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閱讀:小川洋子《 人質朗讀會》
春分閱讀:小川洋子《 人質朗讀會》
書名:《 人質朗讀會》人質の朗読会
作者:小川洋子
一九六二年出生於日本岡山縣,早稻田大學第一文學院文藝系畢業。一九八八年,《毀滅黃粉蝶的時候》獲第七屆海燕新人文學獎;一九九一年,〈妊娠月曆〉獲得第一○四屆芥川獎;二○○四年,以《博士熱愛的算式》獲得讀賣文學獎、書店大賞,以《婆羅門的埋葬》獲得泉鏡花文學獎;二○○六年,以《米娜的行進》獲得谷崎潤一郎獎。主要著作有《寡默的屍駭 淫亂的憑弔》、《偶然的祝福》、《眼瞼》、《沉默博物館》、《不冷的紅茶》、《溫柔的訴求》、《愛麗斯飯店》、《安妮.法蘭克的記憶》、《貴婦人Α的甦醒》、《博士熱愛的算式》、《祕密結晶》、《無名指的標本》、《抱著貓,與大象一起游泳》等多部作品。
其筆鋒冷歛,早期作品多描寫人性的陰暗和殘酷,三十歲之後有所轉變,特別是為《安妮.法蘭克的記憶》前往德國奧茲維斯集中營採訪時,感受到「人類是如此殘酷,卻也如此偉大」,寫作風格因而轉變,「不再尖銳地刻畫、暴露人類深藏的惡意」,而能夠以「人類是善惡共同體」的態度看待他人,並且開始撰寫與記憶有關的主題。
小川洋子是繼村上春樹之後最受日本國內外文壇矚目的文學作家,其作品在歐洲受到極大的迴響,法、德、西、義均有譯本,且經常舉辦朗讀會朗讀其作品,《無名指的標本》原著更在法國改拍成電影,受喜愛程度可見一斑。
譯者:王蘊潔
在翻譯領域打滾十幾年,曾經譯介山崎豐子、小川洋子、白石一文等多位文壇重量級作家的著作,用心對待經手的每一部作品。譯有《博士熱愛的算式》、《永遠在身邊》、《宛如阿修羅》等,翻譯的文學作品數量已超越體重。部落格:綿羊的譯心譯意translation.pixnet.net/blog
內容介紹:
入選本屋大獎
村上春樹之後,最受世界文壇矚目的日本作家
鼓譟不安的鮮烈激情 穿透生死的澄澈嗓音
從錄音帶流露出的聲音有的一絲不苟,有的斷斷續續,有的滋潤飽滿,有的悠揚坦誠,有的很像我很久以前死去的奶奶。
優秀的男人因為一個賣古怪布偶的老頭而成為眼科醫生;喪偶的婦女因為與標槍男孩相遇而得到生存的勇氣;在B談話室參加的各種聚會,成了文字校對工決定開始寫作的契機……
八名日本觀光客到南美旅遊時,被反政府游擊軍劫持、監禁。當地政府派出營救部隊與游擊軍對峙多日,攻堅時卻引爆炸彈,人質不幸全數死亡。為掌握敵軍狀態,政府軍暗地將竊聽器藏在國際紅十字會的食物中,送進人質營。
竊聽過程中,看似平靜的人質們,到了晚上卻會大聲朗讀。八個夜晚、八位人質、八個故事,每一則故事對朗讀者而言,都是生命的轉折點,也是他們人生記憶最深刻的經歷。
真希望朗讀會可以永遠持續,於是,人質就可以安全。
和我原本的任務相矛盾的祈願,不時浮上心頭,令我不知所措。
我慌忙趕走邪念,更用力地把耳機緊貼著耳朵。
目錄:
人質朗讀會
第一夜 柺杖
第二夜 山彥餅乾
第三夜 B談話室
第四夜 冬眠中的山鼠
第五夜 法式清湯高手
第六夜 擲標槍青年
第七夜 死去的奶奶
第八夜 花束
第九夜 切葉蟻
書摘:
真希望朗讀會可以永遠持續,於是,人質就可以安全。和我原本的任務相矛盾的祈願,不時浮上我的心頭,令我不知所措。我慌忙趕走邪念,更用力地把耳機緊貼在耳朵上。
這個消息來自地球另一端的某個村莊,光聽一次村莊的名字,絕對無法順利學會發音。
