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閱讀:岱芬.德薇岡《無以阻擋黑夜》
大暑閱讀:岱芬.德薇岡《無以阻擋黑夜》
書名:《無以阻擋黑夜》Rien ne s’oppose a la nuit
作者:岱芬.德薇岡 Delphine de Vigan
法國中生代最受注目的小說家,生於1966年。三十五歲才創作第一本小說,當時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2007年,她的第四本小說《諾與我》大獲成功,銷售四十萬冊並榮獲法國書商獎,被翻譯成二十多種語言。2009年,她的第五本小說《地下時光》受到龔固爾文學獎評審之關注,為四部決選作品之一,而克拉科夫法國文化中心則將該部作品評為「波蘭之選」龔固爾獲獎小說。同年,法國「企業小說獎」也頒發給該作品,但是德薇岡未去領獎;次年,《地下時光》再獲法國科西嘉讀者獎。
2011年夏天,她的第六本小說《無以阻擋黑夜》出版,兩年多以來本書蟬連法國書市排行榜,受到廣大讀者喜愛,囊括2011年各大獎項:荷諾多高中生文學獎、法國書商獎、《ELLE》雜誌女性讀者票選冠軍……並極為罕見地同時晉入法國三大文學獎決選名單。岱芬.德薇岡在書裡,不畏背上背叛者之名,坦然揭露家族祕密。她以母親露西爾的一生為經緯,建構出這個飽受自殺、精神疾病、亂倫陰影所籠罩的家族傳奇。她像一個偵探一樣,企圖為母親找出埋藏的真相、並刻畫成長過程中與母親之間的緊張關係。藉由本書,她以另一種方式真正地去「認識」母親,也確認自己和孩子的未來沒有被烙上詛咒的厄運。法國評論界公認本書的文學成就已將德薇岡推上新的巔峰,它所刺探出來的家族真相及其相關探討,更可謂法國新一代的良知。
譯者:林苑
1980年代初生於廣東,西安外國語大學法語專業畢業。曾任三年法語新聞播音員,後因考取獎學金赴法留學,在法國北方小城里耳的高等新聞學院接受為期兩年的實戰訓練。回鄉後原本懷抱新聞理想意欲大展拳腳,卻在無意中發掘出自己對文學翻譯的喜愛。現居北京,半個媒體人,半個翻譯匠。
內容介紹:
我想像失去意識之前漫長的每一分鐘,
沒有人可以去摸摸她的頭髮,去拉她的手,我無聲地哭,
是童年眼淚的味道,是為沒能和她道別而哭。
這是我的母親露西爾,
她的痛苦也只能在杜撰的故事裡表達。
兩年蟬連書市排行榜.囊括重大文學獎項
一部讓法國讀者為之憤然,也為之泫然的自傳小說。
2011年 法國荷諾多高中生文學獎
《ELLE》雜誌女性讀者票選冠軍
法國電視獎.FNAC連鎖書店大獎
同時晉入龔固爾、荷諾多、費米娜三大文學獎決選
我的家族是最喧鬧、最燦爛的歡樂的化身,卻一直籠罩著死亡的陰影,充斥著悲劇的回響。今天我知道它也詮釋了言語和沉默皆有的毀滅事物的力量,如同許多其他家族一樣。──岱芬.德薇岡
媽媽有精神疾病,小孩的童年是什麼樣的景況?
