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0-24 08:54:30讀.冊.人

霜降閱讀:Edgar Degas,為竇加180年誕辰慶生

 

霜降閱讀:Edgar Degas,為竇加180年誕辰慶生
聯合報╱蔣勳

竇加在中產階級出入的場所,他關心的卻不是衣著時尚、光鮮亮麗的中產階級觀眾,他的視覺總是聚焦在表演者身上──賽馬場的馬與騎士,讓他著迷,他一次又一次畫著馬的各種動態,奔跑、靜止、踏步、衝刺,彷彿在馬的各種動作裡,他看到了一種生命為自己存活的努力……

2014年是竇加誕生180年的紀念,從2010年開始,世界各國的美術館都陸續舉辦竇加的展覽,彷彿為歷史上這位重要的畫家慶生。

2011-2012年,美國波士頓美術館和巴黎奧賽美術館首先聯合策畫了大型的《竇加-裸體》(Degas and the Nudes)大展,集合了世界各地收藏的竇加以女性裸體為主的畫作,展現這位畫家對女性身體私密記憶的深刻探索。

2014年5月至10月,美國首府華盛頓國家畫廊也推出《竇加-卡莎特》(Degas╱Cassatt)大展,同時為竇加慶生,也為與竇加交往密切的美國女畫家卡莎特(Mary Cassatt, 1844-1926)的170周年誕生紀念慶生。畫展在5月開幕,正是卡莎特5月22日的生日紀念,跨到6月19日竇加的誕辰,一直延續到2014年10月才結束。美國首府國家畫廊不止向竇加致敬,也同時從美國的立場,兼顧自己本土藝術家的歷史地位,沒有渲染世俗關心的八卦羅曼史,集中比對兩位創作者的作品,探討他們在工作與生活上相互激盪出的精采生命力。

亞洲收藏竇加最多作品的國家,無疑是日本。早在20世紀初,日本就有實業家在歐洲收藏竇加重要畫作,已經有長達一世紀的經驗。北九州美術館有一件竇加畫的〈馬奈夫婦像〉,是收藏家松方幸次郎(1866-1950)的舊藏。這張重要的作品,在竇加180周年誕辰紀念,也成為世界美術界討論的焦點。日本NHK電視在2014年1月,聚焦這件名作,製作專輯,從各個角度探討圍繞竇加、馬奈、馬奈夫人蘇珊與女畫家茉莉索(Morissot)幾個藝術家之間複雜的創作互動與感情糾葛。

台灣收藏的竇加畫作不多,大眾對這位重要的歐洲畫家認識也還不深。
台中亞洲大學有74件竇加雕塑翻銅的作品,分成三個不同主題:「馬」、「芭蕾」、「裸女」。這三組作品是竇加為研究繪畫創作,用石膏捏塑的實驗。
竇加不一定把它們視為「雕塑」,生前也沒有展出過。石膏模容易毀損,竇加1917年逝世,1921年左右,這些石膏模被翻鑄成銅像,許多美術館都擁有一組,作為對竇加創作的參考。

亞洲大學2014年10月,在學校美術館展出這一組銅雕,包括竇加生前親自設計展出過的〈十四歲小舞者〉。最難得的是,這個展覽同時商借了日本北九州美術館的〈馬奈夫婦像〉,將在2015年6月來台灣展出,展覽持續到2015年8月。
藉此機緣,也許是向大眾介紹竇加的好機會,也讓台灣在全世界向竇加慶生的同時,可以略略滿足與世界同步的一點渴望吧。

 
自畫像與家族畫像
竇加出生於貴族家庭,他最初學法律,後來迷戀上繪畫。竇加早期的畫作圍繞著「自畫像」、「家族肖像」兩個重要主題。1857年,竇加23歲,畫了〈祖父肖像〉。這張畫裡,他用古典繪畫的模式表現出老年貴族紳士的深沉優雅。


