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1-08 09:50:53讀.冊.人
立冬閱讀:派屈克.蒙迪安諾《在青春迷失的咖啡館》
立冬閱讀:派屈克.蒙迪安諾《在青春迷失的咖啡館》
書名:《在青春迷失的咖啡館》Dans le café de la jeunesse perdue
作者:派屈克.蒙迪安諾(Patrick Modiano)
法國青壯輩重量級作家。小說作品常以二次大戰德軍占領法國時期為背景,渲染當時恐懼、曖昧未明的不確定氣氛,描寫一些形跡可疑的小人物,生活在大時代中身不由己的悲哀。其小說中的主題常圍繞著「失散和找尋」打轉,可能與作者個人的生命史也有一些缺憾有關。作品有數十部,其中《環城大道》(Les Boulevards de ceinture, 1972)曾獲「法蘭西學院小說大獎」,《暗店街》(Rue des boutiques Obscures, 1978)曾獲「龔古爾獎」。
譯者:東亮
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法語系教授。譯有羅蘭.巴特的《符號學原理》、莫里斯‧梅洛龐蒂《知覺的首要地位及其哲學結論》、莒哈絲的《情人》跟《勞兒之劫》等法語書。
內容介紹:
2014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顛峰之作
他藉由記憶的藝術,喚起最難理解的人類命運,並且揭示了二戰納粹佔領法國時期的生活世界。——瑞典學院(Svenska Akademien)
蒙迪安諾稱得上是當代的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不斷回顧……他的許多作品都是相互對話,此呼彼應,書寫記憶、身分與追尋。——瑞典學院常任秘書英格朗(Peter Englund)
蒙迪安諾運筆於光影之間,描摹了一幅令人震撼的女性肖像,這女子親近如鄰家女,卻踏上了萬劫不復的迷途。——《世界報》,2007年10月4日
從書名開始,蒙迪安諾這部結構嚴謹、用詞精準的小說,就把我們帶回到一個過去的時代,帶回到一九六○年代的波西米亞式青春歲月。——博納德‧柯恩,《讀書雜誌》,2007年10月
說說死吧,因為那會讓我們更好的活著。在蒙迪安諾的新小說中,四個敘述聲音喚醒了某種氛圍。——《解放報》,2007年10月4日
蒙迪安諾的新作《在青春迷失的咖啡館》應該是他的小說中最令人心碎的一部,但卻同其他小說一樣並不令人震顫。貫穿全書的,是調查與跟蹤,回憶與見證,還有那沒有回答的問題:「怎麼樣,找到你的幸福了嗎?」——《星期日日報》,2007年10月7日
直到今天,夜晚行走在街上的時候,我有時會聽到一個聲音在喊我的名字。聲音沙啞,略有拖音,我立刻聽出來:那是露琪的聲音。我轉過身來,但是沒有人。不僅僅是夜晚,甚至夏日午後讓人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的那段空閒時間,也會聽到這一聲音。一切都會像從前一樣重新開始。同樣的白天,同樣的夜晚,同樣的地點,同樣的聚首。永劫回歸。
本書的場景是一九六○年代的巴黎,作者再現他青春時期的巴黎,以他慣用的敘述手法,為不在場的賓客備上一席盛宴。故事曲折離奇,數個書中人物多角度穿插敘述,一個頻繁出入「孔代咖啡館」的青年女子露琪行蹤不定,不停變換身分,不停逃避生活,逃避成型的自我,逃避熟識的親友。周邊的人對她不解,卻對她著迷。即便有偵探參與,人們也無法瞭解真正的故事,無法看清這女子的真面目。小說講的似乎是萬花筒鏡像中的一個女子的生活,可描摹的卻是五○到六○年代那個神祕的文學的巴黎。文字透著詩意,敘事傳遞著不安,閱讀卻一直引人入勝。
目錄:
推薦序—《在青春迷失的咖啡館》裡的迷離閱讀/馮青
第 1 章
第 2 章
第 3 章
第 4 章
第 5 章
附錄一、書評摘要
附錄二、書中巴黎地名中法對照
附錄三、尋找露琪—青春迷失的巴黎地鐵圖
推薦序:《在青春迷失的咖啡館》裡的迷離閱讀
⊙馮青
我想,閱讀蒙迪安諾的小說總少不了莫名的熟悉與錯置,那又怎樣呢?
