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06 10:40:58老魚兒

老兵不死

---這是無腸公子的文章----

他不吝提供我貼於報台上

喜愛無腸公子文筆之友,快來看喔!--  

 

雪山隧道行

 

連襟的父親大腸癌開刀,內人早想去探望,先是照顧臥病的岳父,抽不開身;後來老人家捐館,又待大事料理妥當,依俗過了七七,我們這才踏上羅東之行。

寒風冷雨中冒著攝氏十度的氣候驅車前往,從照顧岳父母兩老同住將近十年的時間,我們就鮮少出遊,雖然以前走過雪山隧道,但自駕倒是第一回,而內人則無論為何都屬頭遭。一路於雪山之腹鑽進鑽出,不能不佩服工程的偉大,隧道的艱險難度聞名世界,隧道的里程長度亦位居世界前列;縮地有術,藉之拉近了北宜之間的距離。雪山無雪(我指的是坪林這段),但雲煙裊繞,嵐岫氤氳,頗有國畫境界。出得隧道群,不僅沒有前次走雪隧,也沒有以往更多經北宜公路九彎十八拐,或是草嶺步道谷地行走登高之后,那種豁然開朗高屋建翎氣勢的同樣經驗(如是濱海公路與北迴鐵路則為另種景象),下不見綠野平疇阡陌棋布之蘭陽平原,左不眺煙波浩瀚淼渺湛藍之太平洋,右不望重巒疊嶂迤邐南去之雪山山脈,即使凌空而過蘭陽溪也只憑感覺,更別說一窺孤懸海上銜日含雲吞吐的龜山島,全因我們在煙雨濛濛中來到對內人而言已是睽違多時的地界。

 

林森路故事

 

姻伯姓雷,來自華夏古文明發源地之河南,家住鍾山新村,位在林森路巷內,我們幾經繞路花了點時間才找到。鍾山乃國父陵寢所在,這個名字復予人濃厚龍蟠虎踞金陵王氣的感覺,可見那個年代尚有收京還都恢復國土之雄圖壯志;我愛這個名字還有私心,因為我們手足的名中也有此字,來自母親的姓氏,不獨我們見證了父母那段歷經烽火歲月戰亂流離大時代堅貞不移的愛情,名字也留下一輩子的印記。林森路應是取之於光復之始,乃紀念其時甫逝世兩年而未及親見勝利的國府主席林森林子超先生,羅東位太平山下,昔日林業發達,有路林森亦頗符實際;嘉義為另一大重鎮,亦有條林森路,現分林森東西路,路上還有林森國小,乃舍弟的母校。林森字子超號青芝老人,國府為紀念他將其故鄉福建閩侯縣改名林森,中共後又回復原名。日據時代林森到過嘉義,原嘉義縣議會有亭名青芝,並泐碑紀其事,我曾遊於亭下,後嘉義縣市分家,現址改建為市議會,亭亦拆除,碑則不知所終。原玉山今嘉義林管處亦在林森路上,本還有個大貯木池,現闢為嘉義市文化中心與博物館。對街就是北門車站,世界三大登山火車阿里山小火車自此出發,火汽車沿此路經竹崎、奮起湖而上,也是此路阿里山千年紅檜盤旋而下渡海而東,成就了明治神宮的巍峨鳥居與堂皇殿宇。昔遊神宮,我敬而不拜,明治天皇雄才大略,固一世之雄也,但對吾人而言畢竟是帝國主義的侵略者攫掠者,我給他下了十字評語:日本之功臣,中國之罪人。

雷伯伯身體復原得還不錯,氣色還好,但人足足瘦了一大輪,與多年前的福泰印象大為不同,但不改的是那傳承中原大地黃河邊上渾厚泥土氣息的樸拙堅毅個性,他早就整裝以待,熱忱招呼。據上次台北見面已十年左右,而我們這回造訪則是第二次,更是二十多年前雷伯母仍在世之事,也許真是年歲大了,雷伯伯這些都忘了,還問了我的姓氏與籍貫,其實他與家父雖非直接親家,彼此之間還是有些往來的,家父向來主張「和親政策」,說親戚間要走動才會親,加上愛花連盆,連媳婦家那邊-親家的親家也都主動熱絡的交往。

 

衡陽保衛戰

 

