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8-10 11:08:47讀.冊.人

立秋閱讀:伊莉莎白.吉兒伯特《愛瑪》

 

立秋閱讀:伊莉莎白.吉兒伯特《愛瑪》
書名
:《愛瑪》The Signature of All Things

作者:伊莉莎白.吉兒伯特Elizabeth Gilbert
1969年生於康乃迪克州沃特伯里市,自有記憶以來,即以作家為職志。在紐約大學求學期間,白天上課,夜晚振筆疾書短篇故事;曾在Spin、GQ和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擔任新聞記者;是文學與非文學兩項領域的得獎作家。她的短篇小說選集Pilgrims入選國際筆會 / 海明威獎決審名單;2000年,第一本小說Stern Men登上《紐約時報》好書榜。2002年的作品The Last American Man入選美國國家圖書獎與美國國家書評獎決審名單。
2006年出版的回憶錄《享受吧!一個人的旅行》是她最受矚目的作品,全球共有三十多種語文版本,在台灣更暢銷超過十萬冊。2008年,《時代雜誌》票選她為全球百大影響人物之一。

在讀者引頸期盼之下,她最新的一本小說《愛瑪》在2013年秋季出版。她為寫作本書蒐集大量資料,耗費七年時間做足功課,並以緊湊的步調呈現出這部格局浩大的小說,故事背景遍佈倫敦、祕魯、美國費城,甚至是大溪地、阿姆斯特丹等地。書中充滿各式鮮明、極具個人特色,同時呈現時代氛圍的角色。一出版即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榜,並得到各大媒體年度好書肯定。
她目前和丈夫(就是《享受吧!一個人的旅行》中那位大家熟知的巴西人),定居在紐澤西州法國鎮的一個河邊小城,經營一間賞心悅目的大型進口商店,店名叫「雙鈕」。
個人網頁:
www.elizabethgilbert.com
作者臉書:www.facebook.com/GilbertLiz

譯者:何佩樺
台大外文系學士,美國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院碩士,曾任大學講師,現旅居北美,專事翻譯。譯有《伊斯坦堡:一座城市的記憶》(200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品)、《另類的出口》、《西班牙星光之路》(2004年開卷年度十大好書翻譯類)、《游牧女之歌》、《慢船到中國》、《夜航西飛》、《享受吧!一個人的旅行》等書。
連絡信箱:
pamelaho@yahoo.com

內容介紹:
《享受吧!一個人的旅行》在台熱銷超越十萬冊
作者睽違七年,再推巔峰鉅作!
橫跨荷蘭、費城、大溪地,敘述了愛、冒險與探索,
愛瑪一生的傳奇,再一次愛與出走的感動旅程
★歐普拉雜誌評為「此生必讀!」
★華爾街日報評為「二十年寫作生涯最具野心之作!」
★美國前國務卿希拉蕊大讚「真正偉大的一本書!」
★時代雜誌、紐約時報、亞馬遜、紐約客雜誌、華盛頓郵報、歐普拉雜誌、邦諾書店,選為「年度好書」!
出走的終點就在你我心底。因為愛,是世上最美好的真相。
一個寒冷的冬日,愛瑪誕生。
曾經,愛瑪的父親亨利出身貧微,卻是個狂野又刁鑽的商業梟雄。
年少時受盡屈辱,環球航行最後落腳在美國費城,一躍成為當地首屈一指的傳奇富豪。
愛瑪繼承父親大無畏的靈魂和不可一世的智慧,也複製了他其貌不揚的平凡容貌。
她內心孤獨的騷亂、對激情與愛的渴望,囚困在平庸卑微的身體中悶燒
──即使父親是費城首富、即使年紀輕輕就成為一名優秀的植物學家……

在愛情面前,她輸得很慘。
她的才華,比不上妹妹的美貌;她的聰明,看不穿家人的犧牲。
面對最愛的人,她的驕傲和自卑讓她在慾望面前一敗塗地。
在她太過熱情的擁抱下,她此生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愛情,硬生生被自己捏碎,
她將愛的人放逐,也讓愛熄滅……
愛上自己注定無法擁有的人──愛瑪獨自遠走芳香之土大溪地,
把財富、淚水、虧欠、撕裂遠遠拋在身後。
她要為了自己告別,要讓整個世界來告訴她愛的答案。
而故事,才剛剛開始……

