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28 14:16:28讀.冊.人

福虎生豐:執著與出離

  福虎生豐:梁文道《我執》

書名:我執
 
作者:梁文道
1970年生於香港,在台灣成長,1985年回港升學,1994年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梁文道長年參與各種文化、藝術、教育與媒體工作,並熱心支持多樣化的社會運動。他曾任多個非政府組織及藝術團體董事或主席,牛棚書院院長、香港商業電台一台總監,以及香港大學及理工大學的客席講師。現為香港鳳凰衛視評論員。
 
自1988年開始,他在報刊發表劇評、樂評、影評、書評,以及文化和政治評論。目前在中國大陸《南方週末》、《南方都市報》、《上海書評》、《東方企業家》、《天下美食》,香港的《蘋果日報》、《明報》、《飲食男女》、《AM730》、《讀書好》,台灣《聯合報》,馬來西亞的《星州日報》與《亞洲眼》,以及新加坡的《聯合早報》等報刊上均可看見他的作品和專欄。嘗出版書話《弱水三千》和《讀者》,飲食散文《味覺現象學》,電影和音樂札記《噪音太多》,以及《十二》和《我執》等兩部散文集與訪談錄《訪問——十五個有想法的書人》。其時事評論集《常識》不但在大陸創下出版三個月內銷售十八萬冊的佳績,更榮獲中國大陸2009年十大好書。
 
他被認為是當今中國大陸和香港最有影響力的公共知識份子之一,曾獲《Esquire》大陸版評選為「Men of the Year之2008年度意見領袖」等多種榮譽;並得到中國大陸《出版人》雜誌所頒發的2009年度作家。 
 
內容介紹:
我都知道了;這一切謊言與妄想,卑鄙與怯懦。它們就像顏料和素材,正好可以塗抹出一整座城市,以及其中無數的場景和遭遇。你所見到的,只不過是自己的想像;你以為是自己的,只不過是種偶然。握得越緊越是徒然。此之謂我執。
 
愛情為核心:梁文道寫過很多專欄,涉及不同領域,但寫情感是頭一遭,估計也是最後一次。從相戀、熱戀、苦戀,到背叛、 分手、出走,甚至亂倫,無所不含,這是梁文道「愛情類型學」思考的一種嘗試。
 
臭男人也溫柔:是梁文道所有作品中,最私密、最感性、最特別的一本。讀庫主編「老六」戲稱:臭男人也溫柔。1.《我執》拋卻了梁文道平素示人的理性睿智,反將他內心的諸種軟弱、難以排解的焦慮,甚至人際的摩擦都揭露出來。2.《我執》裡有一個極其敏感柔軟的梁文道,對外形象一向理性自持的梁文道在書中披露了私密事,包括他的愛情和家庭。
 
本書為梁文道所撰寫的散文隨筆集,是以香港《成報》文采版專欄「祕學筆記」的文字為主,時間約在2006年至2007年。本書拋卻了他平素示人的理性睿智,反將他內心的諸種軟弱、難以排解的焦慮,甚至人際的摩擦都抖摟了出來,談及愛情婚姻、日常生活、疾病經歷、信仰感悟、城市文化、文學藝術、歷史記憶等個人生活體驗和人生感受諸多方面。讀來清新自然,體貼入微,在淡雅簡約的敘述中往往給人意外的啟迪。
 
福虎生豐:梁文道《我執》
 
自序回到台灣的我
曾經,幾乎每一個香港寫作人都渴望在台灣出書。因為那意味著更優雅的書籍設計,更專業細緻的編輯效果,更大的市場,以及更佳閱讀品味群體的認同。尤其像我這種曾經在台灣住過,和此地有特別緣分的人,「回台灣出書」是一個回到伊甸園般的反覆出現的夢。可是我必須坦白告訴台灣的讀者,這樣的時代也許已經過去了。
 