雷伯伯聞知我的老家衡陽,興奮的說抗戰時就在那兒,記憶立時鮮活起來,絲毫沒有老化。他說,每個月他要從湘北到衡陽的駐防部隊關餉及補給經費,我問湘北何處,他說平江,那是李元簇前副總統與江湖奇俠傳作者平江不肖生的故鄉,民國二十年代前後膾炙人口轟動一時,三年內連拍十八集的火燒紅蓮寺即為該書改編,無論書或電影均為經典,開啟現代武俠小說及電影新的風潮與類型,平江不肖生可謂開山老祖,乃有後日還珠樓主、王度廬、梁羽生、金庸、古龍之大家。吾鄉就我所知也有兩位武俠小說家,都是玩票性質,且都停筆多時,一是父執輩宇文瑤璣,另一位則是甫卸任之行政院長劉兆玄,他弟兄三人以上官鼎筆名合書,所以實不止兩位。宇文瑤璣本名王德勳,英俊偉岸,曾任新營中學教官,常來家中走動,受家父母之照拂;有文采,寫得一筆好字,能武術,偶露一兩手,為我兒時之偶像,嘗聞其說筆名後讓渡予人。我雖只聞聽家母口述胡蝶擔綱火燒紅蓮寺的那段盛況,但也趕上五十年代熱潮後期于素秋、蕭芳芳主演的同名與凌波所拍名為紅姑的影片,電視三不五時也會風行武俠劇,不知該書是否曾經搬上螢光幕?(好像歌仔戲、布袋戲演過)否則刀光劍影,呂萱良、陸小青、紅姑、柳遲、甘聯珠、陳繼志及哭、笑道人等必然殺得每家客廳目不暇給,熱鬧非凡。我再問雷伯伯怎麼去?回說走路去;繼問有無安全顧慮?則曰幾個人一夥以互相護衛。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艱險困窘真是難以想像,估算該有兩三百公里吧!別說不可能,我想起張拓蕪的代馬輸卒就是著例,以人代馬搬運糧草輜重大砲,是他們這些人共同撐扶國家民族安然走過了存亡絕續的關頭。國軍接收台灣如果軍紀不佳士氣不振,我們儘可以批評,但是何忍因軍容不盛嘲諷為乞丐軍?「為了我們的國家,國家在這樣差的裝備條件下能打贏日本人,是ㄧ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我們要用敬佩的眼光來看他們才是啊。」龍應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書中轉載藍博洲的共產青年李登輝一文如此寫道,其時李登輝方值廿三歲,自日返台在基隆港泊岸時對船上一群輕視國軍的台灣同胞如此說,這確是持平之論。彭清靠醫生,彭明敏的父親,從一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歡迎委員會主任到「為身上的華人血統感到可恥,希望子孫與外國人通婚,直到後代再也不能宣稱自己是華人」,大江大海如此記載;我們可以理解他對祖國恨鐵不成鋼的心情,但卻也不能理解兒不嫌母醜,恨心為何可以如此之重?但看看今日島內統獨態勢劍拔弩張,藍綠壁壘分明,似乎又不難想像了。大文豪索忍尼辛高擎反共大纛,被迫出亡海外,來台灣訪問時說中國比蘇聯幸運,尚保留台灣一塊自由基地。俄共垮台蘇聯解體後1994年他回到闊別的祖國,十四年後的去年去世,我佩服這樣一位異議份子,俄羅斯的良心,真正的愛國者。雷伯伯好像說有時還到重慶貴州,跋涉路程則更不能以道里計。因為鄉音重,我又怕大病初癒(真摯盼望確已康復)的他有傷元氣,不敢多問。衡陽保衛戰是抗戰八年作戰時間最長,敵我雙方傷亡官兵最多,戰況最為慘烈的一場城寨爭奪戰,雖然失守,日寇沿湘桂黔線進窺貴州獨山,震動重慶,但已產生遲滯牽制的作用,隔年終於獲得最後光榮勝利,為衡陽掙得一個中國抗戰紀念城的稱號。其時父親在重慶國府軍事委員會國際問題研究所,正為身陷衡陽尚為情人的母親及家人憂心不已,然大敵當前,兒女私情也只能置諸身後。父親說他們單位根據情報,研判日本將發動攻擊珍珠港,並將情資送給美國,可是美國並不十分採信,後來果真栽了筋斗。母親說起當時則是隨家人避居山中,利剪隨身,不能殺敵,也要自裁以全清白。