耗時七年寫作,作者伊莉莎白.吉兒伯特蒐集大量資料,呈現出這部格局恢弘、令人驚豔的小說。從倫敦、祕魯、費城,到神祕華麗的大溪地、荷蘭,歷經不被愛、不對等、不平衡的恐慌,一個平凡而偉大的女人愛瑪,寫下一個最為不凡的年代,帶我們一窺萬物的細膩、壯美和境界,生命的愛、欲、出走和昇華。她是每個美麗靈魂的絮語,為我們想說卻從沒能說出口的追求,寫下永恆的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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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序幕
卷一 熱病之樹
卷二 白畝莊園的小梅
卷三 騷亂的信息
卷四 使命的後果
卷五 苔蘚館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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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愛瑪.惠特克,與世紀同生,在一八○○年一月五日滑入我們的世界。
很快地—幾乎是立即地—意見開始在她的身邊形成。
第一眼看到她的女兒,愛瑪的母親對此結果感到滿意。
碧翠絲.惠特克迄今為止運氣不佳,未能生出個繼承人。她前三次的受孕嘗試,在進入胎動期前,即如悲傷的小溪般消失無蹤。她最近一次的嘗試—一個完美成形的兒子—直挺挺地來到生命邊緣,隨後卻在他本該出生的早晨改變了主意,降臨初始即已辭世。在如此的痛苦經歷後,任何活下來的孩子都是令人滿意的孩子。

至於愛瑪的父親—莊園主人亨利.惠特克—則對孩子甚是滿意。相當滿意。他不介意寶寶不是男生,也不介意她不漂亮。他並未賜給愛瑪祝福,只是因為他不是給人祝福的類型。不過,亨利仍毫無保留地讚賞他的孩子。因為,他創造了他的孩子,而亨利.惠特克的人生哲學是,毫無保留地讚賞他創造的一切。

她是她父親的女兒。從一開始,大家就這麼說她。首先,愛瑪的長相和亨利一模一樣:薑黃色的頭髮,紅潤的皮膚,小嘴,寬眉,飽滿的鼻子。對愛瑪而言,這是頗不幸的境況,儘管她花了幾年時間,才意識到這一點。亨利的臉孔更適合成年男人,而不是小女孩。亨利本身可不反對這種情況;亨利喜歡看自己的形象,無論在什麼地方看見(在鏡子裡、在肖像中、在一個孩子的臉上),因此他始終非常滿意愛瑪的長相。

「這孩子是誰生的,這還用說嗎?」他會誇道。
何況,愛瑪像他一樣聰明。而且體格強壯。她是不折不扣的小單峰駝—不知疲倦,毫無怨言,從不生病,固執頑強。這女孩從開始學會說話起,就無法把爭論擱在一旁。要不是她母親不斷磨去她性子裡的狂妄,她很可能變成一個蠻橫的人。事實上,她只是個性很強。她想要了解世界,她養成追根究柢的習慣,彷彿在每種情況下,世界各國的命運都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她迫切想要了解,矮種馬為什麼不是小馬。她想要知道,為什麼在炎熱的夏夜,手劃過床單時會冒出火花。她不僅想要知道蘑菇究竟是植物還是動物,在得到回答時,還想要知道為什麼可以肯定這件事。

對於這類不停的質問,愛瑪有一對合適的父母;只要她鄭重提出問題,一定能得到解答。亨利和碧翠絲都無法忍受枯燥乏味,因此鼓勵他們的女兒有探究的精神。事實上,幾乎從愛瑪能夠站直的時候,碧翠絲就開始給她正規教育。如果別人的小孩一學會說話,就能教他們牙牙唸禱文和教義問答,碧翠絲相信自己當然也能教孩子學會任何事情。因此,愛瑪在四歲以前就認識數字—英文、荷文、法文和拉丁文。碧翠絲親自輔導她聰慧的女兒,而且很滿意。她把一切,努力教給女兒。

至於亨利教給愛瑪什麼?這個嘛,他沒教給她任何東西。換句話說,他沒直接教給她任何東西。他沒有耐心執行正規教育,也不喜歡被孩子繞著跑。不過,愛瑪從亨利身上學會,世界上有許多遙遠的地方,有些人去了那些地方,永遠沒再回來,可是她父親去過那些地方,而且還從那些地方回來。她學到,亨利的勇敢,使他忍受了世界的折磨。她還學到,她父親也希望她勇敢,即使在最令人驚恐的情況下—閃電、被野雁追逐、氾濫的舒約契爾河、跟著補鍋匠搭大篷車旅行、脖子掛著鐵鍊的猴子。亨利不准愛瑪害怕這些東西。甚至在她還不知道何謂死亡之前,他也禁止她害怕死亡。

