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10 18:01:55小紅帽

回家 ‧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2009/11/20

回家       ‧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2009/11/20
【文/那不啷】
如果不是因為我最近在進行我人生的第六次,而且很有可能是最後一次的搬家,我是不會閒閒沒事的去回想那前面的五次搬家的,再者,由於我現在重新整頓了自己,有了一種嶄新的再出發的心情,我倒是不介意透過回憶的方式,把故事說出來,好讓自己引以為戒,未來別再做什麼蠢事,進而達到那種真正的放下過去、放眼將來的功效。所以囉,把自己的笨故事回憶出來,是有好處的。
為了要離家,我可是在念國中那麼小的時候,就想著結婚這件事了,在那個幼稚不懂事的年齡裡,每當父母吵架之時,我一邊讀著我的死書,一邊以為著結婚是離開家的最好方法,我蠢得很,笨腦子只夠想到這麼多。不過你如果有類似的偏執經驗,你便可以體會我,有時候人忽然找到一個解決方案的時候,會輕率且固執的以為那是最好的方案,直到終於倒了大楣,才知道自己的方案笨透了。所以,當我想出最好策略後,便抱持著這個想法,直到二十三歲那年。
我的第一次搬家,果然是因為結婚而搬的,自個兒拿了旅行袋,從父母家和租的小套房間來回數趟,一個人就搬好了。那時,我剛從學校畢業沒多久,因為不小心懷了孕,就嫁給我的第一個男朋友,林先生。
回想那段短暫的婚姻,因為實在太短了,我還真的說不出來什麼好內容,只記得他是同學的男朋友的鄰居的小學同學,出現在同學的生日餐會,由於他大我一輪,跟我一樣是屬豬的,足足有三十五歲,是適婚年齡,便博得了我的笨好感。我們開始見面,約會,而他很有效率的在我認識他的第三個月,就把我的笨肚子搞大,於是結婚,成就了我從父母家搬走的美事。
但是,我才搬走三個月,就跟林先生決裂了,原因是他要求我放下工作,回到屏東的鄉下跟他父母同住,好好的帶孩子,而他要留在台北工作。天知道這是他的最好安排。我用父母吵架的方式跟他好好的大吵了幾個笨架,他就決定要跟我分居,還說了等我把小孩生下來,他會將他送去鄉下給他父母養的這種笨笑話。
他離開後沒多久,我被爸媽親自接回家去,那次是我第二次搬家,父母會親自來把我領走,主要是因為我是個沒有用、不懂事、笨透了的么女,再者便是,我流產了,竟然他媽的沒有人照顧,一個人躲在可憐的爛套房裡,過著連狗都不如的生活。嗯,這當然是父親對我的生活下的評語。
孩子沒了,當然就是離婚收場了,我才二十四歲就離過婚了,離婚比結婚還要簡單,跟一個陌生人分開,自然是沒啥牽絆的。如果前幾年提起這件事,我可能還能再多聊一些細節,我是指,一些讓我從笨蛋變得聰明一點兒的細節,而現在,我只能用這麼一丁點的篇幅,去代表那一段人生。夠了,我肯定想不起來更多了,再過一些年,那段人生記憶便可以無影無蹤到像我的身分證配偶欄一樣空白著了,白得像沒有發生過一樣。
不過,因為這個流產和離婚的原因,意外的帶來了一個極大的好處,那就是——自由!我忍不住要暗自慶幸,我是個離過婚、流過產的傢伙了,我的代號再也不只是么女,不再是以前那樣,像張白紙一樣的清純,像隻小雞那樣的生嫩,沒有半點應該離開家獨自居住的理由了。因為這個緣故,這段笨婚姻,真是太有價值了。
我是從父母家再次搬走時,也就是第三次搬家時,結識老張的,他是同事介紹的搬家公司的老闆,後來就一直找他搬了。我對老張的認定是——他是我最親密的一個朋友,沒有人比他和我更親了!
我之所以會用「親密的朋友」來稱呼他,是因為天曉得他是最好相處、最貼心的男人了。每回要搬家之前,只要我先去一通電話,老張總會在一週前,給我送來乾淨的紙箱,還細心的送來紙箱外的標記貼紙,讓我好好的、慢慢的,整理我要搬遷的物品。我的什麼東西,在什麼編號的箱子裡,哪些箱子有易碎物品,哪些箱子必須開口朝上不能放倒,哪些箱子又該要拿到垃圾場去丟掉,我都會標記在紙箱上。
除了標記貼紙,我還會記載在一張紙條上,親自交給老張,老張就能幫我辦到好。除了老張,這個似乎是我生命之外的男人,看過這種紙條,生命之內的男人,沒有半個看過,也沒有半個參與過,就算我的哥哥也沒有,沒有。幫助我處理搬家這種大事的,只有老張。
話說回來,我會這麼快搬走,是因為跟父母住在一起,我就像小時候一樣,一天到晚想死。
記得小的時候,當他們動不動就大吵特吵之時,我通常會在旁邊大叫,「不要再吵了啦,不要再吵了啦,我求求你們不要再吵架了啦。」而且,我還會一邊痛苦的、傷心的大哭著,哭得像是可以把天花板掀掉,用盡力氣,想用自己的哭叫聲,蓋過他們的爭吵聲。同時,在心裡深處,我會吶喊著,「讓我死掉好了,讓我死掉好了,只要我死掉了,他們就再也不會吵架了。」
是的,我真的天真的以為我死了他們就會開始懂得珍惜彼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沒有人告訴我,我就偏執的自然而然的這麼想。我帶種得很,我不但這麼想,還真的這麼做過,就在我考上大學,還沒入學,覺得自己真的長大了的時候。天曉得我那時快二十歲,還完全沒有辦法從父母吵架的陰影之中走出,我連自己出門交朋友、找樂子這種事情都不會,只會哭、想死和想結婚。我這講法一點也不誇張,不然我不會付諸行動的去死。不過,我講起這件事情,也沒有瞧不起自己,覺得自己錯了的意思,因為就算到現在,我也不認為自己真的從那陰影之中完全走出了。
講到這裡真的不能不講多一點,因為真的很好笑,我還記得那次我做的笨事,我把媽媽治療更年期失眠的鎮定劑偷走,並一次吃光了,不過只有愚蠢的二十多顆罷了,那時我竟然以為吃二十多顆就會死呢!所以,想吃藥自殺,也是需要經驗累積的。
吃下去之後,沒多久我就不省人事了,什麼也不記得,我是後來從姐姐嘴裡聽說,家裡的狗救了我。那晚,Family在我房間裡哭叫,就是那種喔喔喔的嚎叫聲,才引發了家人的注意,及時找了救護車把我送去醫院,洗了我的笨胃。天知道,原來狗真的有這種救人的本領和功能!