雷伯伯還講了一段感人的故事,那時我軍與日軍衡陽隔河對峙,一日巡防經過民家,有個小孩約莫六七歲對他們說「可惜你們來晚了,豬讓日本人殺掉了,否則給你們吃多好!」雷伯伯一聽非常感動,覺得這毛頭小孩丁點大人,能夠口出此言非常了不起,知道小孩父母外出,暫時托寄給親戚,儘管大夥都是艱困蹇澀,還是集體湊了一筆錢作為小孩的生活費用。一段時間後親戚來到隊部,他們以為是否錢不夠用了,回說不要錢,小孩父母迄未歸來,可能遇害不定,希望他們能夠收留小孩,如此小孩便留在部隊。我問小孩後來如何?雷伯伯說後來如何就不清楚了,如果那小孩健在,如今也已年逾古稀。

 

生看收台灣

 

戰爭殘酷猙獰,曝露最邪惡的人性最醜陋的面貌,有句話說沒有好的戰爭,也沒有壞的和平,姑不深論;但是和平未到絕望時期絕不放棄和平,犧牲未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犧牲,當為了求生存求公理求正義,被迫不得不攘臂而起奮身一戰時,因而展現許多高貴的情操光輝的容顏,其中部分得而載諸史冊,流芳萬古,但泰半可歌可泣人物事蹟湮沒不彰,默爾無聞。我再試舉兩個故事,一件是兩個月前拜讀張作錦先生文章才得悉,一件則早在四十多年前我尚為初中學生時初度聞之,印象深刻難忘,背景都是抗戰時期,令人臟腑沸騰,熱血澎湃。

先說近者,一位擔任外商駐日主管的河南人薩蘇,在其書中記載日兵齋藤中日戰爭時與我一軍人的對話紀錄,張作錦文中又引述了這段歷史。齋藤在江西修水(張文謂湖南可能一時之誤,修水為水名,亦為地名,隔鄰與前述湖南平江交界。江西有昌信赣修四水,湖南則有湘資沅澧)前線一條河邊以汽油桶洗水果,桶為流水沖走,漂向對岸,遂沿河往下追去,我方一軍人正在河中洗澡,兩人四目相接先是一怔,因都徒手無槍,彼此無法攻擊,我兵抱起汽油桶登岸慢慢退向樹林,並拿起水果咬了一口,齋藤以日語問好吃嗎?他竟然以日語回曰謝謝,兩人簡短的交談,最後他感嘆說不好好打仗可能被自己的督戰隊打死,沉默須臾接著說,「那樣我就看不到奪回台灣,看不到佔領大阪,也看不到佔領東京了,多遺憾。」然後帶著汽油桶進入樹林。

 

旗飄富士山

 

次談四十三年前的舊聞,民國五十五年日本神道國際友好代表團一行二十七人來臺訪問,其中退伍老兵宮崎宮司及田村克喜二人將竹林遺書歸還我國,廣西學生軍壯烈成仁的英勇事蹟才轟傳開來。原來廿九年桂南會戰,學生軍於南寧莫陳村竹林中戰敗殉難前,在竹幹上刻下「終有一天將我們的青天白日旗飄揚在富士山頭!」,日軍感其忠義,乃鋸回日本設案供奉,以迄於奉還之日。

二戰我們為戰勝國,並列戰後四強,但日本為美國管領,未如德國一分為四由美英法蘇共同佔據,長期分裂為東西德與東西柏林。我們對日本並無絲毫領土野心,不知是我們兵疲馬困,力有未逮,或是寬大為懷,以德報怨,還是美國為了防制蘇共,不容染指,遂由美國單獨統管。在我們丟掉台灣、東北,以至大半神州荼炭,我們好不容易揚眉吐氣勝利了,竟未能派兵進駐日本一天,為前述英烈以至千千萬萬受盡屈辱的軍民同胞一償心願,一吐鳥氣,實為憾事。冤家宜解不宜結,冤冤相報,無時或已,我們至今金甌猶缺,鬩牆仍鬥,德日早就脫離戰敗國為世界一等富裕發達國家,我只是感慨罷了!