當地時間下午四點半左右,一輛小型巴士載著參加W旅行社旅行團的七名遊客、導遊,以及當地司機總共九個人參觀完遺跡,準備回首都的路上,遭到反政府遊擊隊的襲擊,除了司機以外,八個人連同巴士遭到綁架。根據綁匪集團發出的聲明,他們要求政府釋放他們遭到逮捕和拘留的所有同志,並支付贖款。目前相關機構並沒有直接和綁匪取得聯絡,人質的去向不明……。
以上是第一次傳回的消息內容。
綁架現場位在海拔兩千公尺的山區,一片連綿的山脈,沒有完善的道路,點綴在山區中的幾個小村莊甚至沒有電力供應,因此,傳回來的消息也是很少的得可憐。唯一留在現場的司機拿著綁匪集團交給他的聲明文,徒步走到離現場最近的村莊求助,外界才得知發生了這起綁架案。當時,距離綁架案發生已經超過三個小時。司機遭到襲擊時,臉頰骨和左肩嚴重骨折,身受重傷,當他好不容易來到民宅求救時,立刻倒在民宅的家門口失去了意識,所幸並無生命危險。
之後,很快查明不幸變成人質的七名遊客身份,大使館人員趕到了現場,政府官員也召開了記者會,但事態並沒有太大的發展。好不容易傳回了綁架現場的畫面,也只看到在一片幾近枯萎的樹木中,一條紅棕色的道路通向遠方,唯一的線索,就是留在路上的小型巴士輪胎痕跡。
不久之後,這起事件出現在新聞報導中的頻率越來越低。媒體報導了家屬的慌亂與擔心、訪問了躺在病床上的司機、介紹了游擊隊組織的情況,案發當時的震驚漸漸淡薄,世人對於那八名被關在自己從來沒去過,甚至沒聽過的遙遠山區中的人質所萌生的關心也漸漸遺忘。
但是,考慮到人質的生命安全,以及不希望綁匪集團利用綁架案進行宣傳,游擊隊和政府之間的談判都在檯面下進行,嚴格限制媒體的報導。從這一點來看,社會的漠不關心似乎也情有可原。
兩週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很快過了兩個月,事件仍然陷入膠著狀態。聽說因為某位宗教領袖居中協調,人質中有人生病時,紅十字會派員前往進行治療,甚至聽說已經準備好贖款的金條,但這些傳言都沒有獲得證實。
案發超過一百多天,在大部分人漸漸遺忘這起綁架案時,事態終於有了急轉直下的變化。黎明前,當星星還在層巒疊嶂的群山上空眨眼,軍方和警方特種部隊強行突襲山上的獵人小屋。在炸破西側的牆壁後,和游擊隊之間展開了槍戰。最後,射殺了五名綁匪,特種部隊也有兩名隊員不幸殉職,十一人受傷。八名人質也因為綁匪引爆了預設的黃色炸藥而全數死亡。
這個結局對世人造成了很大的震撼。人們毫無根據地樂觀預測,檯面下的談判應該十分順利,人質都會安全返家,事實卻無情地粉碎了這種預測,在人質全數死亡的事實面前,檢討突襲作戰是否有疏失的撻伐,和對反政府游擊隊的厭惡都顯得蒼白無力。
當人們看到在爆破後,留下無數子彈的彈痕,幾乎無法判斷原形的獵人小屋照片時,不由地陷入錯覺,彷彿看到了那幾名遊客的屍體。八名遊客被炸死的地面泛黑,泥土吸收了他們的血液,變得濕漉漉的。緊緊依偎的八具屍體在被炸得支離破碎後,仍然緊緊地擁在一起。
獵人小屋內幾乎沒有留下可以稱為遺物的東西,家屬只在地上發現了刻在地板上的一段文章。留在被燒焦後變成碎片的木板上的文字斷斷續續,好像隨時都會消失在空氣中,但判定是其中一名人質的筆跡。不久之後,在櫃子側面的木板、抽屜底、窗框和桌角等各種碎片中,發現了八個人留下的文字。他們似乎用裁縫用針、髮夾作為記錄工具,只是所有的文章都只留下片斷,無從猜測整體的內容,以及他們為何寫下這些文字。