法國作家德薇岡在本書中向世人勾畫了她的母親──露西爾。從母親小時候說起,1946年生的露西爾美麗、聰明、富有藝術天分,卻先天患有躁鬱症──日後看來,這個病成為她一輩子戰鬥的對象。
露西爾的家族除有遺傳性躁鬱症,還有濃得驅不散的自殺因子,老五套袋窒息、老六舉槍自殺……露西爾32歲時以書信向家族宣告「16歲時遭到父親性侵」,但得到的回應是沉默。33歲時,她向女兒宣稱自己有超能力、稱大女兒是聖地神使、小女兒是具順風耳的女巫。
「媽媽是瘋子嗎?」在譫妄發作時,層出不窮、令人驚駭的行為對於唸小學、國中的女兒們來說,只有求救無門的恐慌,以及宿命式的挫敗感;在譫妄停歇的時候,她也曾和疾病拔河,想做一個正常人,只不過這事不是單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就能辦到。然而母愛天性讓露西爾為女兒們做出改變,雖然很吃力,但她用盡氣力融入社會和女兒們的世界,這是她隱晦地向女兒們說愛的方式,她沒有輕言放棄,直到她生命的盡頭。
岱芬,和母親露西爾──
岱芬:露西爾梳著馬尾,靠著車門,笑著,清新可人。
露西爾:我買很多菸,我喜歡男人,我嘴裡好苦。我迷上了波特萊爾的《小散文詩》……
岱芬:
我可能想向露西爾致敬,給她送一副紙棺──因為我覺得紙棺是最好看的──和一段人物的命運。但是我也清楚,我在寫作中尋找的還有她痛苦的源頭。
露西爾:我要怎麼控制我的思緒,怎麼熨衣服,怎麼跟我的孩子說話,怎麼才能聽點空洞以外的其他東西。我的手指會不會在鍵盤上顫抖。
岱芬:
我妹妹有些觸動,當著眼前起司火腿三明治的面,她表示了對我無條件的支持。必須走到底,她對我說,不要讓任何事情藏在陰影裡。
露西爾:我對我的孩子們還有感情,但是我無法表達。我變得難看,我才不管,我唯一感興趣的,就是等到吃藥睡覺的時間。醒來是件可怕的事情。
岱芬:
我沒看到她的悲慟,沒看到她的絕望,我關上門,動作很乾脆。
我沒有在我該在的地方……
露西爾:我親愛的女兒們:妳們兩個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我已經盡我所能,請相信。抱緊妳們可愛的孩子吧。
岱芬:今天,我終於能夠欣賞她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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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之一〉
一月份的這個早晨,我在母親家裡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變成藍色。一種蒼白中帶灰的藍色。手上的藍很詭異的比臉上的顏色深,指關節的地方就像被墨水染過。 母親已經死去好幾天。
我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秒,甚至多少分鐘,來明白這一事實。然而卻是無可辯駁的事實:母親直挺挺躺在床上,不回應任何呼喚。時間似乎停滯,漫長中膠著,我好像失去了呼吸,直到一聲尖叫從我肺葉裡衝出。時至今日,兩年過去之後,我仍然不明白,我的大腦當時是如何運作的,它怎麼能夠和我母親的身體、和那股氣味保持那麼遠的距離,它怎麼能用那麼長的時間來接受橫陳在眼前的事實?
然而,這不是母親的死給我留下的唯一疑問。
四、五個星期之後,在一種少有的混沌加遲鈍的狀態下,我領取了書商奬。獲獎的是我的小說。故事的主人翁之一是一位自我封閉和隔離的母親,失語多年之後重新開口說話。小說出版之前,我就送了一本給我的母親,完書的自豪自不必說,也有在瘡疤邊上玩刀的意味,即使只是透過一個虛構的故事。
對於頒獎儀式舉行的地點和過程,我沒有一丁點記憶。恐懼還未從我心頭消去。
但是我在微笑。若干年前,我孩子的父親曾經指責我,只管眼前不顧後果(他是說這種天塌下來都面不改色的惱人本事),我當時故意誇張地回答道,那是因為我活在當下。
後來的慶功晚宴上,我也能做到保持微笑。我唯一專注的事情就是讓自己站好,坐下,且不要突然一頭栽倒在盤子上,就像十二歲那年我想像的跳水動作一樣,頭朝下扎進沒有水的游泳池裡。做到這一點很費力,我還記得,我在努力堅持,是的,哪怕所有人都看得出你很費勁,你還是得繃著。在我看來,悲傷這個東西,要抑制,要扼殺,與其允許自己嘶喊哀號,讓悲傷把自己擊倒在地,更好的辦法應該是拿繩子將它捆住,讓它閉嘴不出聲,除非你需要面對的只有你自己。過去幾個月裡,許多事情以難以想像的速度接踵而至,生活,又一次把標杆調得太高。
以至於,在從高處墜落的這段時間裡,除了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要太糟,或者面對現實(即使只是假裝),似乎沒有別的事情可做。
所以一直以來,我都知道站著比躺著好,而且最好不要往下瞟。
接下來的幾個月裡,我開始寫另外一本書,之前已經做了數月的筆記。現在回頭望去,我難以想像,如果不是那段時間裡,我面對孩子們上學後留下的空空蕩蕩、唯一的去處只有電腦螢幕前的這張椅子,我怎麼還能寫書。那時候我剛丟掉工作:十一年,同一家公司,各種角力,讓我心力交瘁。然後被解雇,清醒地覺得眩暈。當我在露西爾家,發現她青紫僵直地躺在床上時,這種眩暈一下子變成恐怖,接著恐怖又化成了迷霧。我不停地寫。母親的過世和我的情緒,都被帶到了這本原本和她一點關聯都沒有的書裡。書出版了,母親卻再也不會在我的語音信箱裡留言。她以前看完我參加的電視節目,總喜歡給我一些哭笑不得的評論。
那年冬天,某個晚上,我和兒子看完牙醫,並排走在佛利梅里庫爾街窄窄的馬路邊。兒子突然給我們的對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冷不防地問我:「外婆……其實應該算是自殺,是嗎?」
〈之二〉
直到今天,我想起這個問題仍然會錯愕,不是因為它的內容而是它的形式,那個從一個九歲孩童口中說出來的「應該算是」,那份站在我的立場考量的謹慎,那種小心翼翼踮起腳尖、試探輕重的方式。不過,也許對他來說只有疑問:考慮周遭各種因素,露西爾的死是不是應該被看作自殺?