竹林遺書典藏於國軍歷史文物館,位在貴陽路與中華路交口,附近曾是台北最繁華的鬧區,館中門可羅雀,無怪十年前竟然發生景美女中學生前往參觀查考資料,為服役士兵姦殺的不可思議慘劇,同時斷送兩個年輕人的生命與前途,一是無辜的犧牲,另卻是葬送在自己的淫念與衝動,褻瀆了忠義軍魂與英靈,玷污了典藏輝煌戰史的場館。

 

滄海難為水

 

我們邀雷伯伯到附近冬山河親水公園與羅東運動公園散心,其實他陪我們出遊可能是不忍拒絕我們的好意,也可能為了帶路一盡地主之誼。他只引領我們至目的地,然後便端坐車上,讓我們逕自遊覽。既然如此,天氣又差,我們下了車瞄上一眼也就匆匆上車,反正都是舊遊之地,無所謂遺憾。這事令我想起父親,平日雖非遊興很高(可憐食指浩繁,文稿不斷,終日為稻粱謀,善於謀人,談何容易一遊謀己?),不遊則已,遊必盡興,不使有悔。父親並以王安石遊褒禪山記為鑑,不獨旅遊,為學做事都在有志與無悔兩端,方能極乎遊之樂學之樂與夫工作之樂。二高甫通車,我便載著父親走壯觀的九如大橋,也曾北到金山(可惜未到富貴角),南至鵝鸞鼻兩極。有回到東港大鵬灣、車城海洋生物博物館,及到墾丁後壁湖繳費入場,他已睏極睡著,我便原車駛出,直奔家門。也許他們真是老了,尤其父親越到後來,體力越差,說起母親便是曾經滄海難為水,提到出遊便是五嶽歸來不看山,幾乎都是被我勉強綁架上車,人在「虎背」也好,「賊船」也好,只有身不由己,任我擺佈了。墾丁隔年,父親便瀟瀟灑灑的走了,許多年前他跟我說過,長城內外大江南北到過,出過國,來台灣這輩子只剩花蓮沒去過,我記在心頭,如今願望再無實現可能,成了一輩子的悔恨。

台北國父紀念館與圓山飯店正在舉辦河南民俗藝術展暨河南農民畫展,由盛大來台的河南中原文化訪問團主辦,我十數日前赴國父紀念館參觀近現代名家精選展,網羅齊白石、吳昌碩、傅抱石、黃賓虹、徐悲鴻、溥心畬、張大千、君璧、李可染、林風眠、吳冠中、啟功等兩岸一百多位大師作品,隔廳河南民俗藝術方在布展,尚未開放,我有幸先睹為快,順便窺得部分作品。我有意邀雷伯伯前往參觀其老家風物,他也以恐添麻煩婉謝了,我擔心他體力不濟,也就作罷。

 

卅八分裂年

 

