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9-26 00:34:52讀.冊.人

美學系列:多情應笑我「朗讀東坡」

 
美學系列:多情應笑我「朗讀東坡」
文/蔣勳
東坡在歷史灰飛煙滅裡仍然看到「江山如畫」,看到多少豪傑的生命,如此年輕過,眷戀過,夢想過,曾經如此明媚華麗……
 
元豐2年(1079)東坡為小人陷害,把他的詩句文集逐字逐句摘錄,羅織罪名,認為他詆毀新政,訕謗君上,逮捕入獄,交有司勘問,押解至「烏台」,要判他死罪。
 
押解途中,東坡曾經企圖自殺。關在牢中一百多天,文字獄牽連七十多人,最後有二十幾人受罰,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烏台詩獄」。因為寫「詩」犯罪,對一向坦蕩自適灑脫自在的東坡而言,當然是他生命裡最艱困悲苦的時刻。
 
但是對創作者蘇東坡而言,這次莫須有的牢獄之災或許也正是他生命境界轉變的大關鍵吧。牢獄中東坡曾經寫下絕命詩,寄給弟弟子由──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
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
東坡落難,在絕望困苦中,詩句也沒有尖酸忿怨的字,對生命的緣分仍然一往情深。有世世為兄弟的緣分,有來生因果,小人尖刻殘惡,是不用計較的吧。
 
「烏台詩獄」一百多天,李定、舒亶,逐字逐句勘問東坡詩詞作品。他們像是在作嚴格評論,卻不懂詩,歷史不會記他們的名字,一千年來,大眾記得的還是東坡詩裡的平和溫暖。
 
元豐3年(1080)東坡經多人營救,免除死罪,下放黃州,一直到元豐7年(1084)離開,他在這大江之濱住了四年。
帶著牢獄出來驚魂甫定的痛苦,在恐懼、焦慮、嗔怒、不平、委屈的情緒裡糾纏著。一個創作者,心事煩亂汙濁,然而,此時此刻,正可以跟自己作最深的對話。
 
初到黃州,心情鬱悶,常常夜飲爛醉的東坡,在市集中為醉漢推罵的東坡,在孤獨的月夜看著大雁驚飛的東坡,倚靠著手杖,聽大江浩浩蕩蕩流逝的東坡,此時,他要做的功課,不再是文字的功課,而是生命的功課了。
 
卜算子──
揀盡寒枝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卜算子〉有「寓居定惠院」幾個字的副題。東坡在元豐3年2月到黃州,最初借居定惠院。5月以後,有人幫助他遷居臨皋亭,經營東邊坡地,才自號「東坡」。因此有人認為〈卜算子〉是東坡初到黃州的作品。
 
以〈卜算子〉的內容來看,淒厲、孤峭、荒寒,是黃州時期東坡作品最流露出不平、剛硬、孤傲情緒的一件。
剛出牢獄,夜晚無眠,殘月疏桐,在漏斷人靜的寂寞中,幽居的人,獨自來往,被驚嚇飛起的大雁,影子一閃即逝。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心裡有恨,沒有人理解。這是無妄囚居之後東坡講自己的心事。「驚」之一字動人,是驚弓之鳥,是驚魂甫定,頻頻回首,小人酷吏,過了生死一關,東坡還是徒自心驚。
 
此時此刻,生命還有最後的堅持嗎?揀盡寒枝,即使在最絕望中,也不隨便妥協,也不蠅營狗苟。東坡如此豁達,如此溫暖,卻對汙濁的政治陷害說了最尖銳剛烈的話──「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孤傲自負,是生命決絕不肯隨波逐流的明白宣告。
 
〈卜算子〉尖銳淒厲,感覺到詩人受傷以後的痛,感覺到他的憤懣委屈。在許多受無妄之災的文人身上,都看得到同樣尖銳犀利的瞋恨。
但是,東坡不同,東坡似乎應該有更大的格局去寬容生命的受苦吧。
淒厲尖銳,畢竟不是普世庶民的關心,比較起悼亡的〈江城子〉,比較起發普世大願的〈水調歌頭〉,對一般廣大百姓而言,〈卜算子〉並沒有受到民間販夫走卒最大的喜愛。
 
文人自傷自憐,也要適可而止。東坡尖銳淒厲後,很快有了轉圜擴大。黃州四年,東坡留下了最好的作品,〈赤壁賦〉、〈臨江仙〉、〈寒食帖〉、〈念奴嬌〉,文章、詩詞、書法,都達到最高峰,「揀盡寒枝」之後,東坡沒有一味酸苦,還是回到了平實做人的本分,好好生活。  定風波──
也無風雨也無晴
也許,從生命的領悟來看,〈卜算子〉的尖銳淒厲,還是要向寬闊平和過渡。
比較起來,東坡的〈定風波〉顯然是在「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孤絕之後,有了新的轉圜擴大,有了不同生命層次上的覺悟吧。
 
