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女性詩人朦朧美學:葉覓覓
葉覓覓,本名林巧鄉。一九八○年生,嘉義人。東華大學中文系畢業,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肄業。曾獲中央日報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等。二○○四年,通過文建會補助,獨立出版第一本詩集《漆黑》。二○○六年,《漆黑》一書榮獲「金蝶獎──台灣出版設計大獎」金獎。關於葉覓覓的重要評價有:
除了語言簡潔不落陳套之外,每首詩作都有個完整的表層結構,而且隱約地示知,還有深層組織隱藏在下面,誘引讀者去探索。[1]
葉覓覓的詩總習慣幾種變調旋律但嗜癖押韻,憂愁與暴烈同時進行,偶爾還有無動於衷的地理風景、蟲魚鳥獸,時而甘甜,偶爾苦味,並夾雜片段只願意側面曝光的情節。[2]
除了注重生活細節,葉覓覓的詩也有很多有趣的文字遊戲……從無厘頭的文字賽跑當中,釋放出驚人的想像力。[3]
葉覓覓有自己的藝術語氣、自己的魅力。詩集《漆黑》新穎別緻,一新這世代詩壇的耳目。《漆黑》亦被《聯合文學》雜誌299期評選為2000~2010十本經典詩集之一,她跳動而深刻的書寫特質,切中後現代的特色;詩的活力與本質,她正表露無遺。
一、阻隔
對「為藝術而藝術」的創作者而言,「表現了什麼」、「如何表現」、「被解讀」三者的關係是比較自由的。葉覓覓的詩作有很強的實驗性,詩人並不服膺於「被解讀」,而是要求讀者「解讀她的詩藝術」,於其中,至少可以分析出:意識拆解、機密、超現實三種阻隔,以下析論之:
(一)意識拆解
精神分析學派認為「無意識」是人活動與意識的土壤,是最純真的「人性」,這樣的底層意識可以透過夢境探知,於是「夢的解析」就是探尋意識的方法。關於葉覓覓詩與夢的結合,詩人商禽在《漆黑》的序中,有明確提及:
夢,它在不斷變形、易位,改變空間的同時,時間也在滑動,主體形象模糊,通常沒聲音、色彩;用行為來表意,不僅文法錯亂,乃至有諧音、別字出現在夢境中。[4]
夢境般的拆解、片段、不合邏輯、隱密是葉覓覓詩作的一大特色,也是對解讀的一大阻隔。然而主體的意識在夢中仍有跡可尋;也可以說,詩人拆解著文字與詩句的意識,透過夢的再現,追求「無意識」的更廣大空間。例如:
總有一天
∕蝴蝶是不規則的矩形∕駱駝長出丘陵
∕橋比蛇陰鬱
∕螞蟻比子彈強∕而有力
每個人就∕住進一座自己的電話亭
∕說盡所有的言語∕像高速旋轉的∕果汁擠壓器
含著風鈴的噴嚏(〈蛾在腋下產卵,然後死去〉)[5]
蝴蝶、駱駝、丘陵、橋、蛇、螞蟻、子彈,在佛洛依德「夢的解析」中,可能是失去記憶的復現(多半是痛苦的記憶),或是現實慾望的隱藏。夢境也反應著作夢者的性格特色、反射著作夢者的利害關係。於是這樣片段的文字,就有了解釋的方向:它們透露著某些痛苦回憶,某些現實中不能完成的慾望。而電話亭→果汁機→風鈴,這樣的變化有詩人的性格特色,它們暗示著詩人的利害關係。另外,「∕」的符號像是文字的隔間(一個個片段的夢境),讓每一組文字各自獨立又容許連結,這樣的分割除了保有無意識,也還有意識上的效果,例如:
