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性傑

　　一九七四年生。師大國文系、中正中文所碩士班畢業，東華大學中文所博士班肄業。曾獲林榮三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台灣省文學獎。現任教於建國中學，著有《燦爛時光》、《所有事物的房間》、《關起來的時間》、《解釋學的春天》、《海誓》、《找一個解釋》、《2008凌性傑》。關於凌性傑的重要評價有：

詩人驅遣意象恰如其份，毫不勉強，所以能將我們習見的文字辭彙放在正確的位置，使他產生詩的效用，而無鬆弛，糾纏之虞。[1]

他乾淨的詩不帶控訴，沒有煙硝氣息，更像緩慢運轉的夢境。[2]

凌性傑是個平衡感相當好的人，他詩的主題偏於控訴，但他卻以抒情的詞彙作為抵抗的手段。[3]

凌性傑並擅詩文，活躍於文學界，文字感性，思想優美而成熟，作品質量並俱，可以說是新生代詩人中的前行人物。

一、            阻隔

詩是凌性傑的私密情人，親密的感覺、誠摯的喜樂悲傷、豁達的想法，詩人一一對詩傾訴著。因為是傾訴，文字清晰而呢喃，在其中，讀者深刻感受到了坦誠、真實與依戀。而後，戀人絮語叨叨，在專屬於詩人與詩的空間裡，讀者這個第三者，並不是那麼輕易能介入與領略。以下略論凌性傑詩中可見的阻隔。

（一）私領域

凌性傑提到：「我以語言文字為他們構築棲居之所，教它們安安靜靜的，成為我生命中美好片段的定格」「久處於體制之中，我竭力追求似不可得的自由，詩是我護衛的私領地。」[4]詩人有意識地保有一個場域，在詩裡有所構築，在詩題上：〈在自己的房間裡〉〈濕樂園〉〈場所〉〈夢中教室〉也多加暗示。在私領域中，詩人可以放心主觀、批判、吶喊、寂寞、受傷，不影響他人，潔身自愛。

關於這個私領域，詩人動用了許多敘述來描繪它，有些是清晰的，有些則朦朧，虛實之間、理性與感性間，私領域是文字的意念也是文字的肉身。因為私領域的重要，也加深了讀者解讀、感受私領域的必要，阻隔也由之而生，例如：

曾經有餘溫的椅子

我的氣息逐漸變涼

曾經有我氣息的枕被

還停在忘了撕去的日子〈場所〉

四行短詩，泛論存在與失去，以「我」為眼線，椅子、枕被、體溫、氣息私密極了，讀者揣測這個場所，衡量這份心情，或者也將自己錯置成這個「我」，也構築了讀者自己的私領域。拿捏之間，私領域的阻隔確實存在。又例如：

季節風留下指紋

留下一個早晨的名字

於是記得，它為我們喚醒草葉

並且打開一扇天空的門〈生活片段〉

充滿暗示的詞語：季節風、指紋、草葉、天空的門，構築出一處空間或者一個時間，「我們」食息其中，記得或忘卻了什麼都是極為私密的事情，旁人難以得知。又例如：

總有一些什麼值得相信，譬如

音樂或噴泉，有光的天堂

世界仍然是傾斜的

旋轉，在名字的玫瑰中綻放

命運與理解，甜美而芳香

穿過時間蝴蝶蘧蘧然醒來

槍砲以及病毒都在遠方

與此刻的擁抱親吻無關

印象派的風裡彷彿

有一些什麼盛開，值得相信（〈解釋學的春天〉）

值得相信的事物、世界旋轉的方式、此刻的擁抱與親吻，都有著私我的詮釋，諸如天堂如何被相信、風裡盛開著什麼，這在私領域裡都不是個問題，但在私領域外，一切都是問題了。同時，吸引讀者對於這個私領域加以疑問、感受剛好又成了詩人獨特的朦朧美學，歧義，或者自行補白的讀者參與魅力。