木片如同從地底深處挖出來的遺物般思慮深遠,靜靜地低著頭,帶著無盡的沉默。家屬把這些木片和在當地火化的骨灰一起,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返回家園。
兩年的歲月過去,綁架案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再度呈現在世人面前。當時為了探聽綁匪集團的動向,而在獵人小屋竊聽的錄音帶公諸於世。
竊聽器偷偷裝在國際紅十字會送去的急救箱、淨水器和字典中,雖然公開的部分和特種部隊的作戰無關,只有人質的聲音,但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
特種部隊中的某位成員基於個人的判斷,把錄音帶交給了家屬,讓家屬緬懷故人最後的身影。那個人就是在竊聽時,戴著耳機錄音的那個人。當然,他完全無法理解人質所說的每一句話。
事件落幕後,某位電台記者在採訪家屬時,偶然聽到了錄音帶的內容,記者立刻察覺到這些內容中的深遠意義,經過和家屬之間的多次溝通,建立信賴關係後,八名人質的所有家屬都同意公開錄音帶。
當然,曾經有家屬不願意再度成為焦點,希望可以讓事情靜靜地落幕,但最後認為公開錄音帶,可以讓這個世界牢記自己所愛的人確實存在的事實,所以同意了個決定。
錄音帶中留下了八個人各自朗讀自己筆下故事的聲音。因為紙張不足,他們寫在地板和窗框上,只能從他們的談話中推測,經過怎樣的過程,才決定舉辦這場朗讀會,唯一確定的是,他們並非藉此留下遺言。人質在漫長的囚禁生活中,和綁匪團體之間建立了溝通,對人身安全的恐懼也漸漸淡薄。朗讀的空隙,經常可以聽到他們的歡聲笑語。即使有流淚的時候,也不是因為絕望,而是活著的真實感讓他們流下了眼淚。
最初只是像打撲克牌、接龍般,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每個人寫下各自的某段回憶,內容不拘,用朗讀的方式和其他人分享。並不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而是藉由文字的記錄整理,更正確地傳達。他們有集中的書寫時間,也沒有相互比賽誰寫得更出色,只需要專注地思考,傾耳細聽。而且,他們的思考不是圍繞什麼時候獲釋的未來,而是藏在內心的過去,是無論未來如何變化,都不會受到影響的過去。只要輕輕地取出,捧在手心加溫,放在語言的小舟上。然後,豎耳靜聽小舟發出的水聲。他們遠離自己熟悉的地方,在冰冷的石頭小屋,在只有蠟燭火光的廢棄屋中,聽著自己聲音的迴音。就連綁匪,也無法妨礙他們。
於是,人質朗讀會拉開了序幕。觀眾除了人質以外,還有監視的綁匪,以及在作戰總部用耳機竊聽的男人。
名為《人質朗讀會》的廣播節目從星期日到下個星期日為止,每晚十點,分八次播出。竊聽器的錄音狀態絕對稱不上良好,有不少聽不清楚的地方,以及因為咳嗽、打噴嚏而中斷,或是讀錯的地方,但節目播出時完全原音重現,沒有進行任何修正。朗讀的聲音背景,不時傳來角鴞的叫聲,好像也在隨聲附和。
第一夜 拐杖
小時候,我家住在鐵工廠對面。那是個只僱用了兩、三名員工的家庭工廠,同一條路上還有照相館、理髮店、耳鼻喉科診所、裁縫店、古幣專賣店,每家店的大門都很氣派,掛著有來歷的招牌,散發出井然有序的寧靜,相較之下,只有鐵工廠顯得格格不入。