總之我的意思是說,我去死過但沒有死成,因為那笨經驗我甚至還了解到一些吃藥的常識,在這裡奉勸各位不要這麼做,因為,一二十顆這種藥物,只要睡個幾天就自己會醒了,一兩百顆的話,則要洗胃,並小心因睡得太熟而被口水哽死。至於副作用,我所知道的就是變得更笨,其他的要問醫生了。
更有趣的事是,那次的自殺事件,父母完全沒有了解到我是多麼的希望他們「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的這個目的,甚至錯誤的認為我是人際關係出了問題,才會做出這種事,不然為什麼我會沒有什麼朋友也沒有男朋友什麼的呢?他們常常一邊吵架,將造成我這麼奇怪的責任推給另一方,一邊苦口婆心的勸我去跟心理醫師聊一聊,多出門走一走,會有好處。
我的人際關係是有點問題,我太孤獨了,我是人群中的孤獨者,就算表面上我參與了什麼活動,但也只是肉體參與而已,我的靈魂沒有,我是那種可以讓肉體一邊聽著笑話發出笑聲,一邊讓靈魂痛苦的那種人。就算我在參加活動時,偶爾負起責任,說了笨笑話,獲得把人弄笑而自己不笑的笨快樂,但就算我獲得了那種惡作劇的快樂的同時,我仍在痛苦。
我明白得很,人們聲稱愛自己的父母和子女,但其實沒有多少愛父母和愛子女的作為。我知道男人或女人在愛上人之時,往往會愛到自己變成蠢貨,但後來卻常會改變成無論如何就是不愛自己當初愛的那個人。我清楚得很,人們對家人都不太好,面對外人都特別客氣、有禮貌、甚至可以陪笑,在外頭笑得半死,家裡的人,卻正在孤單死。我想到這些,更加覺得人們噁心,我寧願默默孤獨著,我常常瘋狂的覺得,除非人們的家人們都正幸福快樂著,否則人們怎麼會有資格自己痛快?我為在受苦的人感到憤憤不平,若想到父母,我會因為自己的快樂而大大的自責。
所以囉,既然父母仍然是過著一直吵架的日子,既然我又想死,為了救自己,我只好逃避,便找了老張,只不過我按照了父母的吩咐,必須住在他們走路就到得了的附近。父母只說了在家有什麼不好的這種話,就痛快的放了我。老張收了我五千元,體貼的、輕鬆的,兩三下就搞定了我的自由。
因為住得近了,我總不能不回家去吃個飯什麼的,但是你知道,沒有一頓飯,他們不是在吵架的,天底下的確是有吵不完的架的。有一回,他們為了晚餐的菜不夠吃而爭吵,而這是一個已經吵了二十多年的題目了。
爸是個公務員,媽一直做著家管,我們家有六個小孩,一直過著吃緊的生活,講實在話,我還真不知道他們倆怎麼這麼有能耐,能把我們六個全給養大。我記得隔壁的劉媽媽在買第二棟房子時,用極富同情心的語調講「老常的六個孩子,啃掉了老常兩棟房子喲!」這句話。我相信這話是一點也不為過的,我懂得我們家生活的辛苦。養這麼多的孩子,爸爸過得很節省,媽媽也是,而且這節省,似乎是節省一輩子。從小,吃飯吃菜就是要用分配的,多少飯要配多少菜才可以,光吃菜而不配大口飯是禁忌,這個小孩不能多夾一筷子,不然那個小孩就要吃不到這樣菜了。
他們可以吵得要死,是因為爸爸永遠無法容忍在菜很少的情況下,媽媽怎麼可以買很貴的新衣服?而媽媽也無法容忍,為什麼不能少吃一點東西,讓她可以買一件根本不貴的新衣服?
「讓媽媽買新衣服好嗎?不管貴還是不貴。」我好想這樣對爸講,但是,我已經有點了解爸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當他在抱怨時,不要開口常常有用,讓他瞪個幾眼,氣也就消了。然而媽這輩子,始終在尋求爸的認同,當爸有不同意見,比如說這次又發生菜不夠吃還買新衣服的這種意見,她就想要說服他。你知道,有些人在說服別人的時候,樣子就像在吵架一樣,並不是像在溝通那樣,你肯定了解的。所以一個這樣芝麻大小的笨事,就會演變成一個一輩子的、重複不斷的、哇啦哇啦的大吵架。
我可以去死嗎?我可以去死嗎?就算我已經變聰明到可以找出「爸在抱怨時不要開口」這種相處方式,理出「媽這輩子永遠都在尋求爸的認同」這種頭緒,也不代表我能對這種爭吵視若無睹啊!喔!這兩個人,是多麼的痛苦啊!他們是多麼的痛苦啊!