竇加彷彿凝視著祖父,卻也像是凝視著自己身上擺脫不掉的貴族血緣。他早期一系列的家族肖像,像是自己家族歷史的尋根吧。這一時期,他希望做一個「歷史畫家」,他說的「歷史」,或許首先就是自己家族的故事吧。

竇加的幾個姑姑都在祖父安排下與貴族聯姻,大姑羅斯(Rose)嫁給莫比里公爵(Morbilli),小姑勞拉(Laura)嫁給拿坡里的貝列里(Bellelli)伯爵。

竇加最鍾愛的妹妹,也嫁給近親表哥莫比里公爵。
這些家族榮顯富貴的記憶,對竇加一生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影響?從小在如城堡一般華麗的貴族莊園長大,絲綢、織毯、珠寶、金銀,幽暗深邃的長廊角落,貴族的記憶,好像是燭火照亮金碧輝煌的廳堂,卻又是燭火照不到陰暗角落的霉斑,散發出歲月久遠積累的腐爛頹敗的氣息。貴族的世家,好像榮耀顯貴,卻又充滿鬥爭糾葛,權勢、爵位、財富、莊園,迷離交錯著,形成竇加內在不與一般人相同的驕矜自負,卻又如此寥落孤寂,讓他始終流露出孤獨、感傷的淡漠眼神。

竇加最早的自畫像,優雅、深沉,冷靜而又憂鬱,20歲,脫卸下貴族的紳士裝扮,穿上畫家波希米亞式的工作服,年輕,俊美,睿智聰慧,神采奕奕,然而這樣沉靜冷漠,彷彿眼神裡已經透視到一切繁華背後無奈的虛無與荒涼。(圖一)
竇加從家族的繁華出走,像脫卸下肩膀上翅翼的天使,他決定要下到人間,經歷庶民的滄桑。

竇加與馬奈
竇加與馬奈來往密切的時間大概是從1862至1868年,他們在羅浮宮認識,當時竇加還在臨摹古典作品,馬奈已經用驚世駭俗的作品呈現當代城市文化的風景。很明顯,因為與馬奈的交往,竇加畫風改變了。他從貴族家族肖像優雅的自戀裡一步一步走出來,更關注工業革命後的當代城市,關注許多就在自己周遭發生的庶民百姓的生活景象。

這一段時間,他與馬奈來往密切,也透過馬奈,認識挑戰保守學院美術的印象派畫家──莫內、雷諾瓦。
竇加畫過馬奈的像,也留下不少以馬奈和他家人為主題的作品,像創作於1868年的一件〈馬奈夫婦像〉。(圖二)

 
馬奈的夫人是荷蘭人,原名是蘇珊-林霍芙(Suzanne Leenhoff),她生在1829年,比馬奈年長三歲。蘇珊是鋼琴家,原來是馬奈父親聘請的家庭教師,教兩個青年兒子鋼琴。許多資料認為,她其實也是馬奈父親的情婦。1852年受聘教19歲的馬奈鋼琴,1853年她就生下一名男嬰。私生子,從母姓,取名雷昂-林霍芙。無法查證這名男嬰是蘇珊與馬奈所生,或與他的父親所生,然而到1863年,馬奈31歲,與蘇珊正式結婚,蘇珊成為馬奈夫人。

竇加當時常去馬奈家作客,聽蘇珊彈琴,因此畫下這張彌足珍貴的畫像。
這張畫像現藏日本北九州市立美術館,曾經引起國際廣泛討論。不止是因為是竇加畫馬奈,記錄了兩個大畫家的關係。更重要的是,畫面被割裂了,馬奈夫人蘇珊的部分完全被扯掉,不見了。

誰破壞了這張畫?為什麼破壞?竇加反應如何?兩人因此絕裂嗎?一連串問題,都因為這張畫被割裂,反而成為藝術史上討論的重點。
面對這張畫,右側是蘇珊,只看到蘇珊背部一點,穿著條紋長裙,正在彈琴,臉部、手部正面的部分,都被完全割掉了。


