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約12疊的寬敞和屋裡，小隊長跟我換上了夏季和服對坐著，精緻的窗櫺外就是美麗的桂川，賞櫻花的小船不時划過，春天的櫻花會，夏天的萬燈漂河，秋天的紅葉祭，冬天的光祭，都由這條河展開。如果春夏秋冬是染料，那桂川就是有著綢緞光彩的畫布，渡月橋則是長長的卷軸，攤開了嵐山的美與綺想，在你我的眼底心前。

我們那時在「彩四季之旅館・花筏」用中餐，屋如其名，室內處處有花，就像一艘滿載花香與光影的小船，擺盪在桂川與渡月橋的懷抱裡。窗外櫻枝的花有六分滿了，而我們的心情則有十分滿，等著京懷石料理一道道拆禮物般出現在眼前。這是蜜月旅行裡最講究的一餐，但氛圍也是最拘謹的，送餐的和服小姐總會先跪在門邊輕扣門，等我們應聲，跪著推開拉門，然後起身、端盤、上桌、收盤、跪地關上門……這樣反反覆覆十多次了，彷彿一切都有次序、步驟、要領。如同眼前精緻動人的京懷石料理，似乎也要有品嘗的方式與順序，不要浪費了孕育這些食材的京陽光與京雨水，浪擲了主廚的美感與時光。

在慢吃慢喝的兩小時中，新婚的我們竟然也語塞了，隨時會敲門的咚咚聲，就像是擂台的鐘聲，話題總會戛然而止。大概有二十道菜吧，湯豆腐令人驚艷，炸物、刺身、納豆、天婦羅、魚物、水物、湯物、漬物、飯物……襯上一些櫻花花苞與花瓣，其實都讓人捨不得去吃。最喜歡的就是一塊甜番薯了，初看以為是一片蒸熟的肥厚枯葉，然而大廚級的小隊長很快就猜出它是帶皮的番薯，也太像是一片枯葉了！讓人想起在天龍寺裡踩過的，或者在野宮神社裡拾起過的，感覺這些在京都裡燦亮過呼喊過的一切，最後也會靜靜地飄落、枯黃，在某個地方。

趁著敲門聲未響，不慣拘謹的我們還是忍不住要爬起來跑跑跳跳，後來才知道這裡是花筏最寬敞景觀最廣的房間，大人物專用的，可以佐著春光，在詩情畫意的陽台上，品味著渡月橋上的遊客如蟻群往往來來，有金髮碧眼的西方人也穿著和服，正把自己鮮豔豔地綻放在徐徐的愛情之下。

    飯畢，稍事休息，滿腹京都的色、香、味尚未消化，我們還是要珍惜時間來去泡湯。花筏有名的是嵐山溫泉，傳統知名的京懷石料理店則要去祇園與高台寺一帶覓尋，價格自然也不可相提並論，但這就是我們回憶中最美麗珍貴的京懷石料理了。如果婚姻也是一道料理，拌入雙方家庭、工作場域、人生理想、子女教育來細火慢燉或大火快炒……那麼品嚐的步驟是什麼？器皿與醬料又會是什麼？要怎麼學習才會成為婚姻的米其林級大廚師呢？新婚的我們，就像鮮炸的野菇，鮮澈的魚湯，新新鮮鮮簡簡單單地被小情小愛料理過就很滿意了，唯一學會的烹飪方法，應該是珍惜。

就像珍惜窗外易謝的春櫻，珍惜滿桌對我們而言不易得的京料理與心情。世俗裡的貴賤價值或人事的聚散分合，有時候只是為了喚醒我們去珍惜，去彼此寶愛與疼惜。

花筏內的男湯女湯定期替換在「六花」與「風花」兩區湯屋中，今天男湯是「六花」，小隊長跟我先在休息室「沙羅」裡分別，各自更衣。裸裎後我進入「六花」，鮮活的檜木香味頓時醒腦，三月的京都還蠻涼的，落地玻璃被溫泉蒸出大量的水霧，有一種潑墨山水的渾趣；室內湯池後還有室外湯池，冬日時，雪花應該就會在室外湯池靜靜地飛舞著吧。自己一個人泡大眾湯屋，雖然自在，卻也有些許寂寞，腦袋總會亂轉著什麼，例如「六花」昨天應該是女湯吧，那屬於男性的異想世界就在這煙霧繚繞中濔漫了開來，想起了伊豆的舞孃，想起了男女混湯，想起了愛情，想起了一些被人暗中喜歡著與不被喜歡的人喜歡的時光。

那些時光，那些刻在骨裡烙在心裡哭過痛過的一切，其實也都是在提醒著我，愛值得瘋狂地去珍惜。

混亂中，牆後竟然聽見了小隊長的聲音，原來，「六花」與「風花」在露天的部分，僅有一竹牆之隔。於是我推開玻璃門到了戶外，冷極了，立刻把鼻子之外的全身浸入溫泉之中，隔著竹牆，與我的小隊長搭話，雖然看不見彼此，卻是被同樣的溫暖所溫暖嗎？突然感覺到幸福，幸福到顫抖的幸福。

告別花筏時，嵐山被夕陽塗上了一層金閣寺般的金黃，儘管一身泡湯後的慵懶，我們還是趕赴了野宮神社與竹林，吃了一球櫻花冰淇淋，一支醬油麻糬燒，再與四年不見的路邊小石佛們合照……下次再來嵐山走走逛逛這一切，吃京料理與泡溫泉，不知道是何時；就像身邊能再擁有這麼美好的女孩，也不知道要再跋涉幾萬光年，珍惜身體與靈魂都這樣充盈的時時刻刻，一整天，一輩子，就這樣子，兩個人，守在愛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