愛瑪不僅有這對強大、聰慧的父母,還有整個白畝莊園供她恣意探索。這真是個世外桃源。這裡有許多東西需要吸收。光是房子本身,就是個不斷開展的奇觀。東亭那隻臃腫的長頸鹿標本,有一張驚恐、滑稽的臉。中庭前方有三組乳齒象肋骨,是當地農民從附近田裡挖出來的,用來跟亨利換了一把新步槍。還有亮燦燦、空無一人的宴會廳,愛瑪曾在寒冷的晚秋,在那裡偶然發現一隻受困的蜂鳥,沿著最不可思議的彈道(就像從迷你大砲發射出來的一顆寶石飛彈),從她的耳邊飛衝而過。還有在她父親書房裡的籠中八哥,不遠萬里從中國而來,能言善道(亨利如此宣稱),卻只會講自己的家鄉話。還有罕見的蛇皮,用稻草和木屑填充物保存下來。還有架子上擺滿的南海珊瑚、爪哇人偶、古埃及天青石和土耳其年曆。還有許多可以讓人吃東西的地方!餐廳、起居室、廚房、客廳、書房、日光室,還有涼棚遮蔭的走廊。午宴有茶、薑餅、栗子和桃子(這麼美的桃子—一邊粉紅,一邊金色)。冬天的時候,你可以在樓上的保育室喝湯,一邊看著底下的河水,在荒蕪的天空下像擦亮的鏡子般閃閃發亮。

愛瑪的年少時期—或者說,年少時期最單純、最天真的部分—在一八○九年十一月一個平凡不過的週二深夜嘎然而止。
愛瑪從熟睡中,被提高的嗓音和馬車拖過石子路的車輪聲給吵醒。這麼晚了,屋子裡本該是靜悄悄的地方。她在寒冷的空氣中起身,點燃蠟燭,找到她的皮靴,伸手取來一條披肩。她的直覺是,白畝莊園出了什麼麻煩,或許需要她提供協助。

當愛瑪來到寬敞的樓梯頂層時,她看見在她的底下,在宏偉的家門入口,聚集了一群手持燈籠的男人。她父親在他自己穿的睡衣外面披著大衣,站在他們所有的人中間,神色顯得緊張焦慮。漢娜克也在那裡,頭髮塞在睡帽裡。愛瑪的母親也在那裡。事情肯定很嚴重;愛瑪從來沒看過她母親這麼晚還沒睡。

但是還有一件事吸引了愛瑪的注意—一個女孩,比愛瑪略微矮小,淡金色的髮辮梳向腦後,站在碧翠絲和漢娜克之間。兩個女人各一隻手搭在女孩纖弱的肩膀上。愛瑪覺得女孩看上去似曾相識。或許是某個工人的女兒?愛瑪不能確定。不管女孩是誰,她有一張最漂亮的臉孔—儘管那張燈光下的臉顯得驚恐害怕。

然而,讓愛瑪感到不安的,不是女孩的恐懼,而是碧翠絲和漢娜克緊緊抓住女孩肩膀時特有的堅定。一個男人走上前,似乎要把女孩拉過去時,兩個女人圍得更緊,把女孩抓得更牢。男人往後退去—他這麼做很聰明,愛瑪心想,因為她正巧瞥見她母親臉上的表情:堅不讓步的凶悍神情。漢娜克臉上也有相同的表情。這兩個愛瑪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臉上共有的凶悍表情,使她充滿莫名其妙的恐懼。這裡不知發生了什麼恐怖的事。

這時,碧翠絲和漢娜克同時轉過頭來,向愛瑪所站的樓梯頂層看去,她呆呆發愣,手裡拿著蠟燭和她厚實的靴子。她們轉過眼去看著她,彷彿愛瑪大聲叫了她們的名字,彷彿她們不喜歡被打斷。