畫是馬奈割的,如此對待畫面中自己的妻子,令人匪夷所思。
馬奈或許與蘇珊間有一般人不容易了解的故事,愛恨糾纏,不得而知。但是馬奈自己畫過很多幅蘇珊,1868年他也畫過蘇珊彈琴的一幅畫像,甚至也畫過蘇珊與她的兒子雷昂,都完整沒有被破壞,唯獨如此割裂竇加畫裡自己的妻子,非常令人不解。

畫面上殘留的馬奈部分,卻十分耐人尋味,馬奈慵懶無聊,歪垮在沙發上,完全沒有聽妻子彈琴,流露出厭倦、無奈、不耐煩的表情。竇加以如此真實的畫筆犀利捕捉馬奈的內心世界,彷彿心裡最隱藏的祕密被窺探發現了,是因為如此,這張畫才觸怒了馬奈嗎?
2015年6月,這件作品將在亞洲大學美術館展出,值得在原作前細細觀賞,也可以借此了解竇加捕捉人物內在心裡深層活動的銳利敏感。

資本商業市場與咖啡廳角落
竇加母親家族是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紐奧良的棉花交易商人世家。
1870年,法國發生普法戰爭,巴黎被普魯士軍隊占領,1871年又爆發工農革命的「巴黎公社」。竇加因此陪伴弟弟雷內(Rene)遠去美國,尋找紐奧良母系家族。原來竇加並沒有打算長久停留,因為船期延誤,美國內戰剛結束,他一時走不了,就以舅舅繆松(Musson)的「棉花交易所辦公室」為題材,創作了一件重要作品。透過母系家族的棉花商場的交易運作,竇加對自己原來並不熟悉的資本商業市場作了細密的觀察。畫裡人群紛雜,客戶採購棉花,員工處理訂單,接待客戶。竇加的舅舅繆松坐在最前方,手中正拿著棉花,戴著眼鏡,彷彿很細心試著拉扯檢驗棉花纖維的品質。他的弟弟雷內坐在較後方,正在讀報紙,竇加家族經營銀行,雷內細心閱讀報紙上報導的銀行界的金融危機。(圖三)

 
竇加因為家族與商場的密切關係,不止畫了紐奧良的「棉花交易市場」,回巴黎之後,也以剛剛興起的股票期貨為題材,創作了「股票交易」的畫面。以股票市場為主題的繪畫不多見,竇加開風氣之先,他大概是歷史上少有的畫家,關注商業資本運作,留下了與現代商業活動有關的畫面。

受馬奈影響,竇加開始關心現代城市生活,關心工業革命以後的商業消費城市。但是竇加後來的創作發展,遠比馬奈更寬廣。他出入咖啡廳,看舞蹈表演,接觸到現代城市市民活潑的生活面貌,他觀察芭蕾舞者的訓練,他出入賽馬場,記錄被當作賭具的馬與騎士的動態,他也描繪當時社會邊緣的勞動者,畫下工作中疲憊不堪的「洗衣女工」。
他參加了當時青年畫家的印象派團體,一起創作,對抗保守的官方美術展覽評選與學院僵化的美術觀念。但竇加並不承認他自己是「印象派」,事實上,他比印象派同時代的畫家有更深沉的社會觀察與人性思維。

印象派團體歌頌現代城市的繁華熱鬧,然而竇加很快在城市的熱鬧繁華中看到人的疏離、孤寂與荒涼。
1876年他創作〈苦艾酒〉這件名作,描繪咖啡廳角落一個寂寞失神呆坐的女性,這是第一次,繪畫史上開始描繪現代大都會裡人的孤寂感,繁華的城市,人如此靠近,卻又如此疏離、陌生,無法溝通,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個體。(圖四)
凝視繁華,竇加總透視到內在的孤獨。

 
卡莎特與城市流行時尚
1877年前後,竇加認識了美國女畫家卡莎特。
終生單身的竇加,有十年的時間,與卡莎特來往密切。
華盛頓美國國家畫廊正在展出的《竇加-卡莎特》大展,強調兩位創作者藝術上的互動。卡莎特激賞竇加作品,她早期的畫作,經紅外線探測,發現許多竇加修改的筆觸。竇加教卡莎特製作版畫,一起在羅浮宮看畫學習,他們的關係更像是師生、朋友、同伴,而不是愛人、情侶。