如今,說起台灣出版,我們首先想到的是誇張的翻譯書名。例如我剛剛讀完的《暖化?別鬧了!》,它的原名是《Cool It》,意思是要大家冷卻發熱的頭腦,不要一窩蜂地以為碳減排便是對付全球暖化的唯一方法,可台譯本的書名卻容易讓人以為作者根本要否定氣候暖化的事實。相比之下,大陸版將它譯作《冷卻》,雖然不夠噱頭,但是老實得多。不知道為什麼,在書店裡看著那些名目離奇的台版翻譯書,總會讓我想起現任加州州長阿諾.史瓦辛格,因為他在台灣放映的每一部電影都要加上「魔鬼」二字,比方說「魔鬼孩子王」。
 
書市艱難,我完全理解並且同情出版界的良苦用心,他們希望每一本書都能在店面裡喊叫:「買我吧!買我吧!」於是台灣的書籍帶來了一場華文出版業的小革命,那就是為每一本書加上腰封,上面有十個以上的名人「強烈推薦」、「熱情支持」,洋洋灑灑蔚為大觀。書愈是賣得不好,就愈是不能靜悄悄地躲藏起來。終於,「試讀本」也來了,我不知道這會不會是下一個華文市場的潮流。
 
我是一個在台灣長大,足足住了十五年的「老人」,但卻是台灣書業裡的新人,所以返故鄉隨新俗,也要麻煩一些朋友「強烈推薦」。為難了他們,讓我覺得很過意不去;同時,我也由衷感激他們的勉強;感謝。
 
雖然我說了這麼些不大中聽的話,好像很不願在台灣出書似的,可對於回台出版這件事,我真正感覺到的卻是慚愧。這慚愧就像胡蘭成見那鄉下來的髮妻去他任教的中學找他時的感受,是種老小說裡豪傑賽箭正中靶心時所暗嘆的那一聲慚愧,是種讓人瞧見本來面目的慚愧。台灣是我的來處,也是最不會把我當回事的地方。由於媒體工作的緣故,我在香港坐計程車會被司機問起特首該不該辭職的問題,在北京的飯館裡吃飯偶而會被人索要簽名以及合照;只有台灣,我可以在街上逛了一整天,但沒有半個人會多瞧我一眼。請別誤會,我不是故發那套「名人」的感慨,欣喜地上終有一處可感凡人的輕鬆。恰恰相反,這種輕鬆使我更沉重,因為我在這裡必將退去所有原不屬我的光環,我要真真正正地照見自己。而這自己曾經如此細微,現在也是;曾經如此不堪,如今亦然。死後的審判如果存在,裸身之人終於要面對天父之時,想必就會感到這份慚愧。
 
在電視上天天露臉,在文字中日日獨白,久而久之,你必將投射出一個形像。它或許招人喜歡,或許令人厭惡;或許會引出一群日日關心你最新動向的粉絲,或許會惹來一批什麼都瞧你不順眼的批評者。然而,我始終困惑,他們所喜所恨的那個梁文道究竟和我有何關係呢?我是否應該為觀眾的讚美而暗自歡喜,又是否應該為他們的辱罵而憤怒?就像一面鏡子,也許我會把鏡中影像錯誤地當成我自己。可是,我們又有誰能不透過鏡子來完整地建立自己的主體呢?
 
《我執》在大陸出版之後,許多論者都認為它是某種意義上的自傳。「自傳」恰巧是我一直很感興趣的題目,因為我一直不太明白為什麼有些電影的導演大家明明不認識,但大家都能肯定那部片子是導演本人的自傳(比如侯孝賢的「童年往事」);有些小說的作者明明不是讀者私下熟悉的朋友,但大家竟能讀出作者本人的經歷(比如駱以軍的一系列作品)。我不否定這些判斷的真確,我只是好奇這些判斷的依據。既然我們並不熟識侯孝賢與駱以軍,那麼能夠使我們感到那些作品的「自傳性」的,必然就是一些特定的效應了。那或者是一種腔調,一種修辭,一種喃喃自語的聲音,那是文本的「自傳效應」。不是別的,就是文本的「自傳效應」能使人斷定這份文本是個自傳。既然它是種效應,想必它也可以營造,可以擬仿。
 