鐵工廠的拉門隨時都敞開著,有一部分工作用具放在馬路上,從早到晚向周圍發出噪音。鐵板、鐵柱、鐵線、鐵台、鐵錘、萬力夾、鐵鉤……。鐵工廠好像蒐集了全世界所有能夠想到的又硬又重的東西,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紅棕色的鐵粉,無論是清晨還是日正當中白天,昏昏暗暗的看起來都像是傍晚。
我最喜歡坐在地上,一邊用粉筆在地上塗鴉,一邊偷偷觀察鐵工廠。我很早就找到了不會影響到大人,也不會被他們看到,卻可以近距離觀察到每個角落的位置。雖然我還是小孩子,但隱約知道到一個女生對鐵工廠產生興趣似乎並不妥當,所以,總是假裝自己在開心地塗鴉。
我始終不認為鐵工廠可以創造出什麼東西。無論是震撼空氣的鐵錘聲,還是鐵條被鋸斷時發出的慘叫聲,鐵工廠根本就是一個破壞的場所。眼前這家鐵工廠試圖破壞這個井然有序、整合的世界,世界的崩潰始於眼前這個地方,但鐵工廠的人並不瞭解自己背負使命的真正意義,只是在和硬質的東西纏鬥,只有我發現了他們的真相。崩潰已經一發不可收拾,如同一顆小蛀牙漸漸擴散,最後侵蝕口腔內的骨骼,這個世界也會嘩啦啦地崩潰。沒錯,就是這種感覺。
我一點都不害怕,反而充滿了期待。只有我一個人發現祕密這個事實讓我更加興奮。
最令我醉心的就是焊槍前端噴出的火花,比我知道的所有火力,比方說,取暖器、酒精燈和瓦斯爐的火更有威力,也更美。當深濃的紅色達到極致,不時有發出藍光的火花噴向鐵塊的瞬間,我的內心對這個世界即將崩潰的預感更加明確。
除了焊槍的火花以外,工人臉上的面罩也讓我難以忘懷。面罩當然是用鐵做的,配合臉部的曲線,呈現像瓦片般的弧度,只有眼睛的地方用特殊的透明材質保護。充滿神祕感的面罩,很適合從事重大任務的工人,在焊槍噴出火花的瞬間,工人立刻戴上面罩,從來沒有錯失正確的時機。火花的前端,原本牢固的鐵塊燒成宛如落日般的紅色,終於無法繼續忍受這種屈辱慢慢熔化。面罩工人毫不留情,大汗淋漓地默默埋頭工作。面罩雖然遮住了他們的臉,卻反而更曝露出他們的真實身份。我很清楚,即使被灼熱包圍,即使蒙上了鐵粉,我都可以看到他們夕陽色的、面無表情的臉,這才是他們的真面目。
那是我剛滿十一歲那年的暑假,某個游泳回家的午後,我看到一個男人呆然地坐在公園的鞦韆上,立刻認出他就是對面那家鐵工廠的工人,並不是因為他穿著工作服,而是因為他的頭髮上沾滿鐵粉,整個人都染上了鐵工廠的象徵色。
他是祕密任務隊中最底層的隊員,還沒有資格使用面罩,他的工作就是整天被資深工人罵。而且,他很胖,雖然很有力氣,但動作很遲鈍,就連我這個外行人,也知道他的工作能力很差。
「你怎麼了?」
我至今仍然不知道在穿越公園時,為什麼會主動對他說話。是因為喜歡鐵工廠的關係,還是他太無精打采,或者純粹只是基於好奇心?總之,當我回過神時,發現自己脫口問了他這句話。公園內沒有人影,周圍的房子都在強烈的陽光籠罩下陷入一片寂靜,早晨扯著嗓子大叫的蟬也躲進樹蔭下休息。
「我從鞦韆上摔下來了。」工人回答道。
他的回答中絲毫感受不到對於小孩子突然對他說話所產生的驚訝、不知所措和警戒,好像他面對的是熟識的親戚家小孩。他的態度反而令我慌了手腳,我原本在偷偷偵察鐵工廠,沒想到就連這個新進來的工人也識破了我。
「摔下來時,我的腳……」
他彎著上半身,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左小腿和腳踝。我向鞦韆走近一步,看著他的腳,但仍然和他之間保持著適當的距離。他的腳跟維持一定的角度,固定在脫下的球鞋和揉成一團的襪子上,雖然他的腳原本就胖得只看到肉,但仍然看得出腳踝腫了起來,而且紅紅的,看起來有點發燙。