卡莎特經常出入名牌服飾店,挑選巴黎當時流行的時尚帽子。竇加陪伴她,因此有機會長時間觀察女性在時尚店的種種表情動作。
竇加筆下的卡莎特在精挑細選帽子,竇加的焦點卻常常不在卡莎特身上,有時候畫面是許多頂不同形式、不同色彩的帽子,一名女性正試著裝飾絲帶或羽毛,畫面的焦點集中在幾頂帽子上,女性反而退在後方,變成時尚的背景。(圖五)
竇加與卡莎特去羅浮宮看畫,與卡莎特一起到歌劇院聽音樂,看舞蹈表演,一起出入賽馬場,看賭馬。同樣作為畫家,卡莎特與許多畫家一樣,都傾向描繪歌劇院的觀眾,竇加卻不同,竇加在中產階級出入的場所,他關心的卻不是衣著時尚、光鮮亮麗的中產階級觀眾,他的視覺總是聚焦在表演者身上──賽馬場的馬與騎士,讓他著迷,他一次又一次畫著馬的各種動態,奔跑、靜止、踏步、衝刺,彷彿在馬的各種動作裡,他看到了一種生命為自己存活的努力。這些馬,被人豢養,是為吸引人賭博而訓練的,然而竇加過濾掉賭馬的意義,他彷彿解脫了馬的「主」、「僕」的韁繩關係,他讓馬自由自在奔馳,描寫馬在運動中的骨骼肌肉變化,描寫馬回到原始物種的狀態,奔向曠野,挑戰自己生命的難度,奔馳、跳躍,還原到生命最本質的美。竇加甚至運用到當時剛剛發展的攝影技術,利用攝影家一秒一秒停格處理馬的連續動態,用來做對馬的細節觀察。他不止是關心繪畫,他的研究領域擴大到新科技帶動的視覺革命。(圖六 )

 
洗衣女工與芭蕾舞
從貴族的出身走出來,竇加放棄了自負、優雅與驕矜的潔癖,他靠近庶民百姓,他接受工業商業帶來的科技變化,他和時代一起向前進步,不懷舊,也不保守,不畫地自限。
他看到城市的繁華,看到絢麗的歌劇院燈光閃爍下如彩蝶繽紛的芭蕾表演,但是,同一個時間,他走出五光十色的劇場,他也看到隱藏在城市各個角落辛苦求生存的「洗衣女工」。「洗衣女工」跟竇加有何關係?他畫了一系列當時最貧苦最卑微的勞動者「洗衣女工」的圖象。

竇加關心城市風景。城市,是許多不同階層人口的組合。沒有貴賤之分,沒有貧富之分,共同結構成城市的「繁華」。繁華裡有芭蕾舞者,也有洗衣女工。為了生存,女工通常工作長達十幾個小時,不斷做重複勞動工作,累到疲憊睏倦不堪,竇加筆下的洗衣女工,一面熨燙衣物,一面打呵欠的姿態被竇加畫了下來,偷空按摩痠痛頸椎的姿態也被畫了下來。
城市風景,也就是人的風景吧。竇加關心人,關心卑微的生命,關心身體沉重的辛勞,也悲憫心靈的虛無徬徨。他筆下的城市風景,一視同仁,同時有貴婦的「時尚」,有絢爛華麗的芭蕾舞,也有城市角落貧窮困頓疲憊不堪的「洗衣女工」。(圖七 )