「上床睡覺。」她們兩人吼道—碧翠絲用的是英語,漢娜克則是荷語。
愛瑪本想抗議,可她對她們倆聯合起來的力量毫無招架之力。她們緊張強硬的表情嚇著了她。她從來沒有碰過這樣的事。顯然,她在這裡不受歡迎。
愛瑪不安地又看了一眼站在大廳那群陌生人群中央的漂亮孩子,而後逃回自己的房間。整整漫長的一小時,她坐在床緣,豎起耳朵聽,希望有人來向她說明或給她安慰。然而,聲音逐漸減弱,還有馬蹄奔馳而去的聲音,卻仍然沒人來。最後,愛瑪癱在床罩上睡著,裹著披肩,靴子抱在懷裡。早晨醒來時,她發現陌生人群已經從白畝莊園全部撤去。

可是女孩還在那裡。
她的名字叫蒲登絲。
或者叫波莉。
說得再具體點,她是「成為蒲登絲的波莉」。
她的故事並不美好。白畝莊園竭力壓制這個故事,然而這樣的故事並不喜歡被壓制,幾天之內,愛瑪就知道了。女孩是白畝莊園菜園園丁主管的女兒,園丁主管是個沉默的德國人,園丁主管的老婆是費城的當地婦女,出身低微,卻貌若天仙,而且是眾所周知的婊子。她的園丁丈夫愛她至深,卻從來控制不了她。大家也熟知這件事。這女人多年來不斷讓她老公戴綠帽,對自己的不檢點也毫不隱瞞。他一直默默忍受—倘若不是沒有察覺,就是視若無睹—直到突然間,他再也無法容忍。

在一八○九年十一月的那個週二夜晚,園丁喚醒在他身邊熟睡的老婆,揪著她的頭髮把她拖到外面,把她的喉頸齊著耳朵切開。事後,他立即在附近一棵榆樹上吊死亡。這場騷動引來白畝莊園的其他員工從屋子裡跑出來查看。在這場突然的死亡之後,留下這個叫波莉的小女孩。

波莉和愛瑪同年,但是更秀麗,且清新脫俗。她看上去像是用精美的法國香皂雕刻出來的完美雕像,被嵌入一雙閃亮、孔雀藍的眼睛。而那對柔軟的粉紅色嘴唇,讓這女孩不僅漂亮,並使她成為一個令人心神不寧的尤物,一個絕世妖姬的縮影。

不過,一旦碧翠絲和漢娜克保障了波莉的安全—一旦男人們全部撤去—接下來該怎麼處置她?而後她們做了個深思熟慮的決定。或者更確切地說,碧翠絲做了決定,因為只有她有決定的權力。事實上,她下了一個頗驚人的決定。她決定永遠留住波莉,立刻把她收養為惠特克家裡的一員。

愛瑪後來才知道,她的父親對這個主意表示抗議(亨利很不高興半夜三更被吵醒,更不高興突然得到一個女兒),可是碧翠絲用一個嚴厲的眼神打斷他的抱怨,亨利還算聰明,並未抗議第二次。碧翠絲決定得很快,也毫不猶豫。亨利未再表示抗議,終於讓步。更何況,他別無選擇。

無論如何,女孩是個漂亮的小東西,看起來似乎也不蠢笨。事實上,一旦風平浪靜下來,波莉確實表現出端莊的舉止—一種近乎貴族氣質的泰然自若—這在一個剛剛目睹父母死亡的孩子身上,更是引人注目。

於是一切得到解決—而且在一個小時內就解決了。就這樣,愛瑪隔天早上醒來,得知這個令人吃驚的消息:她現在多了一個妹妹,妹妹的名字叫蒲登絲。
蒲登絲的到來,改變了白畝莊園的一切。
首先,愛瑪一點也不明白女孩為什麼在這裡。後來弄清楚蒲登絲的身世真相,她才恍然大悟—可是蒲登絲到家裡的第二天,沒有人做任何解釋。兩個女孩在早餐桌上被正式相互介紹。沒有提到前一天晚上的相遇。愛瑪不斷盯著蒲登絲看,而蒲登絲也不斷凝視自己的餐盤。碧翠絲若無其事地對孩子們說話。她提到,有個叫斯班納太太的人,傍晚會從城裡過來,為蒲登絲裁幾套新衣,布料比她現在穿的衣服更合適。還有一匹新的矮種馬也會來,必須教蒲登絲騎馬—愈快愈好。此外,白畝莊園從此就會有一位家教。碧翠絲認為,同時教導兩個女孩,會成為她精力上極大的負擔,既然蒲登絲有生以來不曾受過任何正規教育,一個年輕的家教也許會成為有用的家庭新成員。保育室將成為專用教室。不消說,愛瑪可能必須幫助妹妹習字、學算數和數字。愛瑪在腦力訓練方面自然遙遙領先,不過,蒲登絲如果認真學習—只要有她姊姊幫忙—應能脫穎而出。

