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2-21 14:11:13讀.冊.人

閱讀親情:念爸爸

 
閱讀親情:念爸爸
文/朱曉卿
我在爸爸過世前四天回到台灣,我把心裡想對他說的話都說了。他是一個最恐懼醫院醫生的人,但還是選擇開刀,只因為醫生說開了刀,就能多拖一些時間。我知道他捨不得離開這個世界,捨不得離開他最愛的家人和朋友,但是我知道他已經盡力了,也不忍看他繼續受苦,所以我在他耳邊說:「爸爸我們很愛你,你別擔心我們,安心,別害怕,如果看到光,就趕快過去,愛你的奶奶、姑姑和阿公阿媽都在那裡等你。」
 
爸爸走後,我發現自己天天和他對話。爸爸是在聖誕節中午過世的。雖然爸爸是受洗過的基督徒,他的學生卻非常虔誠的幫他念經。看著爸爸被包成一包放在檯子上,覺得好不真實。在淚眼模糊之中,我盯著爸爸的腳,又開始跟老爸對話:「爸,你的學生和朋友都很愛你,怕你走得不安穩,要為你念八個小時的經。其實你的心腸這麼軟,對人這麼好,不用念經或禱告,也一定能擠進天國的窄門。你的學生和老朋友們用他們的信仰和方式來悼念你,但我在這一刻,只想遠離人群,到一個隱密安靜的地方,一個人默默的想你。爸從小你最疼我,總是有求必應,那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回家,再像小時候一樣,一邊說著故事一邊摟著我睡覺好不好?我真的好想你,能不能請你到我的夢裡來?」
 
那天下午三點媽媽和哥哥留在醫院處理後事,我一個人回到家,套上爸爸留下的舊襪子,把他常常抹在身上的Baby Oil抹在我的臉上,睡著爸爸的床,我不敢相信已經見不著也摸不到他了,忍不住蒙著他以前蓋的被子哭著睡著,在夢裡,老爸果然來找我了。我夢到爸爸回到他四十多歲的樣子,一臉神采,好健康也好自在,他穿了一套淺藍色的運動服,一邊對我說話,一邊做熱身的小跑步。爸爸說:「曉卿,趕快把媽媽和曉剛叫起來,我們一起到和平國中操場跑步。」我說:「哥哥和媽媽還在睡,不然你給我五分鐘我把外套和球鞋穿上陪你一起跑。」爸爸看著我說:「不行不行,我不能等妳,我要先走了。」說著又微笑的朝著我揮揮手,轉身向前跑了。
 
我醒來後,已經是晚上七點。覺得很惆悵,但又有一種輕鬆的感覺,因為爸爸已經沒有病痛,也已經自由了。等到八九點媽媽和哥哥從殯儀館回到家,跟我說幫爸爸帶去的衣服,因為腹積水,沒辦法幫他穿上,所以又幫爸爸新買了一套運動裝,我問哥哥是不是淺藍色的,他說你怎麼知道,我說剛看到爸爸穿著它去跑步。哥哥和媽媽吃驚的看著我,我微笑著說:「不要難過,也不要擔心,爸爸看起來很健康也很開心的做他最喜歡的事,他自由了。」
 
爸爸過世後的第三天,我又碰到一件難事。每次我休假,不管在哪裡,我一定會在預定的時間,跟我在美國醫院幾個比較嚴重的病人打電話作follow up。爸過世後的第三天,我應該要打這些電話。但是好幾次,我拿起電話又放下。我又開始跟爸爸對話:「爸,我才剛失去你,我怎麼能在這個時候傾聽病人的憂傷和扛填他們的痛苦呢?況且這也不是醫院規定,這只是我為自己訂下的規矩,能不能不打了。」爸問我:「病人有這個需要嗎?」我說:「是,因為我發現這一通電話有時可以減低他們強大的依附分離焦慮,可預防relapse and decline。」「如果是這樣,那你就必須這麼做。」「可是我做不到。」他說:「你當然做得到,因為這是你會做的事情,因為這才是你。」
 
我在爸爸過世之後一星期回到美國,馬上投入工作,工作正好能讓我轉移注意力,但是不工作一個人的時候,有時候會有點恍神。老覺得理不清頭緒,我開始整理環境,清除我看過的e-mail。我看到有幾封去年我在醫院做的grand rounds演講之後,收到其他醫生寄來的信件。
 