最近曾與一位美國友人談起二次大戰,從珍珠港、中途島說到雷馬根橋、列寧格勒、史達林格勒、諾曼地等戰役;從南京大屠殺、東北七三一部隊細菌戰原木計劃到波蘭納粹奧許維茨集中營等殘酷事件。他說其父也曾參與二戰,五年前過世了,並感慨的說二戰軍人是越來越少了(fewer and fewer),我深有同感而不勝唏噓,只是難以英語表達,相信他如果了解中文,一定會贊成我如此形容。今年為兩岸分隔一甲子,齊邦媛、龍應台兩位教授作家分別寫了巨流河與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兩部書籍,為這分裂大時代的亂離流亡留下見證與紀錄;前者為自傳體的寫作,縱橫個人一生八十年的歲月;後者有類報導文學,焦點專注在撤退卅八年前後的大小人物訪記,為今年暢銷書排行榜冠軍。兩書佳評如潮,布滿國族個人血淚,不是觸動許多人記憶深處沉哀深痛,也是父祖師長之親身經驗,多少曾經耳聞不覺生疏,讀之無人不為之掩卷太息,耳熱鼻酸,不知河清何日?內人一次交易,對方因故無法履約,本當沒收一筆不算太小訂金,因尚須顧及夥伴意願,內人僅能私下退回部分屬於我方所得。對方是個事業有成雅好文藝科技業人士,他特贈作者親筆簽名巨流河一書為謝。舍姪偶替天下雜誌打零工,掙得該社出版之大江大海兩冊為酬,一冊贈內人與我,說來兩書得來不費分文,但饒具意義。龍應台衡山人,其母來自浙江淳安縣城,如今早因新安江修築水壩沉入千島湖中。我昔遊黃山下徽州,過新安江然後至杭州,也曾遙想同一錢塘水系之下游富春江嚴子陵釣台,如何再能光武中興?再念及作先生祠堂記者范仲淹,何人再有澄清天下之志?書中龍應台對兩處故鄉均有所著墨,衡山今屬衡陽,如此則龍與我亦由大同鄉而成小同鄉矣。齊邦媛書中形容湖南魚米之鄉,物產豐饒,世代文風厚植,民情淳厚,執著自信被稱為湖南騾子,她走過許多地方,很少看到那樣肥美的蘿蔔和白菜,如果戰火沒有燒到,真像沈從文邊城裡翠翠的美好故鄉。卅八年是個翻天覆地的一年,如同卅八度線分隔南北韓般切割了中國,使中國重又陷入歷史上的分裂朝代。蘇子說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何況是整整六十年一甲子?毛澤東詩敢教日月換新天,吐屬不凡而霸氣十足,躊躇滿志而顧盼自雄;我們則是倉皇辭廟,黯然退走海隅,此亦家園未復,父親矢志終身不再踏上故土一步之良深淪亡之痛。

 

壯哉張大飛

 

美國友人再談到了陳納德將軍的飛虎隊,我跟他提到感激他們戰時的義行與幫助,為恐遇急難語言不通或不能言語,我們在他們飛行員的夾克上都縫製了一面「來華助戰洋人,軍民一體救護」中文貼布,他也知之甚詳。由此我再提到巨流河述說的一段感人故事。張大飛父親是瀋陽警察局長,因暗中幫助地下抗日份子,被日本人淋漆當眾火焚於廣場,他十五歲隻身逃亡關內,先就讀北平專為東北流亡學生設置之中山中學,局勢緊急,在作者尊翁齊世英先生奔走努力下學校再遷南京,齊士英對他照顧有加,也因此與作者結識,並彼此心儀。他投考中央軍校空軍,他說,生命中從此沒有眼淚,只有戰鬥,只有保衛國家。他加入了第十四航空隊,歸飛虎將軍陳納德領導,在卅四年五月十八日於河南上空壯烈犧牲,時方廿六歲,正是生命如春花燦爛的英年。他在預留的遺書寫及對作者的感情:「請原諒我用這種方式使她悲傷」、「我死了會害她,我活著也是害她」、「我這些年只會升空作戰,全神貫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以我這必死之身,怎能對她說『我愛你』呢」,他要作者好好讀書,生前死後只盼望她一生幸福。他說「現在休假也去喝酒跳舞,活了二十六歲,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嘗過。從軍以來保持身心潔淨,一心想在戰後當隨軍牧師。」一個相當牧師的人會喜好戰爭嗎?是誰逼他拿起槍桿開起飛機奔向殺戮戰場?可惜上帝沒有慈悲的讓他等到這天到來,距離勝利只不到三個月,他的偉大與慈悲願望一個無法親見,一個未能實現。民國八十八年,西元一九九九年,廿世紀的最後一年,作者沒有辜負張大飛的一片深情,風義可感來到南京航空烈士公墓,看到的只是抗日航空烈士紀念碑上的簡單一行張大飛上尉籍貫生卒年月的冰冷文字。作者感慨廿六歲血肉身軀生命就濃縮到碑上一行字裡,他的死重於泰山,鐵鳥凌空也高於泰山。碑林有三千多位中國烈士,有人有墓,有人則無,因為屍骨無存。碑林還有七百多位美國烈士,我這樣告訴美國友人。

張迺昌,遼寧營口人,十五父親遇害慘死,人生遭逢巨變易名大非以誌慟,十八獻身空校再改名大飛以明志,初後二名容易解釋,惟大非則同樣難以翻譯,我不知異國友人是否可以了解中國人名字其間所蘊含的人世滄桑哲理。

 

三大江並流

 