爸爸說的話不無道理,他會憤怒的說:「我退休了,沒有收入了妳懂不懂?將來生病了妳能照顧我嗎?請人要花多少錢妳懂不懂?」
而,媽會痛苦的說:「我這輩子就算做菜做到死了,你老常也不會說我一個好字,你從來沒給我買過東西,我自己買有什麼不行?更何況這件衣服根本不貴。」
我總是用哭來介入他們的爭吵。我愛他們,我恨他們,我心疼他們,我實在想死,用死來換他們的快樂。
是啊,就算是一個偶爾回家吃飯的我也還是三八的以為我死了他們就會快樂,我承認,所以那天回家,他們吵了個那樣的架,吃著那個食不下嚥的笨飯時,我還是哭了起來,我任性的重複的叫著,「我去死好不好?你們不要再吵了好不好?我真的會死給你們看。」我非常聲嘶力竭的在說「好嗎?」我大吼大叫的哭著,哭出我的痛苦,身為一個人的痛苦,只是這樣而已,我只是在哭著為什麼在一起一輩子的兩個人,從來不能互相安慰,卻要永遠的爭吵著的這種奇怪的痛苦罷了。
或許是我太痛苦了,那天,媽媽忽然停下她的吵架,納悶的看著我,說:「我們吵我們的,吵完過兩天我們自己會和好,干妳什麼事啊?常台笙,妳不要嚇我好不好?媽媽帶妳去看醫生好不好?」爸爸也停下他的吵架,嚇到了似的看著我。
我永遠不會忘記媽媽說的這句話,我也永遠不會忘記爸媽當時的表情!因為,媽媽對我的這絕無僅有的一次解釋,改變了我的笨生命,我可以打賭我忽然懂了一直以來我有多笨,我從來都沒有想過他們自己會和好!我很生氣她為什麼不早幾年這樣跟我說。
因為這樣,我開始有了嶄新的心情,一切都變得正面、積極、有希望。在後來的日子,我和同事顧先生開始交往。儘管他姓顧,但我喊他梁兄,儘管我姓常,但他喊我英台妹,這種叫法為我們和同事帶來許多的樂趣,那時我們可沒去想過什麼梁山伯和祝英台都掛掉了,變成蝴蝶的那種事,只是叫來叫去覺得真好玩罷了,我們甚至還能你一句我一句的接唱黃梅調呢。
我們最大的共同特色,就是他戀母,我戀父,如果不是因為他戀母,他不會喜歡跟我這種一副老氣橫秋的女生相處,如果不是因為我戀父,我不會跟年齡總是大我一截的男生相處。梁兄大我雖然沒有一輪,但也有六歲那麼多,所以我覺得他應該是成熟的。
那是一段純純的感情,我們純純的相處著,我們的那種合得來的方式,有點像是秤不離砣。在公司,午休時間一起吃午餐,下了班,買了晚餐到我的小套房裡邊吃東西邊看DVD,因為我們都愛看電影。我喜歡看書,他則不,所以我們折衷找到了解決方案,便是故事接龍,看誰能接得比較精采有看頭。由於我們太熱衷了,在公司時偶爾會忍不住的一句接一句的繼續接起前一天的龍來,便為同事製造了些樂趣,儼然是一對開心果。因為這樣的緣故,公司開始傳出我們是一對的流言。
有一天他媽媽忽然病重,我們幾乎在那同時,馬上斷了一切連絡,兩年多的相處,忽然像不認識一樣。在公司遇到時,他總是憂鬱得不得了,從早到晚苦著一張臉,一下了班,他就閃了,我們沒有任何說話的機會,或者說,他不想跟我說話。因為他戀母我戀父,所以他的行為我能理解,他肯定是因為他在母親痛苦時那麼快樂而深深自責。他給了我超級大孝子的感覺,儘管對我有些無情,但我是真心認為他是一個大孝子。
因為發現得太晚,他母親的肝腫瘤已經大到都爆裂了,走得很快,我隱約記得似乎不滿一個月就走掉了。接著,梁兄喪假過後回來上班,就經常一個人去公司的頂樓抽菸,有一天,就跳下去了。梁兄真的掛了,不過他沒有像是一隻蝴蝶一樣翩翩飛起,而是重重的掉落。他嚇壞了全公司的同事,引起眾多的討論,竟然還引起一些人向我表達慰問之意。對此,我用沉默的方式應對,我沒有表達任何的言論,也沒有哭泣,我暗自認定我們是在他媽媽生病之時,就分手了的,只有這樣想才能好過一些。關於他,我只能聊到這裡。
就算是說故事,現在的我無法再把跟他相處的細節講得太清楚,我剛有提到的部分就已是全部的回憶,這一切應該隨風而去。
我必須要說,我是大而化之的,沒有為什麼,我就是會把不想記得的事情儘量的忘記,忘記到成為幾乎沒發生過似的那種狀態,然後就像新生一樣的,重新活過。我不知道這種徹底的遺忘好還是不好,似乎無法以好壞來論處。就某個角度來說,我漸漸的進步了,開始懂得一些活下去的好方法,再就另一個角度來說,我無法面對過去的自己。
至於後來的我,當我一個人待在小套房裡,我有害怕的感覺,畢竟這裡有我和他的共同回憶。我從來沒有半個朋友死掉過,自己也只有假死而已,面對第一次的死別經驗,使得我認真思考起死亡這件事,對死亡,我首次感到害怕,以前假死時,竟然不知道要怕呢!