信裡面不外乎恭喜讚美說我棒的話,我記得收到這些信時,開心,但是沒有什麼驚訝的感覺,因為現在別人看得到的這些特質,我老爸老早在我還沒拿博士學位、還沒成為心理醫生,或早在我國高中年年考倒數的時候,就已經看到了。他這不是盲目的樂觀,而是他具有一種能力,能不看表象,而敏感的察覺別人不明顯的天分。他的這種能力是經過他自我的突破和實踐,因為他曾經創造過奇蹟,化不可能為可能,所以他的認知是不受限於一般世俗粗淺的看法。
 
爸爸很善良,懂得愛別人替別人設想,我們家每年過年老爸都會「節外生枝」,例如一家人團圓時,他吃到一半,突然把碗筷放下,很難過的想到他的朋友做生意失敗,就一邊流淚一邊說:「某某可能年關難過,老婆啊,趕快把我們過年前提出的錢全部拿出來包一包送給他吧。」或是那年爸爸做國科會副主委的時候,一家人正在開開心心吃年夜飯時,老爸想到在科技大樓沒辦法和家人團聚的守衛先生們,於是說:「老婆啊,咱們把桌上最好吃的菜包一包,然後再把好酒帶著,一起去跟他們過年如何?」我們沒有抗議,因為早就習慣了,我只是對他說:「真難為你了,我看你應該憋了很久才講出來的吧!」
 
爸爸很真實、平易近人,喜歡自由自在。有一次參加晚宴,他穿著自認為很帥氣的牛仔褲,結果被擋在門外,他還很不服氣的對餐廳的招待說:「難道我穿的不是褲子嗎?難不成我還光著腚兒來的嗎?」
 
爸爸為人慷慨大方,但是對自己卻很節省。爸爸很念舊。用的東西總是用到破舊還捨不得買新的,特別是好朋友送的衣服,他天天都愛穿。
 
爸爸很愛漂亮,也愛跟美麗的姑娘撒嬌。爸爸在開刀後,媽媽請了一位從印尼來的Lya妹妹,爸爸第一次看到她,一直盯著人家瞧。Lya說:「朱爸爸你為什麼一直看我ㄋㄟ?」爸爸說:"Because you are so beautiful."Lya對爸爸很好,爸爸又對人家說:「為什麼妳這麼愛我?」Lya 說:「愛就是愛,沒有什麼為什麼。」爸爸又對她說:「雖然妳很漂亮又很愛我,但是我很愛你朱媽媽,我是不會娶妳的。」
 
爸爸從小就訓練我們凡事無須隱瞞,要敢說真話。也要我們勇於發覺自我,認清現實,並接受事實,能對自己誠實,能了解自己的優缺點。他常對我說"It is what it is."(事實是如此就是如此。)不用sugar coated,不用閃避。認清自我內心衝突,如果知道自己性格問題所在,就應該認真的改善自己。
 
爸爸內心最難過關的衝突之一,可能就是我嫁人離開他。爸對我歷年來的男友,從沒一個看順眼的。每次一聽我又交男朋友了,總是表現得很激動、很dramatic,或做出激烈行動以表抗議(像什麼在大雪中昏倒,不然就是掛我電話,還要我在他和男友之間作選擇等等)。但是當爸爸內心深處了解人家真心愛我、對我好的時候,他就會絞盡腦汁的幫助自己釐清內心的衝突,盡力去接受他。有幾次我從美國打電話回來,媽媽對我說:「我看你爸爸還很愛Lenny呢!」「哪有可能。」「是真的,他在夢裡常說I love you Lenny。」「媽,爸爸是在夢裡逼著自己努力做自我突破,但是可能還要一段時間才真的能接受。」我先生Lenny說:「可憐的父親,他為了愛你,連在夢裡都試圖扭轉自己的偏見,努力的改變自己。」
 
爸爸太容易受感動、容易相信別人,也很容易被騙,但他總是樂此不疲。例如在中央研究院美國文化研究所做所長時,有一個陌生男子到所裡找爸爸,跟爸爸說有困難急需錢,爸爸把身上所有的錢,外加他的手錶都給了這個人。沒過多久,又有另一個陌生人去找爸爸,劈頭就說:「朱教授您好,你不認識我,但是我看了你的書,覺得你應該是那種會助人的人,我生意失敗,老婆跟人跑了,能不能借我一萬塊周轉東山再起?」我老爸居然很開心的對他說:「老弟,你運氣真不錯,我今天剛好領薪水,我趕快打電話給我老婆把錢提出來給你,不止一萬,有好幾萬耶。」事情發生的當時我還在念小學,只記得剛聽到爸爸說這件事的時候,我直覺的對他說:「爸,你好像又受騙了!」結果他不高興的對我說:「一個小孩子,動機怎麼這麼不單純,怎麼老把別人想得這麼壞?」我很困惑的摸摸頭:「咦,現在是什麼狀況?奇怪,怎麼跟學校老師教的不一樣?」爸爸就是這樣一個比小學生都還要單純可愛的人。
 