「你為什麼要坐鞦韆?你不是大人嗎?」
聽到我這麼問,他嘟起了嘴,呼、呼地向腳踝吹著氣回答:
「正因為是大人,所以才會失去平衡。我像小時候一樣站著盪鞦韆,結果腳下一滑,不小心扭傷了。」
根本不算是大人為什麼要玩鞦韆的理由,但我並沒有追究,因為首先必須解決他的腳的問題。
我又向前走了兩步,更仔細地觀察他的腳。他的腳有點髒,指甲積著污垢,五根腳趾全都長了毛,腳背上的血管呈現噁心的圖案,還似乎發出奇怪的臭味。
「可能骨折了。」
我輕聲嘀咕,他「啊?」了一聲,轉頭看著我。
「阿基里腱可能斷了……」
「啊?」
他又發出分不清是嘆息還是慘叫的聲音,似乎真的感到害怕了。
走到他身旁時,感覺他更胖了。下巴埋進了脖子的肉裡,工作服前的鈕扣繃得緊緊的,肥胖的屁股都擠到鞦韆板外。不知道是工作時受了傷,還是剛才腳受傷時撞到的,他黝黑的臉上傷痕累累。令人意外的是,他的眼中還殘留著稚氣,和他龐大的身軀很不相符。
「你可以走嗎?」
他無力地搖了搖頭。
「我剛才試了幾次,但痛得要命,完全不能用力,搞不好連站起來都有困難。」
「我去叫鐵工廠的人來。」
「今天大家都去員工旅遊了,所以都不在。」
「你為什麼不去?」
「我猜拳輸了,要留下來接電話。」
工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低頭看著被陽光照得更熱更燙的腳踝。
這個人的運氣太差了,。我忍不住想道。他打算坐在鞦韆上多久?難道他以為只要曬曬太陽,摔斷的骨頭或撕裂折斷的阿基里腱會自然癒合嗎?我想起他在鐵工廠時工作起來慢吞吞的樣子。
「那應該去醫院,鄰町有外科醫院。」
我說。
「不管是骨折還是阿基里腱斷了,如果不去醫院看,根本好不了。」
光是聽到骨折和阿基里腱這幾個字,似乎就增加了他的疼痛,他縮了縮分不清到底有沒有的脖子,眨了眨被臉頰的肉擠成一團的小眼睛。
「不,不行,根本沒辦法走路。」
「一步也不行嗎?」
「對,一步也不行。」
他第一次用堅定的語氣說道。
「好吧。」
我也下定了決心。
「我去找東西給你當拐杖,所以,你在這裡等我一下。」
我完全無法解釋為什麼會陷入這種狀況,我把裝了泳衣的塑膠袋丟在一旁,轉身跑回家裡。鐵工廠難得拉下了鐵門,我原本打算如果在路上遇到大人,就找大人幫忙,但奇怪的是,一路上都沒有遇到任何人,就連母親也不在家,不知道是不是去買晚餐的食材了。周圍只剩下夏日的陽光。
拐杖,拐杖,拐杖。要有一定長度的堅固棒子,不能太粗,也不能太細。我站在玄關,拼命思考著,對一下子找不到這種形狀的東西感到焦急。雖然靜下來思考就知道,那並不是分秒必爭的狀況,但當時一心想著必須趕快才行。
對了,雨傘。一旦想到之後,就發現答案簡單得讓人洩氣。我從鞋櫃裡挑選出看起來最牢固的、父親的黑傘,一路跑回了公園。工人等在原地,維持和剛才一模一樣的姿勢。
「來,你用這個。」
我把雨傘遞給他,把手伸進他的腋下,想要協助他站起來。
「不好意思。」
工人說。
他的腋下很柔軟,手指似乎會深深地陷進去。和他龐大的身軀相比,我的力氣根本發揮不了任何作用。他右手抓著鞦韆的鎖鍊,左手抓著雨傘,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鞦韆用力搖晃,金屬零件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音,從他的頭髮上飄落的鐵粉掉在我身上。
就在他抬起左腳,拄著雨傘踏出第一步的剎那,雨傘無聲地從中間折彎了,他失去了平衡,再度一屁股坐在還沒有停止搖晃的鞦韆上。
