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夏天，以白色天空作為底襯的雨打在沸騰的柏油路上，鐵皮屋頂有著銀色反光。只有在這樣的白晝裡，才在眼後方某一處想起夜的深沉，像從電影院裡走出，視覺殘留著一整片黑暗。

總是待在學校裡，那一段準備指考的時光，學校像一艘太空船般的龐大艦體，週遭是闇黑的宇宙。漫長的航行，像每一個夜裡都面對著失眠。

真正的夜裡，四下無人，行道樹森森地吐息，地上的樹影斑駁成一片沼澤，緩緩泛著波光。

如果體育館沒有燈光，那條路便像是厄夜叢林一般，一低頭，連自己的腳指頭都被黑暗吞噬，看不見了。然而今晚體育館卻透著明亮溫馨的黃色燈光，從門口看進去，那些籃球男孩們像被放置在一個打光的黑色箱子裡表演的玩偶，不時用球鞋在地板上摩擦出細微的響聲，用自己裸裎的上身發光，封閉的體育館，外面包圍著不懷好意欲趁隙侵入的瘖暗。在那瘖暗之外，是無垠的黑暗，沒有空氣，引力模糊的真空地帶。

我們走到操場上，草皮裡莫名的昆蟲和蟾蜍鳴叫著，腳踏著跑道的邊緣，頭一仰，星星們都被傾瀉而下的墨黑壓得窒息了。

「為什麼星星只剩兩三顆呢？」


外面靜默的市街和我們隔著一堵水泥牆，在水泥牆之上，還有一層鐵絲網，只有霓虹燈的光照了進來。霓虹燈的光照亮了我們的臉，我們望了出去，那個仍然兀自流動的世界。

我們繞著操場，一圈又一圈。一仰頭，星星好像清楚了一些。
霓虹燈照著我們的步伐，我們的影子。

回到K書中心，在那日光燈將一切照得極其空乏的小小隔間裡，好像終於把那些字看得清楚了些。雖然只有這樣一個封閉的小空間，像深海裡靜謐的潛水艇，外面就是沒有空氣、壓力沉重的海洋底層，但我們總能找得到逃脫的方法的。

看著吧，他們將一個一個地消失在這密室之中。左前方的人將頭埋進了一本厚厚的小說，隱身，前方的人將耳朵泡在撞擊的節拍和旋律之中，缺席，有一些人開始私密地交換著彼此的空氣，有一些已經沉入了雙臂圈成的的夢鄉。

我們的不在，在那高壓加密的水艙中，默默地進行著。最後，那裡將誰也不存在。只有一些肉體的形象，整夜的燈光，也只是幻影。

然而在那諸多奇淫巧計的逃脫術當中，我左邊的同學卻曾經真正的消失。有幾日我看著他不在的位子，凝視著他潔白的桌面，不知道他已經在離開學校的路上默默地行走，太陽曝曬著他的襯衫，荼毒著他的影子。

有時候他在漫畫店裡渡過下午，有時候他徒步走到遙遠的公園。我想像他一個人孤獨的旅程，他輕盈而絕望的右腳、他愉悅而沉重的左腳，如何交替著走過那些艷陽高照的日子。有那麼一點像夸父追日，追尋著在眼前卻又無法觸及的風景，汗水不停地流逝，又有那麼一點像嫦娥奔月，想要甩開在後頭追趕著的什麼，孤寂的高空越來越近。

然後，他回到那深埋在地下的K書中心。或者，我們走到操場上，望著那個世界。

然而，早在我們逃開的腳印裡，便決定了我們返回的路程。

這個故事說的本質其實是，我們誰也沒有真正逃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