我常擔心自己會忽然見到鬼魂,每當在獨處的片刻忽然想到梁兄,我就躲進被窩裡,抱緊棉被,我還忍不住怕得把鏡子和所有會印出身影的東西都遮住。本來,我總愛在夜晚時打開YouTube裡的Eva Cassidy的Autumn Leaves來聽,但由於她罹癌已故,後來我在聽之時,只好開一個新的IE頁面擋住有她的畫面,或者把畫面縮到最小。上下班的路線本來會經過那塊他著陸的地面,後來我寧願繞遠路。
從那房子對我來說有了死亡的恐懼意義後,我便又換了地方住,算起來是我的第四次搬家。我記得那次老張帶著土土的笑容對我說:「小姐,妳單身貴族喔?怎麼還不結婚?這樣搬來搬去的。」那時的他還不知道我的底細,我已經是一個離過婚、流過產、再死過一個男朋友的女人了。
住進新的套房,似乎沒有解決我的恐懼,反而還加深了我的憂鬱,我可以研判當時的我得了憂鬱症。每天,除了上下班,我便躲進房間裡的小角落,抱著我的布偶發呆,失去了平淡且珍貴的小幸福,我覺得對未來沒有希望。我再度興起了死亡的念頭,便常常回爸媽家偷拿安眠藥。他們以為我跟梁兄還在一塊,我也沒有說出發生的事情,只想儘量讓他們認為我過得很好。因為要偷藥,我開始經常回家。
回到家裡,我會去躺在媽的床上,聞她的味道,坐在我小時候讀書的書桌前,打開抽屜有我收藏的照片以及集郵冊,衣櫃裡還留有小時候穿的衣服。我喜歡走去爸爸的床邊,捧起他的手,將臉靠在上面,那是專屬於我們的親密動作,他會說:「好了啦,妳都幾歲啦?」卻不抽走他的手。我忽然發現家裡過去的一切變得多麼甜美,過去的一切忽然變得那麼甜美。
有時我會買花回家,將它們插在媽媽新買的一只水晶花瓶裡,想不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媽媽忽然有錢了似的,家裡一直出現一些特別的東西,她甚至還會敷臉,擦保養品,那可是過去從沒見到過的。桌上擺了媽做的飯菜,還是像從前一樣又少又簡略,爸狼吞虎嚥的吃著,就像他年輕時那樣,不太好吃卻吃得津津有味,他會一直拿筷子點我的碗,叫我快點吃,不然等一會就沒得吃了,因為老太婆捨不得買菜。
然而我仍然不知道像我這樣的一個人該何去何從,將未來和過去放在天秤的兩端,不可知顯得多麼的可怕,可留戀的,卻留不住。我沒有辦法不懷疑,自己是不是曾經受到了詛咒,我真不想要一輩子一個人過。死亡仍然是選項,不然我能逃到哪裡去?而且死這種事情,好像只要做過一次,就一次比一次不感到害怕。媽媽的話,曾經帶給我希望,但那時的我真的覺得沒有希望了。
有一天,我離開娘家,回到自己的小套房,關上門,終於流下眼淚,我可是很久都沒有哭的了。我任憑笨眼淚掛在下巴上,再任它們滴在衣服上,我穿的是風衣,眼淚滴下去,發出搭的一聲,接著一聲,又一聲,噢!那個搭的聲音,我似乎到現在都還聽得見呢。
我想虐待自己,便去沖冷水澡,在冬天洗冷水真的好冷,好冷,我讓水分從頭頂上不斷打下來,像是要那水分將自己的顫抖沖去似的,我一邊發抖一邊等待著,等著那顫抖過去,它還真的過去了!那可真是有趣的經驗啊!當不冷了之後戴上眼鏡,眼鏡竟然還被我的體溫薰出一圈霧氣,真不明白是為什麼。我沒將自己擦乾,也沒穿上衣服,因為我要在死前嚐盡墮落的滋味,喝一大桶啤酒,把冰箱裡的東西吃光,做一個飽鬼,我還打算要抽一整包菸,反正,我不打算再承受了。
有趣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好嗎?我離開浴室往房間走去,顯然嚇到了一個不速之客,他猛的一回頭,遮住自己的眼睛,避免看見我的裸體。我從鏡中看見自己,全身濕淋淋,濕濕的長髮披在肩膀上,就像是一個女鬼。
真倒透了楣,要死了還能遇到賊,我幾乎要崩潰了,喊叫著問他是誰?他似乎沒有從驚慌或是尷尬中抽離出來,吞吞吐吐的說他是鄰居,我看他沒有帶凶器,空著手,那個時候,我覺得害怕的反而是他,並不是我,他肯定覺得遇到瘋子了。
我瘋狂的繼續哭罵著,問他想幹什麼?要偷東西嗎?我交代他不用麻煩亂翻了,皮包放在衣櫃,存摺和印章在第二個抽屜,我還提醒他不必動手殺我,看床頭那瓶安眠藥已經集了一百多顆,我自己就會死了,別惹上這個麻煩,拿了想要的笨東西快快滾吧!我唸了足足一大堆。
但我聽見他說:「我聽見妳一直在哭,所以想說來關心一下子,我敲了半天門,發現妳沒有鎖門,我就進來看看是不是發生什麼不好的事,只是這樣而已。」
天知道我這種笨蛋還會遇到好人,沒理會他,我坐在床邊哭,在那時我真的什麼都不怕,沒有人傷害得了我,對一個要死的人來說,不管什麼傷害都算不上是傷害,管他是好人壞人,反正,我已經要死了。
「妳怎麼了?」哭泣中的我嚇了一跳,我忘了屋裡還有人。
「你嚇了我一跳,你怎麼還沒走呢?」我哭累了,終於略顯平靜,溫和的說著。
「我沒有惡意,只是覺得鄰居應該互相關心,我希望可以幫助到妳。人可以自己選擇要快樂的過,還是不快樂的過,好過難過都是一天。」
聽他這麼講,我沉默了,很老掉牙,誰都希望快樂,但這不就是最難的嗎?我說:「我是真的太倒楣了。」
抱住棉被,我蒙住我的笨頭,倒在床上更大聲的哭了起來,將他一個人丟在棉被之外。我在棉被裡尖叫,痛哭,大叫著,「讓我死吧,不要再過下去,我不要再過下去了,我是個天殺的倒楣鬼,我倒了一輩子的笨楣了。」
他靠近過來,抱住我肩膀,安慰起我來了,他說:「不要哭了,天底下可憐的人有多少,妳知道嗎?有十億人口在鬧饑荒呢!」這真是令人永難忘懷的安慰詞!如果不是因為我太傷心了,肯定會笑出來的。
是再一陣子的沉默之後或我持續了一陣子的痛哭之後,不知怎麼的,我們接起吻來了,現在想起來,還真是有趣極了,怎麼開始的,我是真的不明白。那時,我沒有說些什麼,或,抵抗什麼,這種親暱好像很自然的就發生了,接下來發生的是性愛,而那性愛,不包含慾望,它像是一種安慰,像小孩子在哭泣時,媽媽在他背上拍的那幾下那樣,它像是一種鼓勵,像媽媽用手指頭幫小孩子抹乾眼淚時的那當下,剛好一陣輕風拂過,讓臉上掀起的一陣濕涼意那樣,我困惑於來自於他的安慰和鼓勵,以性的方式。我在長久的傷痛和短暫的安慰中找尋平衡,這種感覺真奇怪,不再痛苦,也帶不出來什麼快樂,變成一種清醒,我是說,極端於他在我身上努力抽動著自己的情況,我在我的被動的性中竟然找到了一種清醒,和,問題:我怎麼被安慰了?因為性的緣故!我怎麼被安慰了?因為性的緣故!