我在說謊嗎?我寫了二十年的評論,長期束縛於評論不得說謊的規則,深深明白(身為某種散文作者的)評論者絕對不能在文章裡頭虛構自身經歷的律則。如果你說你在高鐵裡目睹了一件奇事,打算用它支持你的論點,那它就必然得真真正正地發生過,否則你就犯上不道德的重罪了。換句話說,起碼在評論裡面,我寫出來的每一個「我」都真的是我,包括你現在看到的這個「我」字。
 
至於《我執》,我把它當成是一趟清理自我問題的療程。當然,積壓了這麼多年的疑惑,不可期待畢其功於一役。如果它有點感傷,也許是因為我有時候真的很感傷,於是把我讀到的一切讀進感傷;又或許是因為我讀到了很感傷的東西,不得不把自己整個人都讀進去,就像小時候看瓊瑤,你非把自己想像成是個患上末期癌症的貧家子不可。如此鋪衍,這個我就只能不斷蔓延擴大了。說來說去都是我,這不是「我執」是什麼?
 
說到最後,我還要感謝我的編輯曾文娟和李麗玲,她們的認真、細心和客氣簡直嚇人,原來這就是台灣出版業的水準。這個島嶼始終有著全華文世界最優秀的作家群體,最富經驗的編輯,於是,我滿懷慚愧地回來了。 
福虎生豐:梁文道《我執》
 
推薦序:「有我之境」的私密閱讀
 
我將梁文道的《我執》看作一本極其獨特亦極其深刻的讀書筆記。
不只因為梁文道是個認真、傑出的讀書人,而且他在書中明白警告:「如果一個人受過嚴格的文學理論訓練,對於亨利.詹姆斯的小說是為了補償自己對女人的虧欠這種說法,應該是要嗤之以鼻的。因為根據理論提供的常識,作者的實際生活和他筆下的作品不可能有這麼簡單直接的關係。假如有關係的話,那也是可疑可議的。」
 
換句話說,《我執》的內容不可以、不應該簡單地被視為:二○○六年下半年,梁文道遭遇了生活上,尤其是愛情關係上的挫折,有一個「他」突然從梁文道的居住之處離開消失了,而這些片段小語,就是那樣挫折痛苦思念心情下的靈光紀錄。
 
不,如此看待這批文章,太直接太簡單,缺少了認真閱讀文學作品所需要的複雜「可疑可議」態度。梁文道和那個挫折著痛苦著思念著的敘述者之間,不能如此直接簡單等同起來,而該有著其他「可疑可議」的關係。
 
「可疑可議」之處,無法立即揭露,還好文章裡留下了其他不那麼可疑、不那麼可議的線索,可供做為依據。那就是書中大量引用的其他文本。不管那挫折著痛苦著思念著的敘述者,是梁文道還是虛構的角色,還是介於兩者之間的某種扭曲變形或精神原型,文章裡讀著書、記錄著閱讀反思的,總是不折不扣,我們平常認識的那個梁文道。
 
在二○○六年八月到十二月間,他讀了《戀人絮語》、《貓河》、康拉德的傳記、《魂斷威尼斯》、《禁錮在德黑蘭的羅麗塔》、Edward Hopper的畫、《空間詩學》、《紙房子》、《生活與命運》、《書簡三疊》……等等、等等。他的生活、他的經驗,由這些閱讀堆砌構築而成。
 
前面引用的那段文章,出自九月十三日的〈借用〉。有趣的是,「借用」有兩方,借方與貸方,然而在生命與閱讀的關係裡,究竟孰是借方孰是貸方呢?
 
我們平常習慣的想像,是生命借用閱讀。生命中有了什麼樣的感受感懷,我們自己說之不足道之不完,於是將前人在書中講過的話,借來運用,說:「啊,我也正有此感!」或「啊,他已經幫我講得如此精確!」或「啊,今天我才懂了書中的意思!」然而,會不會存在另一種反向的可能,是閱讀借用生命?甚至:為了彰示、擴充閱讀的領略,才不得不借用具體生命故事來做為映襯、基底?
 
