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16 01:19:04讀.冊.人

立秋閱讀:關於希臘


 
立秋閱讀:關於希臘
文╱楊牧
我曾嘗試為遺忘下定義寫過另外一首短詩,不知道為甚麼就提到諸神的浪漫情懷──想必我心中對奧林帕斯山上山下的英雄系列未曾或忘……

關於希臘,我們其實保有許多想像,或者就說是回憶。
雖然這樣換一個方式思考,為那些殘餘的是非命名,不免就顯得凡事遙遠,甚至陌生了,剩下的是一些無從把握的似真如幻的傳說和寓言之類,勉強設定於虛弱,幾乎不可辨識的背景外,透過未啟的大幕,彷彿看得見,偶然窺及光影閃爍,那不屬於我們想像或實際經驗的世界,輒覺悟無論感覺或理智,原來早已經歷過巨大如海水的變化。而台前台後曾經真正屬於我們的,或僅只於想像中屬於我們角色主從所曾象徵的心志和意念,甚至比這些更抽象的名物辭藻,都已大大隔絕不可逼視,更無從親近了。我們以這種態度觀察,檢驗,對象是一些曾經屬於我們自以為必然可以根據有限的知識和無窮的熱誠,便加以定位在時空的輻輳,而期待它終將與我們保有一種長久或甚至永遠的共同命運,如我們守望的神以及一心一意以詮釋神的欲望為志向,如此無保留地擁護著那些男女尊嚴,卻永遠不能也將自己提升為神的我們這樣的凡人。

所以,世間紛紜無數的憧憬或嚮往,或我們一再承諾以心血交付的追求,例如心目中何等抽象的美與真,曾經在渺茫的古代以一種完全透明的形態與我們一再遭遇,並沒有使我們稍感厭倦,聽任它以不變的面目正視我們的心智參差成長;也因為這互動超越了具象的形似,超越了神格的摹仿而發現抽象之美與真於暴露的石材,顏色,和工匠的指法手藝。我們想到的就是希臘,尤其是古代的希臘,諸神不再為爭坐位齟齬的時期:水仙在典籍裡俯視自己的影子,我們敏感地聽到「今日的星子在背後低喊。」而事實證明,無論我們如何推諉以這一切付之想像,而不承認其中有任何動人的故事情節,這應該還就是屬於那個時期,當大小神祇動輒為小事不和,爭執,使譜系裡無死的他(她)們和凡間男女一樣都介入血淚和兵刃災難之中。這種事發生在億萬年以前,所以我說也可以歸納地稱之為我們的共同記憶,而且還屬於遙遠,陌生,破碎的傳說和寓言一類,屬於我們。

但我們並不是完全沒有主張,當我們努力以筆墨重組神話與詩的旋律或節奏的時候,必然就是有所選擇地介入了,關於神與凡人的關係,尤其二者之間如何蘊釀歧異繼之以化解衝突等等,令我們億載以下為之瞠目結舌的故事。當我們翻開古希臘典籍,就我個人經驗,時常不免有分心的時候。不知道冊葉之間有沒有無意間或故意被我忽略跳過去的情節或任何重要的抒情氛圍,和英雄的未來命運息息相關,是不可忽略的。而我曾經如此傲慢無知,沉著於個人的愚昧俯視深水裡的影,奈何左右衝撞如同逆風的水仙;遠處看到早期凡事擾攘遠近馳驟的小覡赫密士,這時就安詳依靠著一株海棠,近乎透明地坐在那裡。他象徵遺忘──在我們完整或不完整的寓言裡。

雖然如此,畢竟我們還是屬於這寓言系統裡如此渺小卻不輕易泯滅的一環,在某些隱晦的故事細節裡以適時進退的次要角色,合乎身分地印證如何我們台上假定或擬作的手勢正符合世間我們專心扮演的人物;然則,我們應當如何投入這場眼前即將展現,揭開的死生契闊。或者即使遭遇的僅屬一向未及關懷的枝蔓,也因為其中愛恨情仇分類縝密,不難取信,我們似乎就毫不猶豫地各自守著本份,負擔起其中所要求的各種動作,並因為能無私地將一齣期許的悲劇按照古典紀律完成了(或一齣嚴謹的喜劇)而感到欣然無愧怍。

這本詩集以一首題目〈希臘〉的十四行詩開始,不能說不是有意的。
惟其如此,早年讀書曾屢次接觸到有關古代希臘的文本,半屬原始神話的傳誦,演繹,其餘可能多為輾轉脫胎的形似或某種病變詮釋,不得而知,零星散落於人間,挾其遼敻深邃和永不缺少的美麗與哀愁,曾經教我們追求之餘,也從而為其中變化無窮的寓言製作出我們自己一代的倫理和品味,在我們各執一辭的想像天地,在如今已完全退入時間雲霧深處的記憶裡。但這並不表示惟神話傳說才沉沒在我們的記憶裡,何況我也並不覺得可歸諸其中的惟古代的文本一類。我也曾經獨坐無端的夜半,黯然秋懷,想起一些不常想起的舊事,又將它一一放下,彷彿體會到一種遺忘,惘然,一種失落的感覺,或其實是因為我捨不得脫離那感覺,寧可沉湎在那接近無意識的狀態,和過去纏綿迎拒,目的還是為了尋獲現在的自己。然而我就發現,原來過去固然不易攫擁入懷,是為消逝,退入雲霧深處的記憶,現在更茫昧縹渺,不可捉摸。我曾嘗試為遺忘下定義寫過另外一首短詩,不知道為甚麼就提到諸神的浪漫情懷──想必我心中對奧林帕斯山上山下的英雄系列未曾或忘──也毫不猶豫就涉及了他(她)們天真的眉目後想必普遍存在的暴力傾向。

或許我們就可以嘗試一說,時間延伸不盡將使所有是非歸諸無解。在恍惚無意識的狀態下,輕度遺忘或絕對無知,你如何斷定那張望的方向,此刻,是你曾經睥睨遠眺,留連不去的光明之城,是你印象或記憶裡縹渺不可逼視,一切的原初,和歸宿?現在我們以無旁騖的心情回憶往日專致不渝的追蹤投入,臨摹他(她)們舉手投足間的浪漫情懷,亦即諸神的操守,信念,愛,和反抗的意志,難道就不怕眼前有一層或多層雲煙霧氣障礙遮蔽?我寧可設想那山上所有爭執衝突都已不復存在,有關諸神不和的原因等等都已經解決,消滅了,而浪漫情懷的餘緒不絕如縷,暴力傾向已經式微,各自佔據了命中注定的位置,謙沖安詳地坐著看遠遠山下凡人來往驅車,操舟,舞蹈,看戲,模仿他們前此奮鬥進取的動作鑄造悲劇。

我不確定甚麼時候開始對時空綿亙之為物產生懷疑,從巨大的無知所以轉為恐懼狀態一變而有了排斥的心理,但卻也因此而更時常為其無邊不盡的玄黃幽明所羈絆,干擾,嘗試將它反過來籠絡於文字之中,深知這一切注定愚蠢,比起西息弗斯的徒勞還更不值得同情,畢竟他是神譴所以致之,於我似乎是個人意志的選擇。億載萬年以下,我們想像,當群峰高處的大神息怒時,西息弗斯自當被寬恕,停止苦役,如我大膽預言,然而我們甚麼時候才可能獲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