「啊!」
我們同時發出驚叫聲,看到雨傘彎成那樣,忍不住笑了起來。雨傘在轉眼之間,就變成了有一點像雨傘,又不太像雨傘的東西,在他手中尷尬地垂頭喪氣。
但是,眼前的狀況不允許我們一直笑下去,他的腳踝仍然無法自由活動,鞦韆周圍沒有絲毫陰涼的地方,他的工作服也因為汗水變了顏色。
「對了,不必特地去拿雨傘,只要在這附近找樹枝就好了。」
「不可能剛好有合適的樹枝……」
我觀察了公園周圍的尤加利樹、山茱萸和麻櫟,發現掉在地上的都是一些細小樹枝。
「那可以鋸一根合適的。」
「怎麼鋸?」
「當然是用鋸子啊,那還用問嗎?」
說完這句話,來不及確認工人的反應,我又跑了起來。一回到家,立刻從倉庫裡翻找出鋸子。這時,我突然靈機一動,把冰箱裡的麥茶倒進水壺,拿了兩根放在桌上給我當點心的煮玉米。
「一下子多了這麼多東西。」
看到我把水壺斜揹在身上,右手拿著鋸子,左手握著玉米,工人悠然地對我說,似乎完全忘記這些東西都是為他而拿的。我沒有介意,把食物和水交給他,在周圍尋找到底該鋸哪一根樹枝。
長在體能攀爬架旁的麻櫟似乎很理想。樹幹很粗,鮮綠的葉子看起來很有活力,而且樹枝剛好伸展在攀爬架的上方。我拿著鋸子,爬上了攀爬架。一離開地面,陽光立刻更用力地曬在我的頭頂。我的頭髮黏在脖子上,汗水流進眼睛,視野模糊起來,球鞋裡滿是砂子,很不舒服。
站在攀爬架上往下看,發現工人胖得和鞦韆很不搭調,好像是因為某種疏失,被遺忘在那裡的大型失物。他正在啃玉米,把水壺掛到脖子上,又把鐵鍊繞在雙臂上,小心翼翼地讓腳踝保持相同的角度。我似乎可以聽到他喀滋、喀滋、喀滋地咬碎玉米顆粒的聲音。陽光包圍了他的工作服,他的周圍一片明亮,我不禁陷入錯覺,彷彿那些鐵粉在發光。
那兩根玉米原本是我的點心,但這種小問題一點都不重要。拐杖。眼前需要的是拐杖。如果我無法為他弄根拐杖,他就無法離開那裡一步。鞦韆左右兩側的鐵鍊長度稍有不同,鞦韆微微傾斜著。他坐在這個很久沒有上油,滿是鏽斑的鞦韆上,空虛地晃動著渾身多餘的脂肪,無法去任何地方。只有我可以救他,只有我可以拯救這個祕密任務隊的隊員。
我終於雙腳站在攀爬架的格子上,伸手握住了麻櫟的樹枝。工人剛才把雨傘都弄彎了,麻櫟前端的細樹枝顯然無法支撐他龐大的身軀,我要用力探出身體,才能鋸下靠近樹幹的樹枝。我鎖定了一根往水平方向筆直生長的樹枝,高舉雙手抓住了。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停在樹幹上的幾隻蟬慌張地拍著翅膀飛走了。我小心謹慎地鋸了起來,好像在舉行什麼莊嚴的儀式。工人喝著水壺裡的麥茶,正準備吃第二根玉米。
我鋸下的麻櫟樹枝比雨傘牢固多了,充分發揮了拐杖的功能。
「給你。」
我把麻櫟樹枝交到他手上,他用袖口擦了擦沾到玉米汁液弄髒的嘴巴,鼓起勇氣,決定再度挑戰。他右腳用力,瘸著左腳,慢慢把體重移到拐杖上。我站在他的腰側,雙手扶著他的脂肪塊,小聲地嘀咕道:
「別擔心,這次拐杖不會再斷了。你已經吃了東西,也補充了水分,接下來只要一步一步向前走。加把勁,雖然你只是學徒,但你是背負祕密任務的隊員。」
工人雖然搖搖晃晃,但他還是向前邁開步伐。拐杖怯生生地在我們身後留下一條線。
「你可以走到醫院嗎?」
「嗯,應該有辦法。」
「要我陪你去嗎?」
「不,不用了,你差不多該回家了,不能讓你的家人擔心。」
他用成熟的口吻說道,好像站起來之後突然變成了大人。我順從地點點頭。
「路上小心。」
「謝謝,拜拜。」