我懷疑,而且我覺得有充分理由懷疑,《我執》正是這種反向「借用」的精彩示範展現。一個讀書人,因其傑出且強大的閱讀能力,感應了藏在書籍文本後面的人間情緒矛盾糾結,穿透知性的理解而碰觸到了直覺感受,他沒有辦法繼續訴諸理性文字來傳遞那感知情緒,或者該說:那樣的感知情緒一旦被寫成理性文字就失去感染力量了,這種閱讀需要一個主觀且情緒性的主體做為橋樑來傳達,於是梁文道就借用了一個主體生命,似幻似真、既事實又虛構的敘述者,來撰寫這樣一部奇特的讀書筆記。
 
書中的敘述者不是剛好失戀,所以借用《戀人絮語》;反而是只有透過主體失戀的經驗才能深刻傳遞閱讀《戀人絮語》的感動,於是那位敘述者就非失戀不可了!挫折著痛苦著思念著的生命,理所當然開放了所有感官的敏銳,迎接並對抗這個世界,於是他自己成了一面多角稜鏡,將通過他的平常混濁的光,折射成鮮麗得令人無法逼視的純粹色彩。
 
換個方式說,挫折著痛苦著思念著的生命,就是有著最強烈「我執」的生命。挫折痛苦思念來自於「想不開」,來自於清楚意識自我「自性」,所以會沉耽在離去、喪失以及想要追悔回復的掙扎中。這是最「有我」的生命。
 
《我執》寫的,正是一種極度強烈的「有我」的文學;《我執》記錄的,正是唯有透過這種「有我之境」才會出現的奇異景致。雖然一開頭八月一日的〈題解〉文中說:「你以為是自己的,只不過是種偶然。握得愈緊愈是徒然。此之謂我執。」然而放在閱讀與文學的範圍中,「徒然」非但不是「徒然」,反而要從「徒然」中、從對於「徒然」的虛無慨嘆中,才有辦法燦然冒生出值得被領略記取的光彩來。
 
這批文章最早在香港報章刊載時,專欄題記為「祕學筆記」,內中所藏的,與其說是梁文道私人生活的祕密,還不如說是一種祕密的閱讀態度。不是平常會在文章或錄影上看到的那種公共態度,不是分析歸納或排比解說的態度,而是一種穿過具體生命,「我」無時不在、主觀、感性、乃至於高度情緒化的私人態度。「祕學」者,是「私密之學」的意思吧!
 
我們不必試圖從《我執》的文字裡,去破解梁文道的私生活,不過我們卻可以藉由那似幻似真、既事實又虛構的筆法,讚歎這位讀書人的閱讀興味與閱讀能量,他當然能解析字面的普遍、公共意義,他還能進而和作者和文本進行生命與生命覿面相見、赤裸私密的感應,把閱讀內容轉化成自我體驗,再用半告白半反思的語氣,鑽入每位讀者的生命中,豐富我們的私密自我空間。
  
福虎生豐:梁文道《我執》
 
推薦序:香港有個梁文道
舒國治
他消除不忍不捨的心底之痛,只好一逕的寫、一逕的說,教人們一點一滴的從不同的角度逐步知解生命。譬似少寫了一篇文章便少誦了一堂經……
 
香港有個梁文道,他寫文章、論時情、觀看世界皆有獨造。我禁不住好奇他是怎麼做到的,同時也佩服有人能做得那麼出色、那麼妙。
 
我實知他不多,雖我識他亦有十來年。只不過其間沒機會見上幾面,但每回見面卻又聊得極愉快極豐富。 
但我真不夠資格談他。先別說我的學問不夠;再者我看不到他的電視節目(台灣看不到鳳凰台,說來不怕人笑,舍下亦無電視);三者不諳電腦,讀不了他在網路上與日俱增的文章;甚至他在書上報上的文章我竟也忘了去追來細讀。光陰似箭,轉眼間他已從二十六歲的昔日少年馬上步入四十歲的壯年矣,也已文章寫出了、電視上論出了恁多各題各類各趣各風的作品,開啟了恁大的一片思想與知識之文化論窺事業,這一下子,我忽然好想多曉得他一點了。我,也開始強烈的好奇了,好奇怎麼會形成這樣的一個獨樹一幟、自闢蹊徑的年輕學問家?
 
