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9-01 10:49:54老魚兒

吾道其南-----------懷念錢賓四先生 ( 無腸公子)

 

我的好友們均屬正直不阿,崇尚自然、允文允武者。因公務結緣相聚,亦因公務變遷,有了空間的距離,透過文字與網路之便捷,依然互吐心聲如昔。今日收到此文,想起數月前往東吳大學素書樓的情景與心境,果然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我没有好友文字及對各項事物一等一記憶力之功力,但願與網友們分享他們精湛的筆力與心思。

 

 

吾道其南-----------懷念錢賓四先生                    無腸公子

 

今天是一代大儒史學大師錢穆賓四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的日子,一生清譽望重士林的他老人家卻在九六嵩齡因當年「求田問舍」之事,為無情政客民意代表誣衊,以致含憤遷離棲身廿三載之素書樓,三月後含恨以終;當事人數年後雖也道歉,後來政府也還其公道,今日復為其舉辦追思紀念及學術研討會,馬總統親臨參加,並再次道歉(前次以台北市長身分);但對一位畢生崇尚氣節,以中國傳統士子自居,雙眼已盲風燭殘年的老人,如為敵寇迫害,吾人尚可理解,卻在「太平」之日,當年政府不能為尊重學人泰斗,為捍衛學術重鎮挺身而出,何況尚為總統府資政,任令受辱,如為史筆,可否如「趙盾弒其君之謂」?至今思之,猶令人血脈賁張,良可浩嘆

 

四十年前我才是個高中剛畢業,初進大學堂的毛頭小夥子,抱著景仰之情,來到外雙溪畔的東吳大學,穿越整個校園(其實並不大),深入「不毛」,直抵學校的邊陲,一棟紅色小樓矗然迎之,前臨小路,後倚汐止內湖迤邐至大直圓山之五指山系,茂林修竹,林茂正顯碩儒之廣博,幽篁則映襯高士之高潔。屋位於山陰,故顯得濕暗荒僻,當然那是四十年前尚不甚富裕年代。過此再進,只成小徑,穿林打葉,三五零星簡陋民宅居焉,租與東吳大學學生,戲稱「人民公社」,再前便是日後闢鑿之自強隧道。素書樓外,雖無圍牆,可以走近,我也只能瞻望,資質駑鈍,所以無緣忝列門牆,又國學史學一無根柢,他之著作只聞其名,未嘗拜讀,至多讀過許多推介引述文章,所以也談不上私淑,可是絲毫不減我對其之崇敬。

 

真正進得素書樓,已是主人去後十年,先是臺北市政府將素書樓闢為錢穆先生紀念圖書館,後改為錢穆故居,對外開放,如此我才得擺脫屢次只能過屠門而大嚼,不得豋堂入室一窺堂奧的境遇。事實上素書樓儉樸普通,其百官之富宗廟之美全在屋宇房舍書卷墨寶間氤氳瀰漫的誠正澹泊與淹博汪肆。臺北還有幾處名人故居也都設立紀念館,如胡適、林語堂、張大千,均予人相同也有不同的感受,後兩位也許個性較為灑脫,生活較為優渥,流露的多出一份文人的閒適優雅從容安逸;不似錢穆的嚴謹肅穆,胡適則居於其間。我還曾造訪靠近光復南路八德路巷子裡的一棟日式老屋,一棵老樹掩映下的破舊小房間,小的正容一個蜷曲的身子蜷曲其間。老天爺可以蜷曲她的身子,卻無法蜷曲她的意志;可以蜷曲她的手腳,卻無法蜷曲她的筆;而且她的心靈比許多人都要寬廣許多,她的文筆比許多人更加揮灑自如許多;她便是劉俠。山高水深固為勝景,有仙有龍又何在乎高深?人若有德有為,則屋陋何妨?

 

政治社會聞人優伶的逝世,或甘棠遺愛,或技藝精湛,令人哀悼懷念;即使不然,身影顰笑,亦使人「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見面耳聞三分情,雖非故交相識,依然教人同感震驚悲痛。但對我而言,道德學問偉大的人物,不管是學者文人、宗教家、藝術家或任何德行足以啟迪人心教化社會的人士,他們的離去更令我有一種天喪斯文,頓失憑依,獨立蒼茫,良久不去的虛空感覺。

 

   

錢穆正是這樣人物的典型,中國人素有尊師重道的傳統,在朝者更以禮賢下士,以提振文風,表彰節操。錢穆一生自學苦讀成功,十八歲擔任教職,以迄捐館,終身未改其志,未就他職,真所謂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抗戰自北大移昆明西南聯大,大陸淪陷移香港創辦新亞書院,今日中文大學之前身,五十六年因大陸文革動亂,香港近在咫尺,遂再移台灣,於素書館開館授徒,絳帳春風,絃歌不輟,一時奔走於雙溪士子,如昔年參禪者,往來於不是江西馬祖道一,便是湖南石頭希遷的江湖道上。子游孔門惟一吳人,孔子讚曰「吾門有偃(子游名言偃),吾道其南」;東漢經學大師鄭玄拜別業師大儒馬融,自關西回山東,師對眾生曰「鄭生今去,吾道東矣」;程門立雪之楊時學成南歸,程頤臨別送行曰「吾道南矣」。楊時既去,於無錫創建東林書院,又名龜山書院,龜山者楊時之號,因其為福建將樂人,居於龜山下,後廢;明萬曆年間顧憲成、高攀龍等捐資重建,提倡「讀書、講學、愛國」,一時成為領導風潮,對抗閹黨奸黨之國是議論中心;而千古名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激勵後世無數士子國人者,更出自顧憲成之筆,錢穆乃無錫人,書生報國自是其來有自。不知錢穆有無對其弟子說出以上諸賢同樣之話語,但不可否認者,錢穆所在即道之所在,別人求之不得,蕭何月下追韓信,劉備三顧茅廬,我們卻拱手外推,較梁武帝猶不如,蓋達摩尚係自行求去,乃有後之一葦渡江少林面九年,否則今日禪宗祖庭當在南京矣。無怪賓四先生去世前不久感嘆說:「要是我再年輕幾歲,寧可到國外去流浪。唉!可惜我現在已經太老了。又說:「將來千萬不要把我留在這裡。」士可殺,不可辱,這是如何沉痛的話,畢竟他沒有達摩那種一葦渡江的本事,更不復年少。他對改為紀念館一事,曾感慨說生猶不可居,未死先紀念,有如祭之豐不如養之薄,或閩南俗諺生前一粒土豆(花生),贏過死後一顆豬頭的諷刺。

 

 

當今不少人已不止心胸澆薄褊淺,甚或迹近數典忘祖喪心病狂之仇恨心態,對祖宗文化必欲去之而後快,一無顧惜,而賓四先生就成了這種情形下的犧牲品了。構陷他的兩個人,一議員,一立委,也許成就了他們一時的風光與英雄主義,但很不幸的是他們分別因不同的貪瀆案鋃鐺入獄,也許這並非講求恕道的先生所樂見,如果他們不懂得幡然悔改,依舊困獸之鬥,執迷不悟,則歷史自有評斷,至於先生,無須等待歷史,今人就已經給了一個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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