不然﹨我綑綁你﹨再不然﹨你綑綁我
﹨我做你的鎖或是﹨你做我的鎖(〈跟光頭去剃光頭〉)[6]
簡單的文字抽換,卻有大大的思想空間,情感世界裡的互相綑綁原無定理,抽換文字時也抽換了角色、抽換了心情。同時,「﹨」的分隔有將文字鎖鍊化的圖形效果,亦取得了音樂的節奏感,這些都是詩人意識上的巧思。除了抽換拆解,詩人還有對比拆解的意識手法,例如:〈她像湖\他像虎〉[7]
他的臉是抹布\她的頭皮是鼓
他庸俗\她糊塗
他專門織布\她負責說不
他鎖門\她作文
她說虔\他說牆
他上船\她上床
他的旁觀很涼\她的膀胱很苦
他姓胡\她姓盧
她叔叔的玉蜀黍無數\他的姑姑照顧金針菇
他孤獨\她虛無
他家的壁虎太跋扈\她
她的羅曼史寫到第五部\他
他有一口井\她有兩面鏡
他要死\她要鑰匙
她開鎖\他沒死
他繼續\她積蓄
她打算買一座廢墟\他想換一件衣服
他被驅逐\她被袪除
他說馬的\她說馬的眼睛真夠土
她說你娘咧\他說 你娘咧嘴又打呼
她招來霧\他感到荒蕪
他練習新舞步\她熱愛走路
她像湖\他像虎
「他」與「她」透過「\」做了對比,呈現男女的差異(或者一對情人的矛盾處)。「他說馬的\她說馬的眼睛真夠土」是文字的拆解,「他的旁觀很涼\她的膀胱很苦」則是諧音的意識跳躍。在文字與聲音的鏡射對比中,讀者被「他」與「她」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困惑著。「他說馬的」「她說你娘咧」兩個角色都會說粗話;「她像湖\他像虎」又呈現著兩者的不同。時而白話時而譬喻,時而畫面時而敘述,行與行轉變之間仍有下意識的選擇,間隔在無意識與意識間,悄悄向讀者敘述了一些,有清晰的部分,也保有夢境般的朦朧。再例如:
瞬間 大家全都被
扣在天藍色的大碗裡
臉頰有光的記號
雲是易於撕開和浸透的
我跟他說了一個
關於水的比喻:
總是太容易就注入
陌生詭奇的容器之中
成為某種形狀
難以遁脫(〈雙色阿拉‧河流斯加〉)[8]
沒有符號的阻隔;沒有明顯的諧音、韻腳,但是「臉頰有光的記號﹨雲是易於撕開和浸透的」這樣的句子解讀上也是困難的。這些下意識的、直覺式的書寫,需要讀者更加留心詩中的無意識空間。意識就像水,注入文字後,就成為文字的形狀,而詩人總是想要找回無意識的自我。於是詩人拆解著、流動著,《漆黑》整本詩集體例與形式如此變換不已:詩、散文、故事、節奏、音樂、直寫、橫寫……就像一本黑色的夜夢,文字只是偶然浮現的夢境,轉字轉頁即轉念,唯有意識清楚其中。
(二)機密
詩人重視秘密,這些秘密甚至成為了「機密」,似乎有解密的方式可尋,但詩人不隨便提供。詩是詩人側面曝光的解密方式,這給讀者一窺究竟的新鮮感,同時也帶來阻隔。例如詩題:〈汗都被留在那裡了〉〈她的五行〉〈跟光頭去剃光頭〉〈不插電〉〈給S:我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不知道〉〈與貓無關〉〈反正他要去死〉〈說ㄆㄨㄣ〉這些詩題都舉重若輕,充滿著秘密與趣味。讀者跟著詩題閱讀詩作本身,卻往往繞了一圈,還是不確知秘密何在,只留下了新鮮感與趣味。例如:
她的奔跑如此草率
整個路面都被她踩歪了
她打嗝的樣子像鍾逵
像在阻嚇些什麼