小說一開卷就毫不猶疑的引用了居伊.德伯爾那番說詞:「在奧德翁十字路口一帶,在我的想像中;雨後那裡向來總是一片陰沉。」
因此,這小說立刻就讓你有了時間上的錯置及恍惚。
想想看,哪個城市不在雨後長出陰沉與寂寥的?甚至,當你目睹一棵樹幹上掛著要被砍伐的告示牌的時刻。
又哪個城市不在刻板的人物「面貌學」後,增衍出一長串魔鬼原貌的?
巴黎的奧德翁十字路口不是陰沉的獨享者,城市心靈產生了那樣共同的熟悉與錯置才是真的!不管那條路是不是由原來的墳墓被一切為二的!更不管塞納河的右岸地價貴得是不是今非昔比。小說中露琪走過的路,也可能在台北哪條陰霾的小巷重現,但別忘了,那也是引她出走的路,更是你我在閱讀小說之際,腦波裡延伸出來的孤獨與同情之路。
佛羅倫斯不也是嗎?縱橫巷道裡被切割的風聲;牆角陰霾的小草,布魯塞爾雨後冷得褶褶生輝敷著厚厚青苔的銅雕,倫敦那惡名昭彰的地下鐵以及被龐德形容成落花般形容慘淡的上班族。一向有目共睹的──。幾乎整個冬日台北都泡在水裡?
那馬德里又如何呢?
八點中的燭光晚宴不敵窗外及雨後的積水不退 ,騎樓下避雨的都市遊民踱著腳取暖。
青春、飛霧,奢華又貧窮的六○年代孤獨難免一直延伸到2010仍不罷休,林立的咖啡座裡匿名的遊蕩者比比皆是,得從你身旁滑過,誰會在乎這靈光一閃正擦肩而過呢,只有小說家窮其人物登錄追索,蒙迪安諾的城市遊蕩者們是班雅明對波特萊爾窺視後的窺視,歷史之再現。說是另一種的永劫回歸也不為過。
也因為有巴黎這樣的城市傳統,那窺視就變成蒙迪安諾靈光一閃的身世錄寫。
靈光呀!靈光,虧的班雅明喻為一種理想的衝擊,城市人群的經驗,蒙迪安諾則用書寫代替攝影進行了匿名者的窺探,看來是六○年代的飛霧不散;然我卻坐在新北投一家靠著往溫泉路緩坡的咖啡館閱讀;《在青春迷失的咖啡館》這本小說裡不也有這樣的緩坡,這恰巧不就是一家聚集了年輕學生及下班族或遊蕩者像孔代一樣的咖啡館嗎?在路與巷道路牌之間的歲月竟是如此相仿,我邊讀邊感覺到長窗外的雨聲越發大了,咖啡座上的喧鬧無非是一些興緻昂然的學生,雨歇後他們又陸續離去,不知怎的,他們帶走的喧鬧,幾乎和雨後地面上的霓虹一樣,一種心靈失喪的惘然,既不是烏托邦式的也不是象徵式或即興式的,但同樣是巴黎或台北某些青春的路標。在這些迷離的人物背後,負面的張力壓倒了傳說中的布爾喬亞,回憶與出走,窺探與書寫,物是人非之餘,孔代咖啡館裡那四個輪流出沒的角色,實則說出了一種城市憂傷的身世及內情,不願被固定,不願被安置在既有的情境之中,不甘於失去漂流的自在與自由,更不甘於被現代社會組合。
其實,那是你我共同的故事寫真,零碎的、殘基式的,甚至是一種青春的沉默物語。
也許,這樣碎片式的生涯及記事,才能使蛛網勞結般的巴黎,說出魔咒般的人類故事!使我們努力打開眼睛看回憶,看出班雅明所謂的理想靈光的湧現,乃以此文誌之這樣痛徹心肺的追憶及閱讀,甚至那奢華又痛苦孤獨的六○年代,也要一併誌之才好。
書摘:
1
咖啡館有兩個門,她平時出入的是被稱作「暗門」——最窄的那一個。她總是選擇店裡小廳深處那一張桌子。最早,她和誰都不搭話,過後她結識了「孔代咖啡館」的一些常客,大多是我們的同齡人,差不多十九歲到二十五歲的樣子。偶爾,她會和他們坐到一處,但更多的時候,她鍾情於自己的座位,坐在小廳深處。
她來店裡的時間不固定。有時候一早就看見她在那裡坐著,也有時候她在臨近子夜才出現,一直待到咖啡館打烊。在這個街區,「孔代」還有「花叢」與「綠廊」兩家,是打烊最晚的咖啡館,也是客人最為怪異的一家咖啡館。
隨著時光的流逝,我現在常想,是不是因為她的出現才給這個地方,給這些人增添了某種怪異感,彷彿這一切都浸染了她身上的氣息。