當一切停止一會兒,他忽然的攬住我的肩,並低頭親吻住我的臉頰,我說住,是因為他把他的嘴唇停在我的臉上,這時,我才注意到他年紀很輕,搞不好只是個大學生而已。我注意到房間裡其實還播放著很小聲的鋼琴音樂,那是因為我怕鬼而二十四小時不停播放的。不帶情慾的,我靠上他的肩膀,享受著這片刻的寧靜,並已然知道這寧靜,將慢慢擴大擴大,擴大成一種理性,我知道自己得救了,不是因為性,不是因為他,而是這經驗讓我體驗到想過而沒做過的一些道理。
一次瘋狂的發洩,或者說解放,可以讓人不再固執的硬鑽牛角尖,當自己無法和自己對話,去找尋自己人生的解答時,只要耐心靜待多一點時間,解答往往自然而然的產生,用許多不同的形式,雖然措手不及,但仍然能忽然改變自己過去的偏執。原來船到橋頭自然直,是真的有其道理,睡一覺起來會好過一點,也有其道理,可能,不顧一切快樂起來,並不需要覺得丟臉或不負責。我忽然能安慰自己了。
事後,他邀請我去他的房間看看,轉動鑰匙打開了就在我隔壁的房門,在進入那門之時,我發覺我們真的只有一牆之隔,那牆大約只有十公分那樣寬,牆薄得就像是住在一起,難怪他聽得見我的哭聲。
打開門,屋內的情景,令我著實嚇了一大跳,我忍不住驚嘆起來,裡面放了水族店中那種系統魚缸,足足有兩大架,嘩啦啦的水聲,將整個房間熱鬧成一片海洋,由於太多了,一時我竟然不知道該從哪裡觀賞起,只是停在一進門的原地,放眼望去似的讚嘆著。
「妳可以從最大的這一缸開始看。」鄰居說。他便坐在那缸前的他自己的床側,我在他身旁坐下,他說:「妳自己看看,看妳能看出來什麼端倪嗎?」他挑戰似的說著。
「真正的驚奇在這裡!」我順著他好心提醒的手指,低頭望過去,原來在一塊沉石下方,有一個小小的穴道,由於背景透著亮,所以從前方看進去,像是火車過山洞似的在遠方有一個似圓形的光亮,穴道內的情況因此可以很大略的窺見。
「妳有看見什麼嗎?任何東西?」
「沒有呀,只有看見底下鋪的白砂。」
「妳耐心點多花點時間慢慢看。」
「我看見一隻老鼠魚從後面的洞口經過。」至少大約過了五分鐘後我說。
「妳起來,我看看。」他跟我換了坐位後,聚精會神的看著那個洞穴至少有十分鐘,我沒有打擾他,只是默默的看著魚缸中的魚隻。
「來了,妳來,妳再看看有什麼。」他看起來開心極了的又跟我換了坐位。
「哇!是一隻小魚耶!」我興奮的叫了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這麼小的魚,身長大約一公分多,帶著一點透明的灰黑色。
「妳看,牠是這隻孔雀魚生的,她上週生了至少五十隻小魚,但是,現在只剩下這一隻還沒有被吃掉了,我是前兩天才發現牠的。通常有小魚誕生的話,我會撈起來,如果牠是純種魚的話,我就會。只不過這一缸的都是雜種魚,所以就留在裡面讓大魚當飼料。」
他在說這些話時並未帶著傷感,只是認真的描述,儘管我聽起來有點難過,卻也有著振奮。這隻倖存的小魚,真是不簡單。
「妳看,活著多難,活著多好!」他說:「是牠的運氣好,或是牠真的比較會求生呢?都有可能。每條小孔雀魚一生下來就立即面臨危險,甚至會被自己的媽媽當成活餌吃掉,但無論如何,牠們都會奮力求生直到自己不再是一尾小魚,如果這條小魚可以長大,牠就可以活得像其他這些大魚一樣的燦爛。妳看那兩隻,那兩隻是上一胎倖存下來的,現在都這麼大了。」
「是牠運氣好還是牠比較會求生呢?」我忍不住在腦海裡不斷重複這句話,天知道我是笨到骨子裡去了,我真是差勁透了,儘管我懂得許多道理,但我卻不懂要永遠為未來努力,為未來奮戰,如果我要奮戰的是有希望的未來,是一份快樂,那為什麼不能用生命去努力的爭取呢?