他揮了揮手,工作服的口袋中露出兩根玉米芯。天空不知道什麼時候染上了晚霞,工人的背影也被吸入橙紅色的光芒中。
我的塑膠手提袋、鋸子和彎掉的雨傘仍然丟在鞦韆旁,手提袋裡的泳衣早就乾了。
那一年年底,因為父親調動工作,我們搬家去了遙遠的南町。雖然暑假的拐杖事件離我們搬家有很長一段時間,但我完全不記得工人受傷勢的後續情況,也不記到底是他的骨頭還是阿基里腱出了問題,以及其他人參加員工旅遊有沒有平安回來。鐵工廠的回憶隨著那個夏日傍晚,那個一瘸一拐的工人背影一起遠去了。
經過了十多年的歲月,那份記憶突然甦醒。二十三歲的我大學畢業後,在一家設計事務所上班,晚上去一所專科學校上課,準備考室內裝潢的執照。
有一天,我開著公司的車子,準備去和客戶開會時,在高速公路上發生了車禍。貨車司機在開車時睡覺,迎面撞向我的車子。我的肺部受損,左腳也受了重傷,陷入了昏迷。
事後得知自己昏迷了八天時,我十分驚訝。因為這段期間,我的所有感覺都很清晰,完全不覺得自己睡著了。我的皮膚可以感覺到任何輕柔的微風,雙耳可以聽到所有微弱的聲音,雙眼可以看到色彩鮮艷的風景,甚至可以自由自在地說話。
「咦?你的腳已經好了嗎?」
所以,看到他時,我立刻問他。
「嗯,多虧你幫忙。」
他還是像以前那麼胖,駝著背,露出靦腆的表情。他手上沒有拿拐杖,而是拿著焊槍和面罩,但工作服的口袋裡仍然插了兩根玉米芯。
「你什麼時候開始用面罩的?」
「最近而已。」
「這是你專用的面罩嗎?」
「是啊。」
「你高升了。」
他害羞地把玩著面罩的握把。
「我今天是來治你的腿。」他低著頭說。
「怎麼治?」我問他。
「當然是用這個,那還用問嗎?」他舉起面罩和焊槍回答。
「什麼?這怎麼可能治好我的腿,這是破壞世界的工具啊。」
「完全相反,這是創造世界的工具,難道你不知道嗎?」
工人露出微笑,用力握住焊槍,把微笑藏進了面罩。他一連串的動作優雅俐落,沒有半點遲疑,可以感受到他的學習成果。面罩完全適合他的大臉。
不一會兒,焊槍就噴出火花。火花從工人的手上飄落在我的左腳上,就像冰涼的玻璃般美麗,宛如帶著生命般不斷發出心跳,高唱充滿活力的歌曲。
「我完全搞錯了。」
我的說話聲被焊槍的聲音淹沒,無法傳達到任何地方。
「關於你的任務……,原來我搞反了,對不起……。但這是和這個世界有關的大事,這一點我沒搞錯,我知道你們在我家對面的鐵工廠,執行很重要的祕密任務……」
當我恢復意識時,得知自己的左腳差一點毀了,沒有人相信被夾在車身內壓碎的腳能夠再度恢復正常。當我醒來時,發現左腳還在自己身上。我立刻巡視病床周圍,尋找工人的身影,但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晚霞的盡頭。
室內裝潢師。五十三歲。女性/利用任職滿三十年的長期休假參加了這次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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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不冷的紅茶這本書開始認識小川洋子的!
很喜歡他的文章風格,可惜圖書館很少有她的書,
我都是利用周六晚上去誠品書店硬是把書看完再回家.
不過還是不齊全,有的還是沒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