於是我便在紙上寫下:香港有個梁文道……
當然,我雖好奇,卻並不深悉他的成長與治學等諸多實情,只好就我在與他七、八次的香港、台北與北京的酒飯席間晤見上來揣想一個可能的梁文道。
 
譬似他永遠在看書看書看書,看了這本,還要看那本,看了文學的哲學的,還要看歷史的政治的,世間每一種事象皆不願放過,皆極有興趣。更還不只是興趣,是不累。這是怎麼一回事呢?莫非是一股童心?一股追問?莫非是一種對父親、祖父,甚至舅舅、表哥等的殷殷追隨與跟從,企求自他們大人那兒得到即令是出海冒險的快樂,卻同時仍獲有依仗的保護與溫暖,以及愛。
 
他這種不歇的好奇心,或說糾纏不休的窺探,幾乎已像是在萬里尋親的途中不放過任何遭逢親人的窄縫機會。 
幾乎可以說,他有一種傻,這種傻,這種專情,教他做恁多的事而不感到累。一如兒童的嬉戲瘋鬧。又他的傻,是一種渾然天真,你今天和他碰面,聽他說話或看他聽人說話的反應,覺得天真純樸,並不如何如何聰明,但明天你看到報紙上他的文章,奇怪,怎麼比昨天多聰明了點呢?再過幾天你看到電視上的他,他媽的,怎麼又更聰明了呢?梁文道便是這麼一個不即時露出他犀利才智、卻始終與日推移左右逢源目送飛鴻手揮琵琶的獲取他更深化學養與淬鍊慧根的「學問栽植家」。並且他隨手拈來。這亦是他生活與工作的高明處與獨特處。
 
怎麼說呢?
他看似只工作(寫稿、讀書、上電視做節目),不生活;然看自他的文章與節目,充滿了生活的各樁情節:伊斯坦堡的海峽、京都的百年旅館、亨利•詹姆斯的情感、少年台灣小太保的荒好歲月、生牡蠣的腥香鮮甜。
 
其實他抓緊片段的空閒,瘋烈的生活。譬似這兩年我遇見的他,常在飯桌上,他抓緊與同桌六、七人多聊、多聽彼此近況,也同時迸發撞碰新出的任何話題,常常有趣極了,也熱鬧極了。這便是他的獨妙生活,也是他特殊修士般工作下的極佳娛樂。然後九點半十點飯席散了,他馬上又要回到幽禁如武俠小說面壁石洞的旅館房間去進行三到五個小時(有時甚至到天亮)的無人窺知的默默寫作自懲。(「鏘鏘三人行」掌櫃竇文濤說得好:「文道寫稿量與讀書量的大,與睡覺量的少,幾乎是自虐。」)
 
正因為他太常在室內檯燈下伏案,致他說及的外間,皆是極如嬰兒初見的光亮明潔、花也香海也藍的興奮。這種封閉式的工作形態,造就了他的天真,也達成了他的與世俗之隔絕。但他不能在光風霽月下待停太久。說來好笑,我差不多已在遐想,若梁文道在百忙中到台北休假三天,啥事也不用做,那我可以怎麼替他規畫一個行程呢?我甚至想,我自己亦可不留在台北相陪,歡迎他住我家客房,每天自顧自出門遊玩,我寫好幾張A4紙的可遊可逛行蹤,何處不妨小坐,主人可略談,何處院子花好,何處咖啡好,何處人景佳,何巷黃昏時分光好,他自去玩,他自去吃,他自徜徉與歇腳。
 