他用紙杯倒了開水給我,因為天氣冷,我便隨手放在一個水族箱旁了,鄰居一邊對著他的水族箱們工作著,清著魚便,撈著他的純種小魚,一邊滔滔不絕的講述著,原來他正在念研究所,從大學時期就因為興趣而做著魚類繁殖工作,他真有一大堆的養魚知識,說個不停,我是只能聽而不能真懂的。
我很累了,有點恍神的聽著他的專業講解,其實並沒仔細看他在工作著些什麼,只知道我走來走去的欣賞著,我喝了水,走來走去的。而,沒一會兒,他拿著一個紙杯走向我,臉上出現了個比什麼都怪的表情,像是見到什麼可怕的事情似的,驚嚇的看著我,說出「喂,妳把我撈出來的小魚喝下去了!」,「喔,天哪!對不起,我平常會把新生的小魚撈出來先放在一旁的紙杯裡,再找缸子放養,我放習慣了,不小心放進妳的杯子裡去了!喔,天哪!」
我愣住了,忍不住的,我吐了,但在嘔吐物之中,我沒有見著小魚的影子。
講這段精采的故事,我是講得夠多了。
找了親密的朋友老張,送來紙箱,開始搬家,這第五次搬家,還真有點像是落荒而逃,無論如何,我不想再尷尬的遇到鄰居。帶著嶄新的心情,我打算勇敢的為自己再次開始一個新生活。不可避免的我必須強調,下次若我再要回憶起那第四次搬家的住屋,那一段荒唐及重生的日子,最感慶幸的肯定仍是我喝的並不是那隻鼓勵了我的小魚。
我在現在住的這屋裡安頓下來並沒有多久,真是天曉得,我不只是喝下四隻魚在肚子裡而已,一直到月經停止,出現懷孕的症狀,我才發現到,這個重新開始的人生分野點,竟然還不是一個普通的分野。儘管我已經振作起來,忘掉莫名其妙的婚姻,忘掉自己的偏執,忘掉死去的梁兄,但似乎不代表我可以獨自承擔懷孕這種事。
在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要去找那個年輕人,真是天曉得,對我來說,他的名字是鄰居!我根本連長相都不記得了,連電話都沒有。因為並不太遠,我便腦袋空空的、碰運氣似的、直接出門去找他了。按了門鈴,出來開門的是一個漂亮的女生,女生問我找誰,我用「養魚的先生」這五個字來詢問他的下落,沒想到,他竟然也已經搬走了。
在轉身的同時,我明白了,接下來的,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事了。對許多女人來說,決定要生下一個父不詳的孩子,肯定是非常難以下決策的,除了自己要想個半天,很有可能還得勞師動眾的問過同學、朋友、同事,和兄弟姐妹,問完了卻還是不能做下生下一個孩子的決定。不過,對我這種人來說,就不是太難了。所以,接下來,很快的,我就自己決定我要這個小孩,也決定了最相關的事項,那就是我要離開做了三年的工作,我可不想承受異樣的笨眼光,或是什麼這是梁兄的小孩的說法,來影響我的可貴的胎教。仗著自己的銀行戶頭裡有因節省而存下的一筆為數不小的存款,我遞了辭呈,不打算找工作,我想好要在網路上做寵物用品的網拍。
天曉得,我必須告訴我的爸媽,唉!我可以預見得到他們會大吵特吵說是對方造成我的可悲人生。趁著肚子還沒大起來,我想先回家一趟,看能不能逮到什麼好機會,告知這個事實,出門前,我偏執的打算用我是去人工受孕的這種台詞當成未婚懷孕的說法,我可不想說出自己搞了一夜情這種事。然而,回到家,他們卻當梁兄還活著似的詢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帶他回家看看。
「他已經死掉快一年了。」我終於冷冷的說了。
「我只是覺得這跟你們沒有關係,所以沒有什麼好講的罷了。」
爸媽對我的告知,沉默了半晌,似乎找不到半句話接下去,又隔了幾分鐘,媽媽竟然罕見的哭了起來。
「我是造了什麼孽啊?生了六個小孩,有三個離婚,難怪現在離婚率那麼高,我們家就是百分之五十啊!」
她手裡折著她的青菜梗子,抽搐著,看起來真是可憐透了,我愛媽媽,儘管我總是理解不了她的邏輯,不明白梁兄死了跟離婚率為什麼要扯上關係,但我像是惡作劇似的倒沒有後悔把這件事情說出來,因為我發現這似乎可以達到若我說出實情,他們想罵我也不忍罵我的這種效果。但,我看見爸爸憤怒的拿眼睛瞪她,大戰又要開始了!他總是把不同邏輯的人都當成是大惡棍,恨不得把一個人給瞪聰明似的。
「那我們也離一離,就超過百分之五十啦!」他大吼著,「他死了跟離婚率有什麼關係?」
「我只是在覺得我女兒可憐,當初如果沒有離婚,在鄉下種菜也沒有什麼不好,也就不會遇到這種會死的人了,我這樣說有什麼不對?」
「我把她養到大學畢業是要送去鄉下種菜的嗎?」兩個人的大戰擴大著,我找不到說出自己懷孕的機會,卻想要加入這場戰爭,我終於進步到可以用一起吵架代替哭泣了。
「我才不可憐,我很好啊!是你們兩個比較可憐,吵了一輩子架真的不如離婚算了,我還可以當證人哩!」我無情的建議著。
爸爸用同情的眼光看著我,眼裡還複雜的帶著一點自憐的情緒,隔了一會,他繼媽媽之後,說出了令我震驚的話。
「我跟你娘這一輩子活著就是為了養你們,養了你們每一個也都二三十歲了,翅膀硬了,能飛了,可是做的每一件事,卻都是錯的。」爸爸說:「你們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我這一輩子,活的是有什麼意義唷!」
「罵人罵了一輩子,還會問有什麼意義喔!」媽媽追著吵架。
爸閉嘴走開了,丟給我一個大問號,爸爸竟然問這種問題,問他這輩子有什麼意義,也把我問倒了,我這一輩子的意義,又在哪裡?