我想到這些爸爸留給我的美好又有趣的回憶和往事,我就不難過了。而且總覺得他好像真的沒有離開我們。有一個伯伯在爸爸過世後難過的對我說:「唉,真是好人不長命。」我沒有說什麼,但我心想:「爸爸活得比大多數人活了三輩子都還要精采,人活著也不在於長短,而在於他能帶給後世什麼。」
 
爸爸的精神永存,因為我們大家就是他生命和精神的延續。我在爸爸過世後,幫忙整理他的照片,發現他在二十幾歲時在寄給媽媽的照片就寫道:「卿卿,愛意和友情是我的上帝。」「愛妻,讓我們保赤子之心,直到永遠。」或是:「吾愛卿卿,讓我們在飢寒中常渴望溫飽,在溫飽中常念及飢寒。讓我們在痛苦中常懷希望,在希望裡編造理想。讓我們為理想而努力,為理想而前進。透視目前浮華,時時眼盯前方。」
 
這些都是爸爸從年輕到老一直深信不疑和實踐的原則。所以只要每次我們和知心朋友開懷歌唱,每次我們對他人真心付出、幫助需要幫助的人,每次我們對人厚道不怕吃虧,或是當我們敢作夢、為追求理想勇往直前的時候,我的,和你們的朱爸爸就不曾離開。
朱炎老師:
學歷
西班牙馬德里大學文哲學院現代語文系文哲博士
台灣大學文學院外文系學士
 
經歷
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通信研究員(現職)
逢甲大學高人言先生學術講座教授(現職)
國立臺灣大學名譽教授(現職)
逢甲大學人文社會學院院長
國立台灣大學文學院院長
國立台灣大學外文系副教授、教授
中央研究院美國文化研究所(現歐美研究所)研究員、所長
行政院國家科學委員會副主委
英美文學研究者、作家對作家海明威與厄卜代克的研究執著,為人正派熱情。1936年出生於山東,晚年罹患帕金森氏症,2011年十二月廿五日因胰臟癌病逝台大醫院,享壽七十六歲。1949年,以13歲稚齡從軍,隨國民革命軍從大陸來台。退伍後,先後於澎湖防衛司令部子弟學校、員林實驗中學、臺大外文系就讀,畢業後,前往西班牙馬德里大學攻讀文哲博士。其後,朱炎再前往美國克萊蒙研究院,從事美國小說研究工作。
 
朱炎專攻領域為美國文學及文化,學成回台後,曾長期擔任中央研究院美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後因研究成果卓著,升任該所所長。1990年代,他擔任臺大文學院院長長達6年。卸任後,則繼續擔任台灣大學客座教授並前往逢甲大學創辦文學院,創院工作順利完成交出院長棒子後,他仍擔任逢甲講座教授、榮譽教授等。
 
因為長期研究,朱炎是臺灣專研英美文學有成的有名學者,發表許多相關的論文。其中,以《海明威的愛情觀》、《美國文學論文集》、《莎士比亞戲劇在中國 》等著作最為著名。其中,朱炎對於海明威作家的研究,更是獨到精闢,是該領域的佼佼者,相關論作更是必備之重要入門書籍。
 
除了研究英美文學外,他亦有《我和你在一起》、《期待集》、《苦澀的成長》等中文散文及短篇小說集《酸棗子》等著作。其中,散文集《苦澀的成長》於1981年獲得中興文藝獎,《我和你在一起》於1990年獲得國家文藝獎。 近年來,朱炎仍執筆不綴,例如於2008年出版的《追求成長的十堂課》中,就以充滿赤誠及哲學觀感,以生活週遭事情為例,對年輕人關懷與鼓勵。文字不但讀來親切溫暖,也值得讓人一再深思咀嚼文中要義。
Momo~ 2012-02-23 06:07:21

great book.would love to get one ..

WitchVera 2012-02-22 15:27:47

不知怎地 也想起我的二愣子爸爸~ 而那些早年隨國軍來台的軍人也好 稚齡孩童也好, 時間流逝也帶走他們了, 這幾年的慈湖和頭寮 也看不到行禮如儀的老兵, 那刺在手臂上的 反攻大陸也成了記憶 而我們年代的熟悉的藝人們, 不也一個個召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