（二）了悟

凌性傑對人生的體悟與實踐，常常是詩中的靈光一閃，令人咀嚼、揣想，某種程度設下了一個阻隔：悟與不悟、信與不信的阻隔。例如：

人生實難，難的是

鬆手，不難的是握緊拳頭〈寂靜之光〉

難與不難，鬆手與握緊，在這首懷念兄長的長詩裡，忘情與鍾情都是個選擇。然而詩人沒有鬆手，執悟而迷，走上人生實難的路，展現一種「情之所鍾，正在我輩」的生命勇氣，被了悟的不只有愛。又例如：

我們必須以綿長的一生

來遺忘或者以死亡背叛〈不相關的無題五首〉

放下記憶是背叛，不放下記憶卻要苦苦遺忘，死與不死都不得好過，再次呼應了人生實難的生命悟境。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

生命的岩壤質地堅硬，醒或睡

穿鑿出一則則鏗鏘的預言〈在自己的房間裡〉

有人出生有人死掉，自由地

從一個國度走向另一個國度

沒有什麼值得害怕，在一個年輕的

夢裡，把剛剛誕生的黎明均勻地搖晃〈給下一個世紀的備忘錄〉

我們在尋找一把鑰匙

打開認識這個世界需要的門

越接近快樂生活就開始起霧

讓記憶濛濛的旋轉從前的彼此

旋轉鑰匙孔躲進我們

被月光打濕的靈魂

褪去毛髮跟皮膚

一切赤裸後便不再虛無〈尋找一把鑰匙〉

屬於私我的了悟，某種層面是一種主觀，信不信服隨你，不信服時，閱讀就產生了阻隔、抗拒；信服時，閱讀就產生了依賴、順從。然而，大多數人處於信與不信、悟與不悟中，阻隔若隱若現，造成了思想上反覆的辯證與朦朧。

（三）愛的意象

愛是凌性傑詩中的母題，親人之愛、情人之愛、人群之愛，詩人自謂：「生命如此美好，而我有好多好多愛。愛很簡單，你要有便有。」這樣感性的話語、透露著自信與勇氣，同時也創造了各式各樣愛的意象，率直的有：

我不過是在呼喊，我必須呼喊

我的身體必須被擁抱被信仰〈濕樂園〉

呼告式的文字在「信仰」兩字後意象飽足了起來，相較於擁抱的直率，信仰有著更多的虛實層次。愛的意象也可以成為私密的領域，例如：

我將為你封閉一座星空

建築一處銀白色的迷宮

我願意跟你，一起

在世界盡頭的花園流淚〈寂靜之光〉

迷宮與花園的意象，帶給讀者的私密感與阻隔感也是大的，而「為你」「願意」「流淚」這些率直的話語，又讓讀者感受到了情感的堅持、純良。其他愛的意象的例子還有：

唯一的時刻已經降臨我們與黃昏

光微微節省著記憶，廣場開始擁擠

擦撞彼此誰都以為有愛在愛。彷彿是咒語

輕柔，甜蜜，不覺天空有哀傷或背棄〈鴿子〉

想像在子宮，羊水盡力起伏

生命在暗處抽動聲納

隱隱訴說射精的渴望

暖流鼓鰭，我們持續前進

腫脹著這個星球上最大的陽具〈鯨生〉

記得曾經來過天使

穿越了受詛咒的門窗

暗自學會嘆息，在這裡

梳理輕輕垂下的羽翼

高舉起陽具，鞭打著我們

逐漸腫脹的慾望〈不可能的遺忘〉

鴿群的意象、鯨魚與陽具的意象、天使的意象，這些意象都與愛相關，也考驗著讀者對這些意象的感受能力。愛是繁複的，有動物性也有理念性，是私的，同時也是公眾的。詩人展現了愛不同的形貌與詮釋，深刻且多變，彷彿通過了詩人這重重對愛的審核，方能與詩人對話。所以在意象的內裡，有層次的問題，有人的愛是形而上的，不能接受陽具、陰莖等率露的詞彙；有人的愛是私我的，沒有注意到人群與社會的互動，所以愛的意象的裡頭，可以斟酌的甚多，阻隔並不只有一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