著手網拍生意,自己進貨,自己銷售,自己寄貨,出社會以來,還是第一次這麼輕鬆自在的,沒有壓力的,做自己的主人,時間全部自己安排,沒一陣子,我便愛上這種生活型態,並流連在網路世界裡,網路的世界是這麼浩大,有查不完的資訊。每天除了工作,我便查詢著懷孕須知、嬰兒用品,等等一大堆跟做娘有關的事項,直到有一天,我在網路上遇到了賈德。
客戶用E-Mail約我在聊天室裡要問我問題,好可以一問一答的快點問完,我便進了客戶指定的聊天室,在問答的過程中,陸續有些閒雜人等傳訊過來聊天,而賈德的訊息,吸引了我的注意。
「Misfit,你的名字很有趣,如果能夠選擇,你會選擇什麼樣的死法?」他說。
他對了我的胃,我喜歡開門見山,那種迂迴了半天,問年齡、問性別、問三圍的笨聊法,簡直能叫我倒盡胃口,我是回也不回的。
「我是個孕婦,並不想死,但如果我能選擇,我會自殺,一直以來,我是一個善於逃避的人,我還沒有學會怎麼做一個負責任的人。」我老實的回答他。
「我也是。」他回答。
因為我們想死的方式是一致的緣故,我們將彼此加入到MSN上,他是我在客戶之外唯一的一個網友,我們展開了長期的對話。
我們的對話對我來說是很有趣的,我們聊許多的書和電影,比如說,三島由紀夫死得多有氣魄,聊《圍城》這本書將婚姻形容得多麼貼切,聊天底下最大的無奈就是看見下一代走自己走過的老爛路,而,聊到這裡,就不能不提到珍.康萍在她的《天使詩篇》中如何用陰影來表現一個孩子受父母的影響有多麼深遠,有趣的是這時我們都不約而同的避免聊到我們的父母。如果聊到《原鄉人》,我們會哀怨人們跟自己的邏輯距離有多麼遙遠,談到高行健,不可避免的要大大的驚嘆一部沒有「我」的書,要怎麼才能完成。很可貴且難得的,我們都愛戰爭片,我們都認為偽善是最大的罪惡。我們幾乎總是有一致的看法,喜歡上電影中的同一句名言。
有一天我們聊到了最初提到過的自殺的話題,我告訴了他自己是在準備自殺的那天晚上,懷了肚子裡的這個孩子的故事,而我跟賈德,也是因為這個話題的起因,才會有聊到現在變成好友的機緣。
「要有多少機緣的巧合才能有一條生命的誕生?」賈德讚嘆著我引以自豪的胎兒是多麼的難得,「我也曾因為一些不想提的因素想到過要用自殺來做逃避的方式,但那只是一個念頭,轉眼即過,畢竟,跟難能可貴的生命相較起來,再多的痛苦,都只是痛苦而已,面對生命,痛苦要低頭,因為它根本微不足道。」是呀,現在的我想到過去那些讓我痛不欲生、卻早已事過境遷的痛苦,真可以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曾經誠懇的詢問他不只一次,「你不需要什麼看法都跟我一樣,你可以說出自己的真正看法。」
而他總是回答,「妳是我這輩子唯一一個可以這樣聊天的人。」
身為一個人的唯一的這種感覺,該怎麼形容呢?你會產生一種歸屬感,認同感,覺得彼此的存在有意義,命運讓彼此歷經了千山萬水而終於遇見了,是奇蹟,發現到越來越多的相同價值觀,是一種驚喜,漸漸的,我開始感到不再孤單,我這輩子說過的最掏心挖肺的一句話,便是跟他說的,「賈德,我覺得你就是我了。」
有一天,我打算要回爸媽家,是我那次離開後第一次回家,我的肚子已經明顯大了起來,有二十週了,我打算回家面對現實,接受父母無情的批判,但在臨出門前,我上網找到了賈德,問他那個問題,也就是爸爸給我留下的大問號。
「搶救雷恩大兵。」他回答我,「剩下的自己去想。」
我呆坐了一會兒,便高興的哭了。
再看到我之時,我讀到父母兩個人臉上的表情順序是喜、驚、喜、驚,第一個喜是看見我忽然出現,接著的驚是,咦!肚子怎麼大了起來?再來的喜是,這總是一件好事,最後的驚是,天哪,這是誰的孩子?
「是兒子,我不知道他的爸爸是誰,也不知道他在哪裡,永遠都不要問我,總之我要把他生下來,你們不要罵我,我很重視胎教。」
我直接了當的說出我想說的話,便一屁股坐在餐桌前,加入飯局,大口吃起我想死了的媽媽的菜。爸媽拿著筷子,兩人沉默的呆坐著,就像是在想著要跟我說些什麼。
「一個人怎麼養孩子呢?妳知道養小孩要花多少力氣、多少心思嗎?妳要怎麼上班咧?妳媽媽老了,快七十了,她沒力氣幫妳帶了。」爸爸說。
「妳知道妳爸爸多辛苦賺錢把你們養大嗎?他節省到連內褲穿破了都捨不得換!而且妳這樣對小孩子不公平,小孩不能一生下來就沒有爸爸,這樣他要姓什麼?妳不怕他受別人嘲笑嗎?」媽媽說。
爸媽一人一句,眼看著就要再說下去,我很快的拋下一句,「都已經快生了,不可能墮胎了,如果你們再說下去,我只好走了。」
「妳這輩子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錯的,全部都是錯的。」爸爸痛心的說。
我發現機會來了,便開始講賈德要我說的故事,當然,我和賈德都愛的那句佳句便是「如果我們活著回去,在將來老了的時候,想起這一段人生,我們可能會發現在這場狗屎戰爭中我們唯一做對的事情,就是救了一個人的命。」講完之後,我告訴爸爸他上次提出的問題的答案,他人生最大的意義就是他什麼事情都做對了,比如說照顧了媽媽,養大了我們,一心一意的希望我們好,他做對了一大堆事情,毫無爭議的,這些都是對的。
而現在,我也很有可能做對了人生的第一件事情,我想要這個孩子好。
他們都嘆了氣,也都啞口無言了,我在爸爸臉上,看見了一股被安慰的感動,儘管他沒說,但我知道他喜歡這個解答。