假使有人把你蒙上眼睛帶到這裡,帶到一張桌子旁坐下,摘掉蒙眼布後,給你幾分鐘讓你回答這樣一個問題:這裡是巴黎的哪個街區?你只要打量一下鄰桌的人,聽聽他們在說什麼,大概就能猜出來:在奧德翁十字路口一帶。在我的想像中,雨後那裡向來總是一片陰沉。
某一天,一個攝影師來到了孔代咖啡館。他的舉止打扮與這裡的客人別無二致。同樣的年齡,同樣的不修邊幅。寬大稀鬆的外衣,麻布長褲,厚重的軍用皮靴。他為孔代的常客照了很多照片。後來他也成為一個常客,在大家看來,他就像是在拍家庭照。再後來,這些照片發表在一個跟巴黎有關的攝影集上,照片上的文字說明只是客人的單名或綽號。好幾張照片上都有她出現。用電影圈的行話講,她比別人更聚焦。
照片上,人們一眼看到的首先是她。在書頁下面照片的文字說明裡,總是以單名「露琪」提到她。「從左至右:札查理亞斯,露琪,塔爾贊,讓.米歇爾,弗萊德,亞歷.謝禮夫……」「前排,坐在櫃檯前:露琪,其身後依次為:阿內,唐卡洛斯,米雷耶,阿達莫夫*和瓦拉醫生」。她身材筆直,其他人則姿態鬆弛,那個叫做弗萊德的,腦袋靠在仿皮漆布長椅上睡著了,並且看上去幾天沒有刮臉。應該說明的是,露琪這個名字是她來到孔代之後別人給她起的。那天晚上我剛好在那裡,她將近夜半進來的,店裡只剩下塔爾贊、弗萊德、札查理亞斯和米雷耶。
是塔爾贊先叫了起來:「瞧,露琪來了……」她先是一驚,之後微笑以對。札查理亞斯站了起來,煞有介事地宣告:「今夜,我為你洗禮命名,從今以後,你就叫露琪。」隨後的時間裡,隨著大家都稱她「露琪」,我覺得她似乎因為有了這個新名字而如釋重負。是的,如釋重負。確實,現如今,我越是就此深思,越是對自己最初的印象感到有把握:她是躲避到這裡,躲避到孔代咖啡館來的,就像是在逃離著什麼,逃避著某種危險。我最早有這一想法,是看到她一個人坐在那裡,坐在小廳深處,那地方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而當她與別人坐在一起時,她也是儘量不引人注目。她安靜,矜持,只是在聽別人說話。
我當時甚至想,正是為了更安全,她才喜歡跟更喧鬧的人、那些「大嘴人物」坐在一起。否則,她就不會幾乎一直坐在札查理亞斯、讓.米歇爾、弗萊德、塔爾贊和拉烏帕他們那張桌子前……和這些人在一起,她就消隱在背景之中,只是一個匿名的小人物,相片說明文字裡被冠以「無名氏」或「某人」的那一類。確實,她初來孔代的時候,我從未見她與人單獨相處。此外,那些大嘴人物當眾叫她露琪也沒什麼要緊,因為這本來就不是她的真名。
不過,仔細觀察的話,會發現她身上與眾不同的某些細微之處。在孔代的客人中,她算是在自己的衣著上格外用心的一位。某天晚上,當她在塔爾贊、亞歷.謝禮夫和拉烏帕那張桌子旁就坐,點燃起一支香煙時,她手指的細膩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那指甲,熠熠生輝,上面塗著無色指甲油。這個細節可能微不足道,那就讓我們更嚴肅些吧。為此,應該對孔代的常客做些介紹說明。他們大多十九歲到二十五歲之間,除了巴比萊、阿達莫夫和瓦拉醫生,這幾個五十來歲,但他們讓人忘掉他們的年齡。
這三個人都對自己的青春忠誠不渝,甚至可以用那個悅耳但陳舊的漂亮名字「波西米亞」來稱謂他們。我在字典上查到「波西米亞」這個詞,上面說:生活漂泊不定、無拘無束、無憂無慮的人。對出入孔代咖啡館的人來說,這定義對他們實在是再合適不過。某些人比如塔爾贊、讓.米歇爾和弗萊德,據說少年時代就多次與警方打交道。而拉烏帕十六歲的時候從「好牧師教養院」逃出來。