更早以前 她的言詞鋒利如輕颱
足以刮掉半個夏天
她總是按時服用一種海
稀釋冷冽的愛(〈(秘密十三)他口袋裡藏著一副牌〉)[9]
這整首詩的確有著秘密。首先,秘密藏在主語中,主語竟然有:她、他、牠(牠沿著蝸牛的軌跡抄錄天空)、我、你、她們。這麼多的主角在裡頭,詩人只告訴讀者是男性或女性、動物或人、個體或群體,究竟是什麼樣的秘密呢?意識仍然流竄在文句之間──能踩歪路面、能服用海,這些超現實的敘述不只是文法上的應用,或許也是夢境。同樣如:
我坐在“那裡” 反覆思索
該不該去參加“那個”海邊的郊遊 和一群
熱愛交換禮物 的朋友(〈遮蔽我的憂愁〉)[10]
整首詩也暗語般佈滿了:那裡、那個、那個人。意有所指,卻又刻意隱瞞,機密的味道就是詩的味道,詩就是詩人與讀者間的秘密暗號,如果你也要加入這個秘密的組織。
(三)超現實
詩人的暗喻或象徵,手法往往超於現實,例如:
對岸
一個黑頭髮男人
挺著熱氣球般的大肚皮
坐在那裡釣魚
蚊子強壯得像 威士忌(〈雙色阿拉‧河流斯加〉)[11]
威士忌與蚊子是個很跳躍的譬喻,威士忌能連結到男人、大肚皮、阿拉斯加。但蚊子的強壯與酒的濃烈無物像上的相似,只是在感受上相關。又例如:
他咬下的那顆柿子 比獅子還金(〈汗都被留在那裡了〉)[12]
獅子並不是金色的,「比黃金還金」才是合於現實的寫法,然而獅子與柿子諧音,獅子與咬也有關連,為了這些連結,強說黃色的獅子很金,似乎又合理、有著童趣。又例如:
你打開背包
喝掉一瓶西班牙語
為了下次陌生可口的旅行(〈給S:我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不知道〉)[13]
陌生的語言與陌生的旅行是相關的,然而,語言要如何喝掉?「閱讀一本西班牙語書,準備下次陌生的旅行」,這樣才合於現實。但是「喝」有著迅速的意味,「可口」又顯示著慾望,於是,這個「你」的旅行速食主義,透過這樣的不合理連結,
就有著詩意。再例如:
前天或者更早
他遺失了眾多河流裡的一條
缺乏水聲的河
(他自然沒有很好的聽覺)
悉心餵食其他河流之後
他開始往回走(〈前天〉)[14]
河流變成可以餵養、進而擁有的生命體,並且,缺乏水聲的河流又是個不合理的陳述(沒有水還可以稱之為河流嗎?)。或許他遺失的是回憶、過往愛情,而這個回憶是較為沉默的(缺乏水聲)。他的記性不好,又想找回這個回憶,所以他往回思索。無論河流暗喻著什麼,「餵養」親密化了主體與喻體的關係,讓彼此有著依戀,又藉此暗諷了主體的貪心多情(擁有眾多的河流),達到了新鮮與陌生的詩意效果。這許許多多看似不合理的敘述,超越了現實,結合著詩人靈活的詩心,給予讀者一定程度的阻隔,造成了閱讀上的朦朧不解──也是詩人刻意保留給自己的秘密空間。
二、可能
意識拆解、機密、超現實三種阻隔所帶來的可能至少有:靈活、猜測、審視核心三種可能,以下析論之:
(一)靈活
因為拆解與跳動的超現實描寫,詩人展現了他靈活的心靈,讀者也能感受這份靈活。例如:
他們說:
水。電話。鳥。風。簾。卡片。錢。
椅。
不說:
自來水。電話。飛鳥。和風。門簾。紙卡。十元。
搖椅。
沒有人知道菜是否剩下
沒有人知道傘是否著色
沒有人知道歌是否愉快