發現母親過世那天,我沒能去接我的孩子。他們待在孩子他爸那裡。隔天,我告訴他們露西爾死了,我大概說了「外婆死了」之類的話,又用了「她選擇睡去」這樣的回答來應付他們隨之提出的問題(然而我是讀過弗朗索瓦茲•多勒托精神醫師的)。幾週過後,我兒子要我有一說一:貓,牠不叫別的,牠就叫貓。外婆就是自殺的,沒錯,自己了斷自己,幃幕一拉,宣布退出,不演啦,停,夠了,結束了。走到這一步,她完全有她的理由。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了寫我母親的念頭,寫她的周遭,或者是以她為出發點。我知道自己有多抗拒這個想法。我把它擱得遠遠的,能擱多久就擱多久,又列了從古至今一大堆寫過自己母親的作者,只為了證明給自己看,瞧,這是一個多麼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我努力甩掉那些清晨竄到我腦袋裡的句子,由某個記憶引起的文思,各種可能的小說開頭,拜託,我連第一個詞都不想聽見。總之,我給自己羅列了一長串可能的障礙和不可測的風險,為的是讓自己不要去開闢那樣一片工地。
我母親是一個太廣的命題,太陰暗,太絕望:簡言之,寫她太冒險。
我讓我妹妹收集了母親寫過的書信和文字,打包成箱,放到妹妹家的地窖裡。
我沒有空間,也沒有力氣。
後來,我努力做到了想起露西爾時不感到窒息:她走路的方式,上半身微略前傾,斜背的包搭在胯部,她把香菸夾在指間的姿態,她低頭進地鐵車廂的樣子,她雙手的顫抖,她用詞的精準,她短促的笑,彷彿連她自己都會為之一驚,她那隨著情緒變化的聲線,和與此同時表情絲毫不改的臉。
我想到我不該忘記她經常冷不防冒出來的幽默,她絕無僅有的天馬行空和編造怪誕情節的本事。
我想到露西爾曾經相繼愛上義大利的馬斯楚安尼(她會像在市場買菜那樣說:至少給我來半打吧)、施德羅(她從未謀面的《電視全覽》週刊的戲劇批評家,她很欣賞他的文筆和才思)、某個我們從未認清真實身分的叫愛德華的商人,還有格拉漢姆,遊蕩在十四區的一枚如假包換的流浪漢,死於謀殺的業餘小提琴手。
我說的這些,還不是真正進入她生活的男人。我想到在巴黎遠郊某個夜晚的小酒會上,她曾經與畫家莫内和哲學家康德一同品嘗一鍋雞肉,該晚,她搭大區地鐵回家,並在街上散錢,支票本也因此被沒收了好幾年。我想到我的母親曾經統掌她公司的電腦系統,還有整個巴黎獨立運輸公司的交通網,我的母親還在咖啡館桌子上跳舞。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宣布繳械投降的。也許是在那一天,我明白過來,寫作,我的寫作,其實是和她,和她的杜撰,和她那些譫妄的時刻緊密相連的,那些時候,生活於她變得如此沉重,她只得逃開,她的痛苦也只能在杜撰的故事裡表達。
於是,我讓她的兄弟姊妹給我講她的事,還有其他一些人,認識露西爾和我們這個歡樂又不幸的家族的人。他們說的,我都錄了下來。我的電腦裡存了一段段話語,裡面有回憶,有沉默,有歡笑有淚水,有歎息,也有不為人知的祕密。
我請妹妹取出存在她地窖裡的書信、文字和畫,我在裡面深挖細掘。我翻來覆去地讀,看影像資料和照片,一遍又一遍地問同樣的問題,或是其他問題。
然後,像那幾十位前輩作家一樣,我嘗試來寫我的母親。
〈之三〉