碧翠絲說話時,愛瑪只是瞪大眼睛。怎麼會有比蒲登絲的臉蛋更美、更令人不安的東西?如果像她母親經常講的那樣,美的確會干擾精確,那蒲登絲怎麼說?很可能是世界上最不精確、最干擾人心的東西!愛瑪的焦慮感與時俱增。她開始在自己身上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一個她從來沒有理由深思的事實:她自己不是一個漂亮的小東西。只有透過可怕的比較,她才突然感知到這一點。蒲登絲纖細柔弱,愛瑪則是大塊頭。蒲登絲的頭髮像是用金白色絲緞紡出來的,愛瑪的頭髮則是鐵鏽的色澤與紋理—而且更糟的是,朝四面八方生長,朝下除外。蒲登絲的鼻子是小花;愛瑪的鼻子則是一顆生長的番薯。如此這般,從頭到腳:一個最淒慘的敘述。

吃完早餐後,碧翠絲說:「女孩們,來吧,像姊妹那樣互相擁抱。」愛瑪乖乖擁抱蒲登絲,卻沒有熱情。並肩站在一起時,她們的對比更是顯著。最重要的是,愛瑪覺得她們兩人活像完美的小知更鳥蛋和平庸的大松果,突然莫名其妙地同住在一個巢裡。

看清這一切的事實,讓愛瑪直想落淚,或是抗爭。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表情陷入慍怒。她的母親肯定也看到了,因為她說:「蒲登絲,很抱歉,我得跟妳姊姊說會兒話。」碧翠絲抓住愛瑪的上臂,捏得她發痛,護送她進門廳。愛瑪感覺自己的眼淚湧上來,卻強迫自己忍住淚水,而後再忍住,然後再一次忍住。
碧翠絲低頭看自己生的唯一孩子,以冷如花崗岩的語調說:「我永遠不想在我女兒臉上再看見我剛剛看到的表情。妳明白了嗎?」

愛瑪只囁嚅說出一個詞(「可是……」),就被打斷。
「上帝不欣賞任何妒意和惡意的表現,」碧翠絲繼續說道,「妳的家人也不欣賞這種表現。妳內心如果有任何不愉快或不仁慈的情緒,就扼殺掉吧。成為妳自己的主宰者,愛瑪。明白了嗎?」
這一次,愛瑪只有在心裡想這個詞(「可是……」);然而,她肯定想得太大聲,讓她母親聽到了。現在,碧翠絲逼得她別無選擇。
惠特克家的女孩,如果—像盲人和跛子一樣—學會如何互相幫助,彌補彼此的弱點,她們的生活或許會愉快一些。然而,她們在沉默中一瘸一拐地並肩而行,各自在自身的缺陷和困擾中摸索前進。

值得稱讚的是,而這也得歸功於她們的母親使她們保持禮貌,兩個女孩沒有讓對方不愉快過。她們從來不曾惡言相向。她們手挽手走在雨中,共撐一把傘。她們站到門邊,讓彼此通過,彼此都願意讓對方先過。她們給彼此留下最後一塊糕點,或是最接近溫暖爐火的最佳位置。她們送給彼此合適貼心的聖誕禮物。因此,她們的確試著體貼對方。

年復一年,惠特克家的女孩對彼此表現出認真正確的舉止,儘管或許出自不同的動機。對蒲登絲而言,認真正確是她自然狀態的表現。對愛瑪而言,認真正確則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努力—對於她自私的本性,是一種持續不斷的壓制,使其屈服,全仗著道德自律以及害怕遭到母親譴責。因此,大家在白畝莊園服從禮儀,一切顯得平安無事。然而事實上,愛瑪和蒲登絲之間存在著巨大的鴻溝,而且不曾改變。更重要的是,沒有人協助她們改變。