 
許多人喜愛竇加,多是因為他畫的芭蕾舞。一般人最熟悉的竇加作品,也多半就是他的「芭蕾舞」系列。竇加最早畫芭蕾舞只是樂團主題的背景,前景是樂團,背景是舞者,背景的舞者身體多不完全,只有下半身。竇加逐漸注意到芭蕾舞的訓練如此辛苦,他因此不止在劇院看芭蕾表演,也長時間在舞蹈教室,跟舞者一起上課,看舞者如何訓練自己,看她們重複練基本功的每一個動作細節,把桿上長時間的耗腿拉筋,旋轉,縱跳、摔倒。他重複畫了又畫的「arabesque」,舞者單腳站立,水平伸展上身手腳,伸展到極限,像彎曲的弓,整個身體,如鳥翼飛翔。為了進一步理解這些動作,他用石膏黏土捏塑,做成立體造型,試圖研究動作的各個面向。

他開始注意到,一個舞者在舞台上的動作,往往是千萬次反覆的練習,練習到脊椎僵痛,練習到肩頸痠麻,練習到足踝扭傷。竇加因此畫出許多舞者按摩肩頸、足踝的動作。這些動作並不好看,不是舞台上的表演,但是這些動作是人的身體真實的動作,芭蕾舞者如此,洗衣女工也如此,都是身體在挑戰高難度的極限留下的痛的印記和傷痕,竇加彷彿要用繪畫向努力過的身體致敬。他筆下的芭蕾舞不止是在舞台上接受掌聲的絢爛,也有每天上課苦練寂寞致死的疲倦荒涼。(圖八)
1879年,竇加認識14歲的芭蕾舞者馬麗˙凡˙高登,竇加為她塑造了美麗的雕像,加上髮辮上的絲帶,加上棉質舞裙,舞者雙手在背後交叉,昂首亭亭玉立,是竇加生前唯一展出過的雕塑,也是他傳世重要的作品,留下了習舞少女青春煥發的美麗身影。(圖九)

 
後期的芭蕾舞系列,許多是用粉彩完成,色彩鮮豔亮麗,有細膩的層次質感,如蝶翼繽紛,絢麗如神話,使芭蕾主題存在於真實與幻夢之間,也是大眾最喜愛的竇加作品。

女性身體的私密記憶
竇加早期創作過〈斯巴達青年〉,畫中有裸體的少男少女,身體姿態優雅唯美,遵循歐洲學院的古典傳統,現存倫敦國家畫廊的這張畫,一直沒有完成。1865年,他在〈中世紀戰爭〉畫作裡處理了受凌虐殘害的女性身體,雖然被綁縛,被殺害,被殘虐,那些女性的裸體,並不「難看」,無論肉體本身或姿態,都還使人可以連接到學院的唯美傳統。

如果從竇加的出身、竇加的人文教養、竇加的美學訓練來思考,一定很難理解他後來在女性裸體這一主題上發生的巨大變化。在女性裸體畫系列裡,他開創了完全不同於歐洲傳統美學的身體符號。
他後期赤裸的女性肉體,多在沐浴洗澡,在完全個人私密的封閉空間,沒有外人會看見,她們不必顧忌他人的眼神,她們自由自在,放肆大膽,擦拭清理身體各個部位,頸項,腋下,兩胯,腳指,臀部,兩肋,膝彎。

我們可以試著用手觸碰自己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這些動作,若不是表演給他人看,不是擺出來的姿態,可能一點也不唯美,甚至極其不雅。例如,在沐浴中,蹲在地上,用毛巾清洗下體的女性身體,大膽、鄙俗,真實到令人瞠目結舌,讓習慣享受女性唯美裸體的群眾大吃一驚。

竇加最早一批裸體女性系列作品曾經在1886年最後一次印象派大展中展出,可以想像一般群眾所受到的震撼。
竇加在1878年前後已經創作了一系列以「妓院」為主題的作品,畫中的女性裸體開始顛覆傳統。竇加顯然在思考:女性裸體一定「唯美」嗎?應該如何看待妓院中的女性裸體?他為莫泊桑的小說製作插圖,莫泊桑大膽指出嫖妓者的困境,一方面歧視辱罵妓女,另一方面卻又渴望借妓女肉體得到救贖(〈脂肪球〉),竇加深受寫實文學影響,以繪畫呼應新文學的社會思維。