不過,我們畢竟是在左岸,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生活在文學和藝術的氛圍裡面。我自己呢,當時也在上學。但我不敢跟他們說出來,也沒有和他們真正融入到一起。
我明顯感覺出她與眾不同。在大家稱她為露琪之前,她究竟來自何方?孔代的常客通常手裡拿著本書,不經心地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封面往往蘸些酒漬。《馬爾多羅之歌》*,《彩圖集》*,《神秘的街壘》*。而她,最初來的時候,兩手空空。之後,她顯然是為了想讓自己和別人一樣,於是某一天我驚訝地發現她一個人在那裡閱讀。自那以後,她和她的那本書就再也互不相分。當她和阿達莫夫等人坐在一處的時候,她就把那本書放在桌上顯眼的位置,似乎那本書就是她的護照或身分證,使她在他們身邊的出現合理合法。
但是,沒有人對此加以注意,無論是阿達莫夫,還是巴比萊、塔爾贊和拉烏帕。這是本袖珍版口袋書,封面有些破舊,從塞納河岸邊書攤上淘回的那種類型,書名用大紅字體印製:《消失的地平線》*。當年,我對這本書還一無所知。我本可以問問她這本書講的是什麼,但我卻愚蠢地認為這本書只是她的一個道具,她假裝在那裡閱讀,不過是為了和孔代的客人們搭調,被他們引為同類。如果有路人匆匆從窗外瞥一眼進來,或者趴著玻璃窗打量一下,會以為孔代的客人只是一群大學生。
但是,如果他注意到塔爾贊、米雷耶、弗萊德和拉烏帕桌子上消耗掉的酒精情況的話,便會馬上改變看法。在拉丁區那些安靜平和的咖啡館裡,從來不會有人這樣喝酒。當然,午後客人少的時候,孔代咖啡館也會讓人誤以為是安靜平和的。但是,隨著夜幕降臨,它就成了某個感傷派哲學家稱為「迷失的青春」的匯聚之地。為什麼是這一家而不是別家?因為老闆娘,沙德利太太,她看上去對什麼都見怪不怪,甚至對客人還表現出幾分寬容。
多少年以後,那個街區的地面變成了展示奢侈品的櫥窗,而孔代咖啡館也讓位給了一家皮貨商,有一次,我在塞納河的另一岸,順著布朗什街上行的時候,遇到了沙德利太太,她當時沒有馬上認出我來。我們並肩走了很長一段路,不停地談著孔代咖啡館。她的丈夫,一個阿爾及利亞人,是在戰後買下的經營權。
她記得我們每個人的名字,常常念叨我們這些人都變得怎麼樣了,不過她可是沒有抱什麼幻想。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們這些人的前途不會有什麼光彩。就像一群喪家犬,她對我說。到了布朗什廣場藥店前彼此要分手的時候,她緊盯著我的眼睛,向我吐露心聲:「告訴你吧,我最喜歡的人,是露琪。」
當露琪和塔爾贊、弗萊德及拉烏帕坐在同一個桌子的時候,她和他們喝得同樣多嗎?還是她假裝喝酒,以免惹他們不高興?不論怎樣,看她上身筆直、姿態舒緩優雅而臉上還掛著不易覺察微笑的樣子,她應該是耐得住酒力的。在櫃檯前喝酒是容易作假的,趁你的醉鬼朋友稍不注意,就可以把杯中酒倒進洗碗槽裡。
可是,在那裡,在孔代咖啡館的一張桌子上,就很有些難度了。他們讓你跟他們一樣開懷暢飲,並且還異常仔細認真,一旦你不能奉陪到底和他們一起「神遊」的話,他們就不把你當自己人了。至於其他烈性物質,我覺得露琪和那夥人的某些成員也是一起用過的,但我不太有把握。不過,在她的眼神和姿態中,絲毫看不出曾光顧過那些「人間天堂」。
我常常會想,在她第一次來這裡之前,是否有朋友跟她談起過孔代。或許,有人跟她約在這家咖啡館爾後又沒有赴約。之後,她就盯在這裡,白天如此,晚上如此,在那張桌子旁等待,等待那人的到來,而這裡是她和那個陌生人唯一瞭解的地點,除此之外,根本無法互相聯繫上,沒有地址,也沒有電話,只有單名。不過,也許她是偶然流落至此,跟我一樣。她偶爾來到這個街區,想進來避雨。