他們只是吃菜撐傘和唱歌(〈菜、傘、歌〉)[15]
一開始就用了拆解的手法,還原後可以是:他們說水,不說自來水;他們說電話,不說電話;他們說鳥,不說飛鳥;他們說風,不說和風……。也可以交差組合變成:他們說水,不說電話;他們說鳥,不說和風;他們說電話,不說飛鳥……巧妙的形式拆解裡顯現了「我」與「他們」的不同(因此才會有說與不說的觀察)。或許「他們」是樂衷於生之慾望的一群,只是吃菜撐傘唱歌,而「我」總能關心歌是否愉快、傘是否著色,這些更細緻更藝術的事情。全詩在隱晦之中有著靈活組合、自由想像與比較的可能。又例如:
雷公,雷公,
你認不認識壽豐的
蜈蚣,一起去練法輪功(〈(秘密十三)他口袋裡藏著一副牌〉)[16]
雷公、蜈蚣、法輪功,諧音之外,這樣的組合頗為超現實(雷公怎麼與蜈蚣一起去練法輪功?),意涵也許不明,但靈活、新鮮、童趣卻躍然紙上。為詩而詩,詩的藝術不為思想或道德服務,那麼形式上,展現一些文字結合的趣味、技巧,也就沒什麼不可以。
(二)猜測
因為詩中有著機密,讀者就有猜測的可能,例如:
一隻鬼在黑板樹下瞌睡 小貓在肚子裡罰跪
我們覺得尷尬極了 從嘴裡吐出一層海
海的皮膚極白(〈汗都被留在那裡了〉)[17]
超現實的畫面讓詩難以捉摸:鬼是什麼鬼?(還是暗指一個人?)尚在母體裡的小貓為何罰跪?(還是小貓被吃進肚子裡?),鬼與小貓讓「我們」尷尬極了?嘴吐出的海竟然有白皮膚(口吐白沫嗎?)這是一首謎題中有著謎題,彷彿是夢境的詩,答案或許不是重點,詩的目的就是要保留那份懸疑,讓文字互相猜疑,互為共犯。又例如:
新爸爸很沈默,在他的面前,我們都像小孩。
那天,舊爸爸告訴我們:新爸爸其實是不存在的。
他說我和弟弟都太會作夢。
新爸爸在夢中,而舊爸爸對我們很好,很好。
新爸爸總是穿著舊爸爸的舊皮鞋,一臉憂愁。領帶
是舊的,眼睛是舊的,呼吸也是舊的。
後來,新爸爸不再出現的時候,舊爸爸也老了。(〈我們打算逃走〉)[18]
又是「夢的解析」。新爸爸與舊爸爸,一個在現實,一個在夢中,最大的謎題是:為什麼新爸爸不再出現時,舊爸爸也老了呢?用夢的解析去猜測,現實中的舊爸爸不能滿足「我們」的潛在慾望(所以詩題是:我們打算逃走),於是夢境中出現了一位新爸爸,當舊爸爸老了,對其不再有慾望的要求時,夢境中自然不會出出現新爸爸。這僅只是一種猜測,答案或許還多著,詩人商禽就把這首詩解釋為政治詩[19](舊爸爸與新爸爸,政黨輪替,但仍穿著一樣的衣服,新的仍是舊的),無論為何,這樣的寫法的確引起了讀者的猜測,有著許多可能。
(三)審視核心
面對超現實的表達方式,不合邏輯的地方往往是最引人注目、且仔細咀嚼的。例如:
冰箱裡有牛奶,今天過期,但她選擇喝水。她非常怕胖,害怕別人說,說她胖。然後她獨自吃掉三明治,或者,霧。(〈紙盒〉)[20]
如果沒有「獨自吃掉霧」這個意象,這便是兩行散文。審視全文,她怕的或許不只是胖,而是胖所帶來的排斥與孤獨,「霧」,洩露了並敷衍了這個核心。又例如:
少女習慣躲藏
藏進每一張 長方形的相片裡
揮動手臂
彷彿 揮動一列整齊的船隻
(負載她 秘密的憂愁)
有時也 藏進
洶湧而激昂的人群
偷竊 漆黑漆黑的話題
默默地
錘打成 頑固的
翠綠的 青春詩句。(〈少女〉)[21]