我喜歡東坡在黃州給朋友寫信的一段話,他說,在市集喝酒,為醉漢推罵,「自喜漸不為人識」。東坡年輕就有盛名,因為有「名」,容易沾沾自喜。「名」當然只是自己執著,到了鄉下荒野市集,拉車賣菜的,誰知道你有「名」?市集裡當然沒有人認識東坡,喝醉了酒,跌跌撞撞,推倒東坡,還罵他兩句。東坡大概最初也生氣,但想一想,沒有人認識他了──「自喜漸不為人識」,多麼高興,漸漸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了。
 
市集裡醉漢的推罵竟然像佛法開示,《金剛經》是東坡常讀的,「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光讀沒有用,還是要在生活裡參悟吧。別人推罵就生氣,當然是「我相」、「人相」都還執著,也就沒有真正讀懂《金剛經》。
東坡在黃州的作品常加一序,「序」白描事件,文句簡潔,是好散文,〈定風波〉的序就很好──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半路途中,下雨了,雨具不在身邊,同行的朋友淋了雨,很狼狽,東坡無所謂,不多久,放晴了,就寫了這首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東坡的淒厲傷痛好了,心境平和了,領悟到如果認定風雨是災難,當然狼狽,如果風雨也可以是「穿林打葉」的韻律節奏,就不妨開心地長嘯高歌,一路吟唱,慢慢走,當美好音樂來聽。
 
晴日當空,是喜悅,風雨,也可以是喜悅。解脫了愛憎喜怒,解脫了自己分別好壞的執著,生命可自然處處都是喜悅歡欣。「回首向來」,像是說那一天走過的路,也像是說自己一生走過來的路,回頭去看,漫漫長途,東坡做完了功課,知道晴是好日子,風雨也是好日子。
 
〈定風波〉與〈臨江仙〉大約都創作在元豐5年(1082),在黃州過了兩年,心情平復許多,經營了臨皋亭一片東邊坡地,完成了書房「雪堂」,安定了下來,這一年,東坡創作了一生最好的作品〈定風波〉、〈赤壁賦〉、〈寒食帖〉、〈臨江仙〉。
 
臨江仙──
倚杖聽江聲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臨江仙〉朗讀起來,比〈定風波〉更為直白流暢,東坡又回到極為平常生活的語言。〈臨江仙〉的文句,像素描,簡潔單純幾筆,勾勒出東坡在黃州生活平實而又真切的畫面。
 
在東邊坡地喝酒,醉了醒,醒了醉,回家已經半夜三更。家童沉睡,打呼鼾聲像打雷,敲門都聽不見,只好倚著手杖聽江水潮聲。
東坡的句子,不需要解釋翻譯,五個句子都像白話素描,「鼻息雷鳴」,「敲門不應」,都不像「詩句」,顛覆了詩句一定要雕鑿搞怪、刻意文雅的誤解。
 
隨緣度日,「敲門不應」可以懊惱抱怨,但也可以一轉念就欣喜起來,門外一條大江,正是好機會,可以倚靠手杖,靜靜聽一聽大江流去的聲音。
 
生活擺脫了喜怒愛恨的執著,創作就可以自由了。東坡在〈臨江仙〉裡寫當下的平凡生活,筆筆寫實,卻也筆筆都可以是隱喻。詩人刻意造作隱喻,往往容易偏離真實生活,失了生活的真實,也常常失了隱喻本意。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一生忙碌,卻好像身不由己,都忙什麼呢?
為別人做功課,做給別人看的功課,都不是最難的功課。最難的功課,通常是自己給自己的功課。
一次大災難,過了生死一關,愧疚十口家人受累,弟弟貶謫,好友都遭牽連下放。東坡在黃州時給朋友寫信,多無人敢回信,政治的恐懼牽連,可以理解,一般人也許會慨嘆世態冷暖,東坡說「多難畏人」,害怕人,遠離人,正是找到機會,好好給自己做一次孤獨的功課。
 
這生命本來不是自己的,忙忙碌碌,總是為他人活著,什麼時候能回來好好做一次自己?
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東坡還是在聽江聲,大江的聲音,驚濤裂岸,像佛法梵音,一波一波,他聽到歷史,聽到歷史的爭戰喧譁,聽到輸贏,聽到得意者的笑,失意者的哭,聽到灰飛煙滅,聽到風平浪靜,靜到極致,心裡響起歷史上最動人的一段歌聲──大江東去──
 
念奴嬌──
江山如畫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念奴嬌〉有「赤壁懷古」四字註記,詞句中也歷說「三國周郎赤壁」,但也早已有學者辨證,東坡遊玩的赤壁,並不是三國周瑜火燒曹軍戰船的赤壁。詩評詩註,有自己的興趣。東坡看風景,並不執著一定是歷史的風景,詩句裡「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明明白白就是聽村落人傳說,東坡也無意考證辯論。
 