我的父母共同生活了將近七年,大部分時間在奧古斯特─蘭松街的公寓裡。十三區那一帶我不是很熟,也沒有再回去過。最開始,我曾打算在書中該寫到這七年的地方留十幾頁空白,依順序標上頁碼,不寫文字。可是馬上又覺得,這種此處略去一萬字的方法誠然足夠露骨,卻也不能讓事情變得容易接受,恐怕還有些令人費解。
那些年裡,我父親在外祖父喬治的廣告公司工作,公司倒閉後,他去了一家銀行當行政主管。露西爾不上班,當全職媽媽照顧兩個女兒:先是我,然後是我的妹妹瑪儂,小我四歲。在外人眼中,露西爾和加布里艾是令人羨煞的一對。他們一同到友人家赴宴,一同去位在鄉下的雙方父母家度週末,帶孩子到滿蘇里公園玩。他們相愛,也互相欺騙過,表面上看來再正常不過。
我卻無法去寫露西爾和我父親在一起的時間。
這註定是空洞的一段,是無從下筆的篇章,因為離開是早晚的事,在一起只是流於形式的約束。這一點,我在開始寫書之前就預料到了,也是我遲遲不願動筆的原因之一。
那些年對露西爾來說,只有深深的孤獨(她自己時常這麼說),也從某種程度上對她個人的摧毀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我是這麼認為的)。在我看來,露西爾和加布里艾的相遇是兩個痛苦生命的碰撞,而且跟數學裡面負負得正的法則相反,這場遇見帶來的是暴力和混亂。
我沒有就露西爾的事詢問過我父親,我只是詢問在他手裡的一些材料(露西爾第一次住進醫院時警方做的報告,還有社會調查的報告,那是在他們分開若干年之後,我稍後詳述)。他二話沒說,第二天就把資料都寄來給我。當我聲稱要寫的這本書是關於他可能最愛、也是最恨的女人時,我父親詫異於我為何不從他的記憶裡取材,為什麼不願聽他講。他不知道。他已經重寫了他自己的故事,甚至還有露西爾的,他有他的原因,這裡不是作評論的地方。
為了讓我的方法顯得前後協調,我沒有把任何或近或遠進入露西爾生活的男人放進採訪對象之列──沒有她柏拉圖式的初戀,弗雷斯特,也沒有她癡戀的內博。
這兩個人都出席了她的葬禮。這樣我就可以以此為據,向我父親證明他並未遭遇任何形式的歧視。不過我不敢肯定他會上我的當。
我沒有向任何一個進入過露西爾生活的男人提問,細想之下,其實不無好處。我不想知道露西爾是怎樣的妻子或情人。那跟我沒有關係。
我寫的是我這個太快長大的孩子眼中的露西爾,是她於我既近又遠的神祕,是那個在我十歲之後就從再沒抱過我的母親。
〈之四〉
好些天了,露西爾回到家中臉色一天比一天蒼白,神情也越發疲憊。她已經完全沒有正常的睡眠。她告訴我,她在寫一篇文章,很重要的文章。
有天,晚餐過後,露西爾在房間裡把自己放平,我躲到自己房裡讀我已經讀過不下一百遍的漫畫。十點左右,瑪儂過來找我。露西爾狀況不太好,必須打電話給她公司的朋友瑪麗─琳,是她自己說的,打電話給瑪麗─琳,請她馬上過來。我不敢靠近露西爾,我怕她馬上就要死掉。就這樣,死在我們面前──這個想法讓我慌了神。我撥通了瑪麗─琳的電話,她試圖安撫我。她告訴我,她馬上過來。
又過了幾分鐘,我才敢走進露西爾的房間,瑪儂一直陪在她身邊。
半個小時後,瑪麗─琳和她的先生一起到了。露西爾吸了很多,但沒有吞安眠藥,至少沒有吃下足以構成危險的劑量。她開始和瑪麗─琳說話。瑪麗─琳要我們小孩子去睡覺,她一直待到很晚才離去。隔天我們去上學時,露西爾還在睡。晚上我回到家中,心裡害怕到極點,發現她仍以同樣的姿勢躺在那裡。她沒去上班。