這是一首詩人的自況詩,裡頭有著鮮明的文學少女形象。從相片(過去的人)、人群(現在的人)、隱約可以閱讀出詩人的創作核心:牽絆與孤獨。也或者是其他。
哇拉哇拉哇拉﹨我說
怎麼樣﹨他說
哇拉哇拉哇拉﹨我說
我舉手﹨撥開大雨濃密的﹨毛髮
﹨跟他一起向東走
﹨去剃光我的頭(〈跟光頭去剃光頭〉)[22]
跟光頭去剃光頭,換句話說,就是跟著特殊的人去做相同特殊的事,讓兩人成為一個秘密團體。為什麼要這樣做呢?讀者不免去想,是愛情?是友情?剃頭的行為,有一種溫暖的底蘊,讓讀者審視了其中的情感。
有一個秘密 是這樣開始的
口袋裡面藏兩片 乾掉的樹葉
在陌生城市裡的陰天 迷路 微笑
並且 不說話(〈我們打算逃走〉)[23]
陰天營造了氣氛,落葉逃離了枝枒,不說話而微笑的人,珍視著口袋裡的秘密。秘密無從得知,但「我們」肩並肩,對彼此微笑的情感,卻也得到了感受與審視。
三、朦朧美
透過意識拆解、機密、超現實三種阻隔,呈現了靈活、猜測、審視核心的種種可能,並咀嚼出顯影、獨白、精微、自由四種朦朧美感。以下列舉之:
(一)顯影
顯影,從模糊走向清晰的過程。當讀者透過種種可能在猜測與審視時,答案的若隱若現、感受的涓滴匯集,就會有著清晰與模糊的顯影效果,例如:〈野牽牛〉[24]
事情再明白不過
扔下這條繩索
就不會有人 大聲喊痛
我要和你在一起
擠出 一袋黑色的餅
分給 黏在鞦韆上
圖釘般的小孩
熱熱鬧鬧 灰頭灰面
然後 拆開這隻錶
像 猜一個
藍梅口味的單字
無底的洞
可不可以忽略 請你忽略
那些壯闊的臉孔
那些擅於裝扮
擅於戲耍的
陌生土狗
愛我 像愛一朵野牽牛
圖釘般的小孩、藍梅口味的單字、「拆」與「猜」的諧音,在明示「愛我 像愛一朵野牽牛」前,一切都是謎。末了,野牽牛就是我,我就像野牽牛,審視之中、清晰到明朗之中,顯影之美畢現。又例如:〈假裝和好去烤肉〉[25]
現在是夜晚
等一下是白天
「再見了。」
「再見。」
時間飛快過去,由夜晚到白天,僅有互道再見。審視其中的情感、猜測其中的秘密,原來全都是「假裝和好」的彆扭表現。簡單的字面,隱藏不住心緒的百轉千回,有著顯影之美。又例如:〈阿玲〉[26]
外婆的收音機裡,有一個女人叫做阿玲。阿玲定時報新聞,用一種戲劇化的口吻報不好的新聞。
但外婆今年七十七,總是記得幫她的小小收音機換電池,讓阿玲不停不停地說。
垂老的外婆喜歡聽不好的新聞嗎?「阿玲」這個角色似乎有些無厘頭,然而仔細審視其中的情境,外婆的孤獨又躍然紙上,顯影成一種令人憂傷的孤獨。
(二)獨白
對自己、對群體、對天地有所陳述卻又不願、不敢說盡時,獨白的朦朧之美由是產生。例如:
我的頭髮,是姊姊幫我剪的。她問我要剪成直的、還是橫的,我回答說:「橫的。」於是,我的頭髮,就變成一種很好看的橫,就算太陽曬久了,也不會變得太黑。(〈姊姊剪頭髮〉)[27]
這是詩人對著讀者的獨白,透露著詩人與姊姊的親暱,然而不想被讀者洞悉,就用了「一種很好看的橫」(如何能剪出橫的頭髮?)「太陽曬久也不會變得太黑」(這是剪頭髮可以辦到的嗎?)這些模糊又超現實的敘述,提供了猜測的可能,也保有了姊妹倆的私空間,是獨白之美。
(三)精微
除了表現精微的情感,朦朧還可以幫助讀者的情感精微起來。例如:
不知道青春可以走多遠