我一向認為,有些地方就像有磁場一樣,當你行走在它附近的時候,會被吸引過去。不自覺地被吸引過去,自己都意識不到。比如,一條有坡路的街道,一段有陽光或是有陰涼的人行便道。或是一場暴風雨降臨。於是你就被帶到這裡,帶到命該流落至此的地方。我覺得,孔代咖啡館因為位置的關係,就具備這樣的磁力。並且,如果計算一下概率,結果也會得到驗證:從四周過來,不可避免要向它走過去。我還是瞭解點什麼的。
那群顧客中,有一個叫鮑文的,我們稱之為「船長」,他投入到一項被大家認可的工作之中。差不多從三年前開始,他就一直記錄光顧孔代咖啡館的客人的名字,每次都記下準確的日期和時刻。
他委託兩個朋友在通宵開放的花叢咖啡館和綠廊咖啡館也這樣做。不幸的是,這兩家咖啡館的客人並不總是願意披露自己的姓名。實際上,鮑文想做的,就像是讓那些在燈光下翻飛的蛾免於被遺忘。據他說,他的夢想是做一個超大的登記冊,裡面記錄著百年以來巴黎所有咖啡館的顧客的名字,註明他們何時到達,何時離開。他為被他自己稱為尋找「固定點」的這項事業魂牽夢繞。
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看著街上走來走去的男女、兒童還有各種各樣的狗,我們不時想定格在一張臉上。確實,照鮑文說來,在大城市的人來車往中,應該找到某些「固定點」。在出發去國外之前,他把那個筆記本交給了我,上面記錄著三年以來孔代咖啡館來往的顧客,一天不落。在筆記本中,她只是以露琪這個假名字出現,第一次記錄她出現的時間是某年1月23日。
這一年的冬天寒氣襲人,我們中的某些人為了避寒,整天待在孔代咖啡館。「船長」也記錄下了我們的地址,為的是設想出我們每個人慣常來到店裡所走的路線。對鮑文來說,這也是建立「固定點」的一種方式。他沒有馬上提到她的地址。只是到了3月18號這一天,我們才讀到:「14時。露琪。費馬街16號,十四區。」但是,到了當年的9月5日,她換了地址:「23時40分。露琪。塞爾斯街8號,十四區。」我猜想,鮑文面對著大幅的巴黎地圖,勾勒著我們各自來孔代的路線,為此,這位船長還使用了不同顏色的圓珠筆。或許,他想知道在我們這些客人到達目的地之前,是否有可能在路上彼此碰見。
確實,我記得有一天自己在街上碰到了露琪,在我不熟悉的一個街區,那天我去看望父母的遠房表親。從主人家出來以後,我向馬佑門地鐵站走去,我們就在大軍團大街的路口碰上了。我凝視著她,她神色惶惑地也盯著我看,彷彿我撞見到她正處在尷尬之境一樣。我向她伸出手去,對她說:「我們在孔代見過。」這樣說起的時候,我感覺這家咖啡館似乎遠在世界的另一端。
她勉強笑了下:「可不是嗎……在孔代……」她點頭表示贊同。我們又一起走了幾步,她告訴我說她就住在附近,但她一點兒也不喜歡這個街區。我真傻,那一天,我本可以問一下她的真實姓名的。
之後,我們就在馬佑門地鐵站門口分手了,我看著她朝訥伊和布洛涅森林方向走去,步伐越來越遲緩,似乎等著別人把她拉回來。
我以為她不會再來孔代了,我今後不會再有她的消息了。以為她會在鮑文所說的「大城市的匿名狀態」下銷聲匿跡了,而鮑文之所以要在他的筆記本上記滿名字,正是為了同這種匿名狀態抗爭。這是一個清泉牌紅色塑膠皮筆記本,共有190頁。坦率地講,這筆記本幫不上什麼大忙。打開一看,除了一些名字和臨時地址,對所有這些人包括我自己都瞭解不到什麼。