王鼎鈞繼九十四年昨天的雲、怒目少年、關山奪路三書之後,文學江湖於今春問世,出齊了他的回憶錄四部曲。這也是書寫動盪時代的一部鉅著,描述抗日民族大流亡、內亂國共大鬥爭,個人八十年的經歷是一部苦難的中國近代史縮影,可以與巨流河、大江大海排比對照並讀,如三江並流一瀉千里,三馬並轡騏驥千里,希望從眾人的微觀拼組一幅可以關照全面的宏觀認識。我始終對我們的父祖輩緬懷崇高的敬意,他們歷經戰亂的坎坷歲月,不管是在敵人的鐵蹄淫威佔領下過著屈辱的日子,受盡千辛萬苦;或是為了保衛自己的土地,拋頭顱灑熱血奮勇殺敵。時代的倒亂錯置,歷史的悲劇反諷,當抗日聖戰初奏凱歌,一致對外槍口卻掉轉矛頭肆無忌憚中國人朝中國人自己打了起來。一些被日本調為征夫的台灣老兵自南洋荒島叢林脫離魔爪回到故鄉,但另些台灣老兵淪落大陸,又復關進了鐵幕;更多的大陸老兵潮水般湧向海島,迷鳥成了留鳥。今日我們稱呼他們老兵,當年他們都是氣血正盛威猛精壯的小夥子,有人娶妻生子,安家落戶,有人卻孤獨一生,終老異鄉,如果是在故土,或許也可以有房糟糠之妻,半畝薄田,一爿村舍,相守以老。但這都是假設的問題,誰知道或許境遇更慘不定?

 

老兵永不死

 

今天聯合報正巧刊載兩則訃聞,一為我服役聯勤總部時任總司令羅友倫將軍之夫人王雪英女士,以九十六歲與岳父同樣高齡去世。岳父中央軍校十期,能詩善書,溫文爾雅,是儒將型軍人,與七期羅將軍都是征戰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出生入死為國家立下汗馬功勞的黃埔男兒,只是岳父沒有他的際遇,發展也就不同。一將功成萬骨枯,固是古來爭戰的殘酷面貌,不啻也能以之訴說一個歷史法則,成功、光榮、舞台、燈光、掌聲的背後,除了隱藏許多努力的汗水淚水血水,還都埋沒更多默爾以息群策群力的無名英雄。有位退休老同事尊翁也是軍校十期同學,與岳父共同參與長城戰役。他曾戍守南京,城破之日狼狽出走,身無分文,深感「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之慨,而生前對日本迄猶否認南京大屠殺一事言之則忿忿不平。另一為鄭光宗老伯,訃聞中僅提「于抗日聖戰中曾參加衡陽保衛戰」事蹟,可見此役乃其畢生最感榮耀者,也的確足可榮耀。九十二歲與雷伯伯同庚,不知是否舊時軍中同袍沙場並肩戰友?我對他們有無比敬意,何況更是曾為我的故鄉粉身碎骨者。同樣今年也是一甲子的古寧頭戰役,還有八二三炮戰,歷史上都有差堪比擬赤壁、淝水戰役天下三分、王業偏安的關鍵地位,雖然版圖相去甚遠。我們今天猶可以固守一隅,安居樂業,能不飲水思源,對槍林彈雨中保家衛國,守住我們台灣另個故鄉的英雄致敬?此外則更要勵精圖治,將自由民主的火種傳揚神州。

我們在一家北方小館用餐,我們互相給對方點了一些菜,還有餅麵水餃,但雷伯伯一碗餛飩還分了我們半碗,其他點滴未進,讓我們著實耽憂,他說會吃生機飲食,聽言這才放心。結帳時我們當然沒有理由讓長者破費,他也當然爭不過我們,雖然雷伯伯早已在櫃檯預付款項。告辭那刻,內人眼眶再度紅了又紅,與雷伯伯抱了又抱。

歸途仍然冷雨蕭瑟,只是窗外已是漆黑寒夜。車子疾速輕馳,我們心情凝重沉滯。內人也許是遭逢大故,感觸更多,車子依舊不斷進出隧道,二戰名將盟軍統帥麥克阿瑟的一句名言,「老兵不死,只是逐漸凋零」,也不斷的在我的腦海中浮浮沉沉。

 

書於九十八年慈母農曆誕辰,適逢西洋平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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