年歷史，可謂成功乎？

至少，今時今日的港澳的次文化圈子還流行廣府話入文。老實說，日常會話、影視傳播一回事，一旦化為油墨印出來，非常不習慣，真係睇到一眼都係砂，咪搞我好囉。

話說白話文運動的源頭，是有感於社會文化知識傳播為文言文壟斷，寫一套說一套，結果助長了國家上下交流窒息的病況。連十九世紀來華的西方人士也看不過眼，視此為中國變法自強的障礙之一。

將文言變白話，真的那麼重要嗎？且待對語言學有心得的達人分解。然而，歐洲走出中世紀黑暗時代，從文藝復興到宗教改革，其中大為史家謳歌的里程碑之一， 即是破除以拉丁文為唯一認可「經典文字」，鼓吹使用本國方言，先是進行文藝創作，繼而翻譯聖經；憑此契機，從而促進了知識的傳播，釋放人民思想及信仰的自由空間，不再由一小撮受過「教育」的貴族和教士擺佈。

以中國之大，幅員之廣，當年要不是出了個嬴政，今日亞洲地圖上不是裂成齊楚燕韓，也是趙錢孫李；地界分裂還不打緊，文字若不曾統一，神州大地眾口嘵嘵，只怕大江南北雞同鴨講，就不單單是「方言」有別，而是彷彿歐洲各國，語言文字，盡皆不同。誠如先賢所言，始皇帝確立中國文字，於二千年來統一大業，有大功焉。

話說回來，文字統一好，不等於文言文萬歲，光是一杆子文人墨客之乎者也，其餘平民百姓就算認得幾個字，也看不懂甚麼「伏維尚饗」、「伏維歆格」。宜乎，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古有明訓！

但是「白話」「白話」，本指口中所說(「白」)的「話」，換言之，廣州話寫成文字，便是白話文，是廣州話的白話文。(所以從前老師扠著腰，責罵犯規的同學時，都怨「你寫啲文全部係白話！」) 姑勿論地緣所限未可及遠，但完全符合「我手寫我口」乃至 「寫我心」之意，實在無從禁之，問你怕未?

而且又是誰決定白話文以北方官話 (即今國語或普通話)為準？傳說初建共和時，為此有一場激烈的討論，結果為了爭取尚未附和革命的北方地區，以廣東人佔多數的國會竟選出了北京話為國語，廣府話以些微票差屈居亞軍。若然屬實，國語作為正統漢語的標準地位，不過是偶然。

何況粵語是古漢語的活化石。雖然中華民族誕育於黃河流域，經過千百年的華夷戰亂，北方語音已是駁雜不純。以粵音讀古書，比北方話更得原本韻味。有學者以粵語為隋唐之音，乃當時中原人徙居廣中所帶來。又有謂粵音是晉音，是西晉八王之亂及五胡亂華時，避禍南遷的北人所遺。更早遠的，說秦始皇派二十萬 (有說五十萬) 秦軍下嶺南征百越(粵)，後來還送來一批批中原婦女；這二十萬秦軍不走了，就在廣東一帶開枝散葉，秦亡以後，這些駐軍將領中更出了個南越王趙佗……

歷史就是充滿了許多有趣的可能和機遇。

可是中國人有一種可憐復可笑的禀性——正統心理。

以前講京話的滿大人們，因為聽不懂廣東話及廣東口味的京話，就一臉不屑的貶低粵語為「禽音鳥語」。今日有些「普通人」一聽到「粵語可能是古代普通話」一類言論，就義憤填膺，氣得手足發顫，大大教訓對方「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幾時變成了珠江」、「中國歷史上的偉人詩人有幾人出自兩廣」等等，把兩千年來的嶺南人糟蹋了個夠，好像廣東方言是個不配入煌煌華夏文明、來路不明的野孩子。

語言是會進化或演變的。作為政治、軍事和文化運動重心的中原，是否應該比偏遠的嶺南，更可能把古漢語逐漸改頭換臉？

好出奇嗎？加拿大魁北克省人是法國移民過去的，不過二百幾年，講的法文就連法國本地人也聽不慣。以廣東話為例，東南亞華僑的粵語口音，雖被當地土著(及政府)所影響，遣詞用字卻似我們祖輩人。若粵語是秦軍官話，以兩廣的「遠惡」、「隔涉」，和中原主流漢語的差距最多可達二千二百年，差不多八十代人。

可怕的是有人以為今日北方漢語(普通話)是標準語，所以橫掃幾千年前都理所當然的、是「自有永有」的唯一偉大光明正確的正宗漢語了；若能起死人於地下，可以恃今日之「煲冬瓜」，跟東晉王導一起戮力王室了，與北宋蘇軾對影成三人了。

普通話理應推廣，然而別令單純的學術討論沒有生存空間，對一切異見都要大張鞭撻，只因「我」才是正統，六億神州皆嬴政，非要把你的思想言行都歸進自己那個「統」不可。

設若當年廣府話真箇被奉為國語，今日的普通話我們就不用學了，不管甚麼四聲「平上去入」(有點不文)，全國人民一起來學「詩史試時市事」、「三碗半牛腩麵」，白話文就變左好似我地平時講嘢咁囉……

又想想，1949年開國大典，毛澤東氣吞斗牛，睥睨天下，在天安門上一手扠腰，一手抓著講稿，全民摒息靜氣，聽他莊嚴宣告：「今日，中國人民，有得企啦！……(掌聲)……中華人民共和國，開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