冬季裡的一天,在兩個女孩十五歲左右,亨利的一個老友在離開許多年後,從加爾各答植物園來到白畝莊園。客人還站在玄關抖掉斗篷上的雪時,便喊道:「亨利.惠特克,你這滑頭!讓我看看我常聽到的你那位大名鼎鼎的女兒!」
兩個女孩就在附近,在起居室抄寫植物相關資料。她們每個字都聽得見。
亨利大聲咆哮:「愛瑪!馬上過來!有人要見你!」
愛瑪跑進大廳,因期待而容光煥發。陌生人看了她一會兒,而後放聲大笑。他說:「不,你這笨蛋—這不是我的意思!我要看美人兒!」
亨利毫無指謫地回答:「喔,原來你是對『我們的小精品』感興趣?蒲登絲,過來這裡!有人要見妳!」
蒲登絲悄悄穿過玄關,站在愛瑪旁邊,愛瑪的雙腳此時正陷進地板裡,就像陷進泥濘不堪的可怕沼澤裡。
「這就是了!」客人說道,一邊打量她,彷彿要估出她的價錢。「喔,她真漂亮,不是嗎?我一直在納悶。我懷疑大家或許言過其實。」
亨利不以為然地擺擺手。「啊,你們都太抬舉蒲登絲了,」他說,「在我看來,其貌不揚的這一個,可抵十個美人兒。」
所以你瞧,這兩個女孩很可能同樣不幸。
多年來,收購宏偉的藏書已經成為亨利的狂熱。亨利放縱地收購書籍—不是一卷卷,而是一箱箱收購。顯而易見,這些書都需要分類,這項費神費力的工作多年來都落在碧翠絲頭上。不過,到了一八一六年秋末,碧翠絲已經趕不上這項任務的進度。因此,碧翠絲選中愛瑪幫忙她,為藏書進行篩選和分類。愛瑪是這項工作的明智選擇。現年十六歲的愛瑪,證明自己在整理白畝莊園的藏書方面效率驚人,且充滿熱情。她對自己處理的一切,具有徹底的歷史認識,還是個激昂勤奮的索引家。她的身體也很強壯,搬得動沉重的木箱和盒子。愛瑪甚至發現自己有修補書籍的才華。她在固定植物標本方面的經驗,使她成為在裝訂室內整理材料的能手。

總之,愛瑪獨自一個人,就這樣發現了那本書。
她永遠不會知道,這本書是出自誰的藏書室。愛瑪在一個沒有標記的箱子裡發現這件東西,箱子裡還有一些不起眼的作品,多數是醫學性質,不過,在這些書當中,有一本厚實、小牛皮裝訂的作品,名為《事事質疑》,是一位匿名作者所寫。愛瑪打開第一頁,她讀到的內容,使她的心為之震動。

「我想不明白,」匿名作者在引言中寫道,「吾等生來即被贈與最奧妙的小雞雞和小洞洞,最小的孩子都知道這些東西代表純粹的喜悅,而我們卻必須打著文明的旗號,假裝是可憎之物—絕不可觸摸,絕不可與人分享,絕不可享受!然而,我們為什麼不該在自己和同伴的身上,探索這些肉體的賞賜?唯有我們自己的思維,才會阻止我們享受這些銷魂樂事。我希望,也相信,我披露的故事將被視為一種指南和消遣,不僅給紳士們看,也給具有冒險精神、受過教育的女士們欣賞。」
愛瑪闔上書。碧翠絲會怎麼說?愛瑪立刻猜到。碧翠絲會說,這本書不正當、危險、可憎—一種悖德的無稽之談。碧翠絲會想把這本書銷毀。蒲登絲要是發現這樣的書,會怎麼做?蒲登絲連碰也不會想碰。如果蒲登絲因某種原因而取得這本書,她也會乖乖交給碧翠絲銷毀,可能還會在過程中,因為一開始就接觸這本書而接受嚴厲的懲罰。可是,愛瑪不是蒲登絲。

那麼,愛瑪會怎麼做?
她再次把書打開,隨手打開一頁。她再次和那個熟悉、可敬的聲音相遇,談論最不可思議的話題。
「我想知道,」作者寫道,「女人在什麼年齡失去接受感官享受的能力。我的妓院老闆朋友—過去在許許多多實驗上協助過我—跟我提過一位妓女,她從十四歲到六十四歲,一直十分享受自己的職業,如今她年屆七十,住在離我不遠的城市。在一個月間,我去探望她,她讓我檢驗她的生殖器,與年輕女人的生殖器沒有明顯差異。她證明自己依然很有享樂的能力。她用自己的手指頭和塗在她情欲瓣上的少許堅果油撫摸自己,直到狂喜之境—」
愛瑪闔上書。這本書絕對不能留下來。她會在廚房的火爐燒掉這本書。不是在今天下午,可能引人注意的時候,而是在今天晚上。