她頭一次對我提起,她昨晚寫完的那篇文字,她很快就會拿給我們讀。她說好幾天裡,她為文章的結尾傷透了腦筋,找不到出口,就像撞上牆一樣,最後她躺在紙上睡過去了。
露西爾與瘋狂和自殺擦肩而過。這是她的原話,我一字不差地記在日記裡。被露西爾流放到天邊的回憶,在文字中浮現,這些回憶是那麼遙遠,遠到她本人以為再也不可能觸及。她跟我談到了恥辱,以及恥辱對她精神狀態的影響。現在她好多了。她保證以後會少抽。
露西爾重新站了起來,不管是從字面意義或是引申意義都適用。她重返工作崗位。
過了幾天,她把文章影印了幾份,拿給我們讀,又寄給她的父母和所有兄弟姊妹。
她的文章題為《美學探索》。我們在她其他的文字裡面重新找到這一篇,打字機打出來的,複印了好幾份。白紙黑字上,她提到了死的欲望,等待她的瘋狂,我們畫給她的那些色彩鮮豔的畫,我們送給她的母親節禮物,精緻到讓她感動。但是活著的痛苦感愈來愈重,她於是任由自己被侵蝕,直到體無完膚。
我喜歡感覺這般糟糕,這般脫離身軀,它的脈動是如此清晰,笨拙卻是顯而易見,這衰弱不堪的身體。
……
十一點,第一支大麻菸,第一回不安。我要怎麼控制我的思緒,怎麼熨衣服,怎麼跟我的孩子說話,怎麼才能聽點空洞以外的其他東西。我的手指會不會在鍵盤上顫抖。我能不能工作,還是會機械一樣地重複一個動作只為了達到某種不可能的完美?
……
我喜歡睡得這樣少。臥室使我平靜。我的身體僵直,我這麼想,我覺得我有道理。
我要消耗這具軀體,然後,再讓它活著。為什麼我要溺愛它,也許是人們溺愛過我?
……
我是否要讓我的父親贖罪?要知道他無法拒絕我任何任性之舉,當著我母親的面。就像這條金項鍊,是我要他送給我的。
……
我買很多菸,我喜歡男人,我嘴裡好苦。我迷上了波特萊爾的《小散文詩》,相信我,我以前沒有讀過。
……
我告訴岱芬說,我寫東西寫了好幾天了。我感到內疚,她覺得我奇怪。
如果我這麼寫下去,只能是無邊的苦惱。我放棄生命,我睡下是為了死去。
我的女兒們不說話了。
幾頁過後,寫滿痛楚的片段文字毫無章法地胡亂疊加,最後以這樣幾段結尾:
我們出發去鄉下的房子。身邊是我的戀人,我們和我父親一起。
我不是個溫柔的人,但我愛我的戀人。
晚上我睡不著,我很困擾。弗雷斯特睡在樓上。我去尿尿,我父親窺伺著我,他給了我一片安眠藥,把我拉到他床上。
他強姦了我,在我睡著的時候,那年我十六歲,我說過。
寫自己的家庭,無疑是達到「跟家人鬧翻臉」最有效的一個途徑。露西爾的兄弟姊妹們想必一點都不想讀到我剛剛抄下來的這些文字,也不想聽到我接下來要說的,我已經感覺到這個計畫周遭的壓力,而且最讓我不安的,是我知道我不可避免地要傷到他們。今天他們大概會思忖,我手裡抓著這些要做出個什麼,我要怎麼去講,要走到哪一步才甘休。只要我想試著接近露西爾,我就不能不觸及她和她父親的關係,或者是,他和她的關係。我至少有義務,問這個問題。然而這個問題並非不痛不癢。
我這是當著人面開槍,我知道。
〈之五〉
一天,我和我妹妹一同吃午飯,我跟她說起最近在讀的好書《悲哀》在我心裡引起的恐慌,李奧奈爾•杜華在書中回顧了他的童年,敘述他的兄弟姊妹如何在他一本小說問世之後決絕地疏離他。十五年前他把父母和兄弟姊妹的故事寫進書裡。直到今天,仍然沒有一個家人跟他說過一句話:他是叛徒,是不受歡迎之人。
害怕是否足以讓人三緘其口?