但畢竟在雲 還沒變成雨或魚之前
那個有烏鴉守候的 夜晚
我們已經吃完焦糖烤布蕾(〈給S:我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不知道〉)[28]
雲、雨、魚這樣的變化除了諧音外,也有著夢境般的意識跳動;黑色的烏鴉守候著黑色的夜晚,黑與黑之間更需要精微的辨認;吃本身也是一種精微的活動。這些句子在猜測與靈活變化的可能裡,都給了讀者精微的美感。又例如:〈帕帕奇曾經來過〉[29]
一切都保密。並且防風防水抗暴 加隔熱。
發給每個人一組生日編號 包覆脆弱的詩句
吞食白膠 像吞食冰淇淋聖代
折進口紙 像在折金紙
美工刀伸出獠牙 孔雀豆依然黏在遠方的樹上
割掉的 那個字 撿回來就好了
藏匿它。在最隱密的位置。想要看見的人 必定看得見。
「帕帕奇」是詩人第一本手工詩集的名稱,詩人有許多情感寄託其上,是精微的,也是隱密的,所以詩人寫「一切都保密」。保密與分享之中,詩人寫著:「藏匿它。在最隱密的位置。想要看見的人 必定看得見。」意味著想要看見的人,就要精微起自己的感官,發現那些藏匿的字,從精微出發,出入阻隔與可能,讀與寫都有精微的美感。
(四)自由
當一些聰慧的創作者,用他們獨特的語言、思想自由自在地追求藝術極致時,有時候讀者的不解、朦朧也許是因為讀者跟不上他們的腳步,然而,抱著欣賞與開放的角度,自由之美也是能從朦朧中呈現的。例如:
很壞的那人坐在壞掉的椅子上剪壞他的壞指甲。(〈很壞〉)[30]
詩人大手筆地使用四個壞字,在這靈活的變化裡,壞與不壞,發小脾氣與甜蜜的抱怨,似乎都有可能。有靈活的可能,就有自由之美。又例如:
樹林後面的陸地
陸地後面的樹林
其實有一座島
島上有鳥
鳥 有島的煩惱(〈樹林〉)[31]
島有島的煩惱合於邏輯,「鳥」有島的煩惱則需要咀嚼體會。這裡有字形、字音的關係(島與鳥字形相似、韻相同),透過這個關係,又把原本不合邏輯的「鳥有島的煩惱」合理化了,因為鳥與島的確相似,有著彼此的煩惱是合理的。鳥與島之間因為靈活的可能而產生了自由之美。
四、評價
葉覓覓開發了一種,可以讓讀者留駐、留心的表面方式:字音與字義的拆解錯綜。而更深層的地方,詩人用夢境與超現實的手法,保留了秘密完整了意識。所以詩人的朦朧美學有兩個層面:表面與內容。表面就像是面具,一首首戴著面具的詩,面具底下有個純真的自我,而為什麼要戴著面具呢?與不了解的人保持警戒,與了解的人保持新鮮感。所以要體會葉覓覓詩的朦朧美,當要同時顧及表面與內容,品茗著詩人用華麗詩語言展現出的超現實主義。文字上雖是比較粗暴難懂,卻有著細緻的美,這是詩人難能可貴的地方。
∕一句∕小小聲的∕ㄍㄢˋ
音色像橄欖∕甘美而∕不髒(〈蛾在腋下產卵,然後死去〉)[32]
小小的粗魯卻有大大的自由,只要本質甘美而不髒,還是會有人喜愛。相信詩人還是會不斷開發可以讓讀者留駐、留心的方式,或許更困難、更粗魯、更朦朧,但還是會有讀者樂於參與她的秘密、發掘她的真實。
上一篇:新生代女性詩人朦朧美學:楊佳嫻
下一篇:新生代女性詩人朦朧美學:林婉瑜
感謝分享!
http://www.yyj.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