她又翻開書,再次隨手翻開一頁。
「我認識到,」平靜的敘述者繼續寫道,「有些人透過定期鞭打赤裸的臀部,而身心受益。整整兩年,我和一個很討人喜歡的少女交往,一個帽商的女兒,她天使般純潔的眼珠,在接受反覆鞭撻後,變得堅定剛強,鞭子的滋味定期抹去她的愁苦。我曾經在自己的辦公室放了一張精緻躺椅,是我從一家上好的倫敦家具商那兒訂製的,特別安裝了絞盤和繩子。這位少女最喜歡被牢牢綁在這張躺椅上,把我的那話兒含在她口中,像小孩子享受糖葫蘆一樣吸吮我,而一位同伴—」
愛瑪再次關上書。任何一個腦袋遠離低級趣味的人,都會立即停止閱讀這玩意。可是,居住在愛瑪肚子裡的好奇之蟲是怎麼回事?渴望天天吸取新穎、奇異、真實的事物,是怎麼回事?

愛瑪再次把書打開,又讀了一個小時,心中充滿興奮、疑慮和混亂。她的良心扯著她的裙襬,懇求她停止閱讀,可她卻停不下來。她在這本書上發現的東西,令她感到懊惱、無力、窒息。在她以為自己就要因為腦海中這些洶湧起伏的混亂思緒而真的暈厥過去時,她終於使勁闔上書,把它鎖入那口無害的書箱裡。

她匆忙離開馬車房,用她潮濕的雙手拉平圍裙。戶外涼爽多雲,就像這整年一樣,還飄著不盡人意的絲絲霧雨。空氣濃厚得幾乎能用解剖刀切開。今天有重要的任務需要完成。

小雞雞和小洞洞。
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小雞雞和小洞洞。
不到半小時後,愛瑪慌亂困窘地站在白畝莊園的正廳,接待晚餐賓客。當天晚上的訪客,包括年輕老成的喬治.霍克斯,他是費城的出版人,專門出版精美的植物學印刷品、圖書、期刊和雜誌,與這家人共進晚餐,儘管他很少參與談話,晚餐時間習慣憂心忡忡地看著自己的手指甲。

植物出版人霍克斯過去曾多次到白畝莊園作客,愛瑪很喜歡他。他雖靦腆,卻很親切,且聰明過人,姿態像一隻拖著腳走路的大笨熊。他的衣服過於寬大,帽子不對勁地戴在頭上,他似乎從來不知道該站在哪裡。想誘使霍克斯開口說話,可是個挑戰,不過,他一旦開始說話,就是個如意之寶。他比費城任何人都更了解植物印刷,而他的出版物非常精美。他滿懷深情地談論植物、藝術家和裝訂工藝,愛瑪非常喜歡和他在一起。

兩個女孩逐漸長大成人。當她們滿十八歲時,碧翠絲終於中斷她們的家教課程,表示她們的教育已經完成,把可憐無趣的迪克森請走。因此,兩個女孩似乎不再被認為是孩子。除了碧翠絲之外的任何一位母親,都會把這段時期視為認真找老公的時候。任何一個母親此時都會積極地讓愛瑪和蒲登絲進入社交界,鼓勵她們調情、跳舞、求愛。此時或許該訂製新禮服、換上新髮型、請人畫新肖像,才是明智的作法。然而,碧翠絲似乎根本沒有想過這些活動。

事實上,在適不適宜結婚這件事情上,碧翠絲從未給蒲登絲或愛瑪任何幫助。在費城,有些人竊竊私語,說惠特克家使他們家的女兒完全嫁不出去,看看她們受的那些教育,而且與名門世家還不相往來。兩個女孩都沒有朋友。她們只和科學界和商業界的成年男子吃過飯,因此她們的心靈顯然不成熟。她們絲毫不曾學習如何和年輕追求者得體地說話。