我妹妹有些觸動,當著眼前的起司火腿三明治的面,她表示了她對我無條件的支持。必須走到底,她對我說,不要讓任何事情藏在陰影裡。
我重新出發了。我堅信,在我,在我們所有人現在所處的位置上,唯一可行之路,就是經過我們現在所在這一點的道路。
我愛的男人(最終我相信他也愛我)擔心隨著寫作的進展我會失眠。我向他解釋,這不過是正常現象(跟我在新的寫作練習中迷途沒有關係,跟我掌握的材料也沒關係,我以前寫別的書、寫純小說的時候也遇過,等等)。我做出一副大無畏的好漢模樣,手背一抬,把所有關切的都掃到一邊。
害怕,是否足以讓人三緘其口?
三十二歲,露西爾寫下,她父親強姦了她。她把這些文字寄給她的雙親和兄弟姊妹們,讓他們讀。接下來好幾個星期裡,我覺得會有很嚴重的事情發生,完全可能是爆炸性的,家庭內部不可避免要發生震盪,會造成各方巨大的損傷。我等著悲劇到來那一刻。
然而,什麼事也沒有。我們繼續時不時地去石頭山過週末,沒人舉著掃帚攆我外公,沒人在臺階上把他揍個鼻青臉腫,甚至我母親也還跟他好好說話,並沒有朝他臉上吐口水。十二歲的我很困惑。這麼大一個祕密被揭露出來,竟然沒有引起任何效應,這怎麼可能?在學校,文法是我唯一感興趣的內容。但在石頭山,沒有從屬關係連接詞──以至於、因此、由於──什麼事也沒有,沒有眼淚沒有叫喊,我母親去她父母家,他們很為女兒擔心,看著她的倦容和她日漸消瘦的身子,棱角愈來愈明顯,她睡不著,她一個人拉拔著兩個孩子,生活對她來說太難了。
幾個月後,露西爾收回了她的話。她用了「有亂倫情結的關係」這樣的字眼來代替亂倫。沒有,當時沒有實際行動。
可疑之事每家都有,要嘛就著疑點繼續往下過日子,要嘛擺脫它。實在不行的話,是不是可以姑且假定某種模棱兩可的存在,正是這樣一個大環境造成了混淆的可能,但是想像下去,也許有更糟……或者是露西爾想像出來的強姦,僅此而已。這樣大家還能喘得過氣來,雖然喘息的空間也不是太多。
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發現她的不正常初現端倪。
多年過去,瑪儂和我都已成年之後,在露西爾情況穩定的時期,我妹妹曾問她這個問題。露西爾的回答是肯定的,是的,事情是發生了。而且沒有人對她寄去的文字有所反應。
那些文字沉入大海。露西爾收到的,是沉默,如巨石。
http://www.books.com.tw/exep/assp.php/Johnsonkuo/exep/prod/booksfile.php?item=0010590908&utm_source=Johnsonkuo&utm_medium=ap-books&utm_content=recommend&utm_campaign=ap-201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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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以阻擋黑夜》
作者岱芬.德薇岡 Delphine de Vigan在書裡,不畏背上背叛者之名,坦然揭露家族祕密。她以母親露西爾的一生為經緯,建構出這個飽受自殺、精神疾病、亂倫陰影所籠罩的家族傳奇。她像一個偵探一樣,企圖為母親找出埋藏的真相、並刻畫成長過程中與母親之間的緊張關係。藉由本書,她以另一種方式真正地去「認識」母親,也確認自己和孩子的未來沒有被烙上詛咒的厄運。
作者在本書中向世人勾畫了她的母親──露西爾。
從母親小時候說起,1946年生的露西爾美麗、聰明、富有藝術天分,卻先天患有躁鬱症──日後看來,這個病成為她一輩子戰鬥的對象。露西爾的家族除有遺傳性躁鬱症,還有濃得驅不散的自殺因子,老五套袋窒息、老六舉槍自殺……露西爾32歲時以書信向家族宣告「16歲時遭到父親性侵」,但得到的回應是沉默。33歲時,她向女兒宣稱自己有超能力、稱大女兒是聖地神使、小女兒是具順風耳的女巫。
露西爾在譫妄停歇的時候,她也曾和疾病拔河,想做一個正常人,只不過這事不是單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就能辦到。然而母愛天性讓露西爾為女兒們做出改變,雖然很吃力,但她用盡氣力融入社會和女兒們的世界,這是她隱晦地向女兒們說愛的方式,她沒有輕言放棄,直到她生命的盡頭。一部讓法國讀者為之憤然,也為之泫然的自傳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