大概,「船長」認為,把我們的名字記下並把我們都「定格」在什麼地方,就已經很了不起了,至於其他……在孔代的時候,我們之間從來也不問些彼此從哪裏來的問題。我們當年都太年輕,沒有需要隱瞞的過去,完全生活在當下。即便更年長的顧客,阿達莫夫、巴比萊或瓦拉醫生,也從來不提及他們的過去。他們滿足於待在那裡,混跡在我們之中。只是到了今天,消失了那許多光陰之後,我才感到一絲遺憾:我真希望鮑文在他的筆記本裡做得更詳細些,比如給每個人做個生平小傳什麼的。
難道他當年真的以為憑藉一個名字、一個地址將來就能追尋到生命的線索嗎?尤其是連真名都算不上的一個單名?「露琪。2月12日星期一,23時。」「露琪。4月28日,14時。」他也記下了客人每天在桌前就坐的位置。有的時候,甚至連姓名都不記。這一年的六月,有三次,他這樣記錄:「露琪和穿鹿皮外套的褐髮男子。」他沒有問這個客人叫什麼,或許是客人拒絕回答他。顯然,這傢伙不是一個常客。穿鹿皮外套的褐髮男子在巴黎的街頭永遠消失了,鮑文只是記下了他幾秒鐘的身影。
此外,筆記本中也有不夠準確的地方。我自己就成功地找到一些參照點,從而確定,露琪第一次來孔代咖啡館並不是在鮑文讓人誤以為的某年一月份。在我的記憶中,要遠遠早於這個日期。「船長」只是在別人稱她為露琪以後才開始在筆記本中提到她。我認為,在此之前他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出現。她甚至都沒有得到穿鹿皮外套的褐髮男子那樣的待遇,在他的筆記本裡被泛泛地提到一句:「14時。一位褐髮碧眼的女子。」
她是前一年的十月份第一次出現的。我在「船長」的筆記本裡發現了一個參照點:「10月15日,21時。札查理亞斯的生日。在他那張桌子就坐的有阿內、唐卡洛斯、米雷耶、拉烏帕、弗萊德、阿達莫夫。」我清楚地想起來了,露琪也和他們同桌而坐。為什麼鮑文不好奇地問一下她的姓名呢?證據脆弱且互相矛盾,但我肯定這晚上她在那裡。她身上令鮑文視而不見的一切,都給我深刻印象。她的羞怯,她的舒緩,她的微笑,尤其是她的安靜。
她當時坐在阿達莫夫身邊。也許她來孔代和阿達莫夫有關。在奧德翁附近以及在更遠一些的仁者聖于連教堂街區,我常常碰見阿達莫夫。每次,他都是一隻手放在某個女孩的肩上走著,就像個需要人引路的盲人。而實際上,他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帶著悲情之犬那樣的目光。每次,我覺得都是一個不同的女孩或者是女護士給他引路。為什麼不是她呢?恰好,這天夜裡,她是和阿達莫夫一起離開孔代的。我看到他們走在一條通往奧德翁的空寂的街道上,阿達莫夫手放在她肩上,邁著機械的步伐前行。看上去,她似乎擔心走得太快,時不時就停下來,好像是為了讓他喘口氣。
在奧德翁十字路口,阿達莫夫有些神情莊重地與她握手告別,之後她就消失到地鐵站口裡了。他繼續邁著夢遊人的步伐徑直向聖安德列藝術街方向走去。而她呢?是的,她是從秋天開始光顧孔代咖啡館的。而這大概也並非出於偶然。對我來說,秋天從來不是個憂鬱的季節。落葉飄飛、白晝漸短讓我想到的,從來不是什麼事物的終結,而是對未來的期盼。巴黎的十月,夜落時分,空氣中有石火電光閃過,即便是下雨的時候。在這樣的時刻,我並不感到沮喪,也不覺得時光流逝。
我感覺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年始於十月。那是學校開學的日子,是對未來做計畫的季節。因此,她之所以十月份來到孔代,是因為她要與生活的一部分決裂,她想要做的,就像小說裡說的那樣,是「脫胎換骨」。此外,還有一個跡象表明我沒有弄錯,那就是在孔代,人們給她新起了個名字。札查理亞斯在這一天甚至談到了洗禮。就像是某種重生,某種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