然而,霍克斯與其他人不同。他從來沒有向亨利求取過任何物質上的東西,而只是來白畝莊園和他談話,欣賞溫室裡的戰利品。霍克斯在自己的期刊上發表最新的科學發現,對植物學界發生的一切瞭如指掌,因此亨利喜歡與他交往。霍克斯的舉手投足肯定不像是求愛—他既不輕佻,也不愛開玩笑—但是他確實注意到惠特克女孩的存在,對她們也很友好。

他對蒲登絲始終很關照。至於愛瑪,他就像對待一位值得尊敬的植物學同行那樣對待她。愛瑪感激霍克斯的親切態度,但是她希望得到更多。她覺得,學術領域的話題並不是一個年輕人跟自己鍾愛的女孩所用的說話方式。這實在很不幸,因為愛瑪確實全心全意地愛著霍克斯。

愛他是個古怪的選擇。沒有人會說霍克斯是美男子,但是在愛瑪眼中,他堪稱模範。不知何故,她覺得他們是不錯的一對,甚至可能是顯而易見的一對。毫無疑問,霍克斯塊頭超大,顯得笨拙—可愛瑪也是如此。他常常衣著失誤,可愛瑪同樣不趕時髦。霍克斯的背心總是太緊繃,長褲總是太寬鬆,可愛瑪如果是男人,可能也會這麼穿,因為她在解決衣著問題方面,同樣遭遇類似的困擾。霍克斯的額頭太長,而下巴又稍嫌太短,不過,他有一頭蓬亂潮濕的濃密黑髮,讓愛瑪不禁想要撫摸。

愛瑪不知怎麼賣弄風情。她完全不曉得如何取悅霍克斯,除了寫給他一篇又一篇主題愈加晦澀的植物學論文之外。霍克斯和愛瑪之間可能被合理詮釋為溫柔的時刻,唯有一次。一八一八年四月,愛瑪讓霍克斯看她顯微鏡下美麗的螅狀獨縮蟲。霍克斯握住她的左手,自自然然地壓在他那雙潮濕的大手中,說:「天哪,惠特克小姐!妳已經成為一個了不起的顯微鏡專家!」
那樣的觸摸、那樣緊壓的手、那樣的讚美,使愛瑪的心砰砰直跳。同時也使她奔向裝訂室,用自己的手再次滿足自己。
一八二○年二月,在一次漫步回家途中,愛瑪—受到當天的嬉戲而大受鼓舞—冒了個風險。她再次大膽提及自己對霍克斯的愛慕。愛瑪特別向蒲登絲透露,霍克斯曾經稱她為了不起的顯微鏡學家,這使她高興萬分。愛瑪坦承:「我希望哪天能嫁給霍克斯這樣的人—一個對我的努力表示鼓勵,讓我崇拜的好男人。」
蒲登絲未發一語。經過長時間的沉默後,愛瑪繼續說:「我對霍克斯先生簡直是朝思暮想,蒲登絲。有時候我甚至想像—擁抱他。」
這是個大膽的聲明,可這難道不是正常姊妹做的事?在費城各地,平常的女孩難道不是跟她們的姊妹談論自己心目中的佳偶?她們難道不是在透露心中的想望?她們難道不是在描繪未來的理想老公?

然而,愛瑪試圖親密的嘗試並未成功。
蒲登絲只回答:「我明白了。」便不再多說。她們像往常一樣,默默無言地走完回家的路程。愛瑪回到自己的書房,繼續完成芮塔當天早上打斷她的工作,蒲登絲則只是消失蹤影,習慣性地去進行她未知的任務。
愛瑪再也不曾嘗試和她妹妹做這樣的告白。不管芮塔如何撬開愛瑪和蒲登絲之間的神祕縫隙,一旦姊妹倆再次單獨相處,那個縫隙又緊緊闔上,就像往常一樣。補救是徒勞的事。不過,愛瑪有時禁不住想像,如果芮塔是她們的妹妹—年紀最小的女孩,排名第三,縱容、愚蠢,能讓每個人卸除武裝,能讓他們每個人感受到溫暖和撫愛—會是什麼樣的生活。愛瑪心想,要是芮塔不是斯諾家,而是惠特克家的人,那該有多好!或許一切都會有所不同。在那樣的家庭組合下,或許愛瑪和蒲登絲可能學會成為知己、密友、朋友……姊妹!

這種想法讓愛瑪充滿極度的哀傷,然而這是無法改變的現實。事情是怎麼樣,就只能怎麼樣,如同她母親多次教導她的那樣。
至於無法改變的事,你就得默默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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