 
一般生活裡的女性,不分貴賤貧富,都會有面對自己身體私密的機會。非常私密的時刻,在廁所,在浴室,在洗澡時,在抓癢時,在搓洗腳指時,在梳頭時,或在病痛時,竇加開始一系列表現女性身體的「私密記憶」。

所謂「私密」,是自己一個人的時刻,在封閉的空間,確定不會有人窺探。
竇加「看」到了,他靜靜凝視,速寫、記錄,覺得那是女性身體最真實放鬆的時刻。不用顧忌他人的「看」,顛覆了「女為悅己者容」的觀念,不再是學院美術教室擺出來的姿勢,不再為了別人的眼光裝腔作勢,沒有任何拘束,竇加讚嘆著:在私密的空間裡,女性才擁有真實自然的身體。

竇加一貫著他的沉靜,冷冷凝視著這些私密的女性身體,洗完澡,從浴缸裡跨出來,豐滿有一點肥胖的身體,一腳跨出來,一腳還在浴池裡,旁邊女僕正準備好浴巾擦拭。這個主題,竇加畫了很多次,從學院傳統來看,這不是一個「美觀」的動作,身體是背面,跨步動作也不雅觀,畫面不平衡,然而也許這正是竇加要捕抓的剎那吧。人的身體,不在乎他人,專注在一個動作裡,不為他人而計較姿態,這樣的身體,讓竇加迷戀。

一名女性,沐浴前後,赤裸著身體,好像背部癢,左手伸到背後抓撓,這樣的動作,不會在眾人面前做,因為教養禮貌,身體可能失去了一些本來存在的真實性,竇加一一想要找回來這身體與自己相處時的真實。

竇加研究著女性身體裡私密的記憶,不止是視覺,在私密的沐浴空間,梳子在頭髮上拉扯的力量,是微妙的觸覺,肥皂或香精的嗅覺記憶,水的溫度在皮膚上的記憶,水的迴流的聲音──竇加和畫中的人物彷彿一起經驗著身體感官這麼真切的記憶。

蹲坐在水盆裡,擦拭臀股尾尻部位的女性裸體,高舉左腳,右手伸長,艱難擦腳指頭的動作,這些畫作,不好看,卻讓人思考身體真實存在的意義。
竇加如何尋找到這樣的題材?如何說服對方讓他看這樣的動作?這麼私密的人體動作,一個畫家如何參與?一連串的追問,可能會凸顯出竇加最後晚年對身體美學的驚人革命吧。
2012年初夏,我在巴黎奧賽看到《竇加-裸體》這個展覽,總共140幅竇加的裸體主題作品,看到一個畫家一生持續關注的主題。身體,人的身體,如何被看待、被描述、被記錄?如何被歌頌、被詛咒、被讚美,或被侮辱?

這個身體,是肌肉,是骨骼,是毛髮,是一堆物質。但這個物質構成的身體,也承擔著欣喜和憂愁,愛或者恨,承擔著生的喜悅、死的哀傷。

一個創作者持續面對身體,沒有衣服遮掩的純粹肉體,長時間的觀察、思考。
離開道德先入為主的評判,揚棄偽善的禮教偏見,真實思索肉身存在的意義。
竇加的裸體,不再只是繪畫,不再只是「美術」,其實更是一種面對肉身的革命。他顛覆了傳統歐洲上千年的身體美學,他擺脫人的肉身在禮教約束下的拘束與裝腔作勢。他揭發了肉身本質的存在現象,難堪的、臃腫的、艱難的、淫慾的、荒涼的肉身,一一出現在他的畫中,他用繪畫對肉身做了深沉的哲學思考。(圖十)

2012年以後,竇加這次大展的畫冊常在我身邊,許多他後期的作品大膽而鄙俗,今天來看,對許多人也都可能不習慣,可以想像竇加生前一般人面對他這些畫作時如何瞠目結舌。
真正的創作者,或許必然是如此挑戰自己時代不敢面對真實的庸懦虛偽吧!
180年誕辰紀念,台灣也可以向竇加致敬!【2014/10/23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