爸爸開始翻字典,想說這個孫子得跟他姓常,要起一個好聽的名字,媽媽開始翻箱倒櫃找起嬰兒的衣服,嬰兒的衣服錢,倒是可以省的。在這個屋簷下,對我來說,那是第一次產生出一種奇異的平和,我不再把你來我往的鬥嘴全當成是吵架和人生的不幸,漸漸摸索出和父母的相處之道,並觀察到他們對彼此的容忍,和,難以察覺的情分。
儘管我是一個孕婦,但我和賈德之間的情愫,隨著時日慢慢的增長著,我們變得沒有辦法度過一天沒有在網路上見到彼此的日子,在現實生活中,我們沒有交集,但在精神上,我們互相依賴,那並不是愛情,而是一種帶著曖昧的友誼,沒辦法,異性的友誼,總是有這種笨缺點。
因為深刻友誼的緣故,他提出想擔任我去生產時的假父親的角色,我因為自己很醜而想拒絕,但就技術面來說,這倒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因此,我們相約在我預產期到了之時,打第一通電話給他,而那一天也就是我們見面的第一天。
對生產,我由一個期待變成了兩個期待,迎接新生命,和見到那就是自己了的賈德。那一天,終於來臨,而接下來,如你所料的,也同我曾經說過的,我不想再把接下來的細節講得太清楚,因為不快樂的事情,應該讓它從記憶之中完全消去,只需簡而言之。
我挺著陣痛中的肚子,下了計程車,遠遠看見約好了要穿白襯衫、卡其休閒褲,以及格子背心的賈德,並在他的臉上,看見和我一樣開心的微笑,我們向彼此邁步前進,但緊接著,從約三十公尺外,跑出來一個女人,插進我們之間,在我還沒有徹底明白發生什麼事之時,那女人對賈德展開了嚴重的拉扯和大聲的叫罵,於是我懂了,竟然我們聊天聊了七八個月,我可以完完全全不知道他已婚的笨事實。在那女人回過頭似乎要跟我理論之時,賈德阻止到她,而我也趁著那個時間,邁開我的笨步伐,一個人走進醫院裡去,拿出電話,撥了父母家的號碼。
●尾聲
這就是我全部的搬家的故事了。我找了老張,請他給我送紙箱來,好做第六次搬家的準備,我一手抱著我可愛的兒子,一手抓著滑鼠,倔強的在租屋網站裡找著適合小孩的居家環境。
我經常低頭去看兒子的臉,他有著我們常家的臉,怎麼說呢?這雙眼睛就像媽媽的一樣又大又雙,鼻梁高高挺挺的就像是爸爸,額頭跟我一樣有著一道引人注意的美人尖,我深信自己的兒子將來肯定是個大帥哥,並祈禱著他千萬不要像我一樣笨。
門鈴響了,是老張送紙箱來了。一開門,他便看見我懷裡抱著一個新生兒。
「常小姐,恭喜喔,沒喝到妳的結婚喜酒,妳就生小孩了喔。男的女的?」老張好開心的笑著並用濃濃的台灣國語關心的問著。
「男的,不過我沒有結婚耶,這是我一個人的小孩。」我避開他的眼光,坐回我的電腦前,繼續翻著我的租屋網,說:「箱子就隨便放在角落吧!」
「那妳大概收拾到什麼時候要搬?」老張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很落寞。
「不知道耶,我還沒找好房子,等我一找到,就馬上通知你。」
「妳怎麼不回家呢?我見過妳爸爸媽媽,他們人看起來很不錯的耶。」老張說。
「我給人搬家搬了一輩子,才剛把我女兒養到大學畢業,如果她沒有好歸宿喔,我一定要她回家來的啦,天下父母心喔。唉!」老張一邊整理著箱子,一邊喃喃說著。
「人老啦,將來有女兒照顧,也是很不錯,人要互相照顧的啦,妳應該要回家的啦。」我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不捨的表情,從他的話裡,我想到自己可以再做一件對的事,就是去成為父母的期待和依賴。
就在那當下,忽然之間豁然開朗,我發現回家成為了我唯一的選項。爸媽這一生的喜怒哀愁,我的喜怒哀愁,以及將來我的兒子的,在這會兒,都被我放進了同一個水族箱,我和我的兒子,會跟我的爸爸媽媽一樣,像是一尾不畏任何強敵的、給自己找到一席之地、悠游一生的小魚。
「你說的對!老張,我決定要回家。」我快樂的說,我頭一回在想回家的時候,笑得這麼燦爛。
◎得獎感言
我一直希望能做些事情,能夠讓我的老父母感到驕傲,然而,我是這麼的渺小和平凡,能做些什麼呢?今年初,我想到對於寫小說,我一直有濃厚的興趣,所以我投稿了。過程中我遇到很多困難,因為我沒有受過任何文學的訓練,只能把看到的事情、感受到的感覺、關心的議題,用很簡單的文字寫下來,寫完時我還煩惱的跟我家人說:「裡面連一句成語都沒有用到耶!」這樣的話。
我完全沒有想到我會獲得首獎,接到通知的電話時,我高興得連手都發抖了,我馬上通知我的父母和小孩,他們都非常的振奮,並感到安慰。
我要謝謝主辦單位和評審,因為你們的肯定,我終於達成讓父母驕傲的心願,謝謝你們。
我想藉這機會感謝賈德,他是我的啟發者,總是陪我很認真的討論電影和書籍,這種方式帶給我很大的快樂。
最後,我要把這篇文章獻給我父母那一代老一輩的人們,你們真的好棒,如果我們這一代人有什麼美德和才能,我相信都是因為你們是最好的榜樣,你們值得得到子女最好的照顧!我想為那些不管面臨什麼處境、什麼遭遇,永遠對未來抱著希望、為生命努力奮鬥的人們加油!請你們好好照顧自己,永遠都不要放棄追求你們的幸福和快樂。
◎作者簡介
那不啷
本名邵遵屏。正職從事保險業,專長於財務安全規劃。興趣是看電影、文學創作,希望成為劇作家。在家繁殖孔雀魚,希望成為孔雀魚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