詩人的風景大多與歷史無關,也與地理無關,詩人的風景就是自己心事的風景。
「大江東去」我聽過北崑侯少奎唱的〈關大王單刀會〉,關漢卿的詞曲悲壯沉鬱,尤其是〈新水令〉的「大江東去浪千疊──」以及〈駐馬聽〉裡的「水湧山疊,年少周郎何處也,不覺得灰飛煙滅──」,由老年關羽在船上唱出,慷慨蒼涼。關漢卿也不管史實,三國關羽已經唱出宋詞詩句,但在戲曲舞台上真是動人。一片大水,英雄老矣,看大江東去,想少年豪傑,意氣風發,歲月逝水,創作者指點江山如畫,卻不必拘泥歷史的風景。
 
「大江東去──」是東坡創造的風景,與歷史無關,也與地理無關,卻一代一代傳唱在人們口中,成為文化的風景,美學的風景。南宋時陸游、范成大,都因為這首名作刻意跑到黃岡,實地考證東坡遊的赤壁。他們很失望,沒有看到「亂石穿空」、「驚濤裂岸」,認為東坡詩句誇大,與實際風景不符。范成大說:「赤壁,小赤土山也。未見所謂『亂石穿空』及『蒙茸峻巖』之境,東坡詞賦微誇焉。」
詩人走在風景中,指點江山,後人多事,跟著去看江看山,多半是要失望的。詩人指點江山,也多是心境中的江山,與歷史與風景都關係不大。
 
近年許多人拿著黃公望的畫去找「富春山居」,也大多在富春江上灰頭土臉。風景自然也有緣分,即使是好風景,有些人也是看不見的。
 
「大江東去」還是作為一種心事來看更動人,千古以來,時間淘洗,所有的生命都如逝水,曾經叱吒風雲,橫絕一世,最終都是灰飛煙滅,生命的領悟看得透徹,並不是沮喪悲傷,東坡在歷史灰飛煙滅裡仍然看到「江山如畫」,看到多少豪傑的生命,如此年輕過,眷戀過,夢想過,曾經如此明媚華麗。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這是東坡詞最動人的跌宕欣喜,「遙想」──「當年」──是青春回憶,是〈江城子〉的「小軒窗,正梳妝」,也是〈蝶戀花〉的「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東坡在落難滄桑之後,沒有丟棄失去他的青春自喜,他看到周瑜在大歷史裡爭霸,但他更願意看到一個年少英雄新婚時小小的快樂。學者常說東坡詞「豪放沉鬱」,豪放沉鬱,若不委婉,就顯粗魯。東坡的豪放裡處處是委婉,豪放才有細致,沉鬱中也才有光的層次,如他常說好書法在「收放之間」,創作能放而不能收,就容易流於誇張躁動。
 
東坡老矣,但生命裡總是對美眷戀不忘,即使落難過,即使歷經辱罵陷害,東坡本性的愛美依然如此華麗光明,不受汙染,才有「小喬初嫁了」這麼乾淨漂亮的句子吧。
 
「談笑間」,「灰飛煙滅」,也都可以是民間口語,平凡的字句,一轉瞬,就像偈語,都是領悟。
「多情應笑我」是我最愛的句子,生命自喜,有緣都是多情眾生,也都可以在生命豁達處心心相印擊掌哈哈一笑。
 
摸著滿頭花白頭髮的東坡,看清楚人生如夢的東坡,一杯酒祭奠江水,祭奠月光,詩人以酒還江,以酒還月,也以此身還諸天地。「還酹」,「還」是感恩,「酹」與「淚」同音,詩人有淚,可以祭奠美,也祭奠歲月。感恩之時,詩人也是熱淚盈眶吧。
 
〈念奴嬌〉之後,東坡現實中幾度浮沉,或貶嶺南瘴癘的惠州,或貶蠻荒的海南島儋州,然而他在認真做生命的功課,在瘴癘中讚美荔枝好吃,在蠻荒之島靜觀領悟天涯海角的壯闊宏大,別人的懲罰折磨,一轉瞬,都變成了生命的獎賞,東坡的生命無入而不自得了。
 
用七首(按:本文提及四首,8月24日蔣勳〈天涯何處──東坡詞的生命意境〉另曾提及三首)東坡最為大眾喜愛的作品,串聯東坡生命的波折領悟,或許,最好的文學,其實也就是詩人生命的本相,大可不讀詩評詩註,丟開一切典故格律牽絆,質樸大聲朗讀,或許就是最親近東坡的方式吧。
再過二十五年,2037年,將是東坡誕生一千年,世界或許應該紀念這樣一個生命留在人間的美好聲音吧。
10月怡蓁、義芝將有禮讚東坡的朗讀吟誦,僅為一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