甚至台東,亦可如此規畫與他。便為了或許令他享三天實則平常之極的清福。
梁文道說話,沒有廣東腔。這與他童年待過台灣有些關係。但更與他喜歡接近所有的風土、所有的異地有關。而他雖每日寫稿一如太多香港寫家在報上所作,但奇怪,他的議論與絕大多數的「港見」極不相同。這三十年太多的香港專欄文家,即使見多識廣,留英留美,談英談美,高論不乏,但總還是流溢著濃郁的港見,更不時透露出某些港嘆。這頗正常,亦很應當。然而梁文道小小年紀,何以比較少這些東西呢?梁文道議港談港,必也不少,只不過他所在意的「居港思港」之念,或許疏談得多。搞不好他看任何的中國人角落,不管是新加坡台灣香港,鬧熱哄哄珠江三角洲、吳儂甜軟的江南,喳喳唬唬的北京、擺龍門陣的四川,皆以某種類似遙遠卻又好奇的眼光。梁文道身處其中,似不很投入,就像他自己並不嵌在裡頭,這種「自火車上探頭看一眼」式的觀察,卻寫出、談出極其精闢的論見,是他的絕活。
 
何也?哦,是了,是舉世皆過度世俗了。而他即使每一天皆投入世俗,卻怎麼也沒與他們一般的世俗。中國大陸的一忽兒大鍋飯又一忽兒全民奔經濟,香港的商樓滿布、逼人透不過氣的金融競逐,台灣的人人顧盼自雄、皆欲自做老闆,政治見解滿口、儼然有朝一日亦想登高從政……他皆很能樂知樂見樂聽樂參與其中實況,並享受眾人的喧囂與野悍暢肆,但他究竟是梁文道,一個埋頭伏案的書呆子,一個只知理出思路的哲學探索者,一個若即若離的旁人;這些事皆不受他染指,這些地方即使他皆深愛卻都不是他的故鄉,他像是住在寺院裡。
 
他像是太愛這個社會,故而要去離開。他像是太愛這些人群,故才不與他們靠得太近。就像電影或小說中的傑出兒子,太愛他的媽媽、姊姊、弟弟,便只能躲在樹後看著他們、保護他們,卻不與他們見面;乃相見只益增得悉他們脆弱後生出的不忍。
 
於是他消除不忍不捨的心底之痛,只好一逕的寫、一逕的說,教人們一點一滴的從不同的角度逐步知解生命。譬似少寫了一篇文章便少誦了一堂經般的令眾生的苦痛沒得到立解。
 
他的業作,我東思西想除了說「僧道一流」,已無其他身分可以解釋。有人謂他是意見領袖,實他無意做任何的領袖,只是想找出意見、講出意見。在這一處講完了意見,便再去另處繼續尋找。意見是他優遊人生的最佳故鄉,但也頂多如此,他只誦經,不做方丈。
福虎生豐:梁文道《我執》
 
西伯利亞的白蘭地
那年夏天,是香港歷史上最熱的夏天。學校不再上課,或者說,每一節課都變成了歷史課;平素昏沉呆板的老師這時都成了大演說家,站在桌前慷慨激昂,目光含淚。寫字樓裡不再上班,大家圍在收音機旁,老闆不只不指責,還從房裡走出來下令:「開大聲點!」一室肅然,鴉雀無聲,只聽到紙頁偶爾被風翻動。
 
都已經到了這種時候,你卻還在書房裡沉吟一句詩的韻腳,琢磨最恰當的隱喻,好讓詩裡的每一個字都像項鍊上的寶石那樣,精穩妥當,不可動搖。這,難道不野蠻嗎?
 
那年夏天,我第一次遭遇藝術與革命之矛盾,創作自主與社會責任之優次的困境,而且是很切身地遭遇。那年我十八歲,正要參與人生第一部實驗劇場創作,正想把積壓了十幾年的青年鬱悶和剛剛學到的青澀理論全部嘔吐到黑色的台板上。但是所有那些比我年長也比我成熟的夥伴卻在爭論這台戲還該不該演。「藝術的目的到底是什麼?」他們問:「難道不就是為了回應時代,甚至呼喚那未來的世界嗎?如今,世界就在這黑匣子外邊,時代已然降臨。我們竟然還要演戲?這豈不是太過自私!」也有人主張,如果政治是為了實現個人的自主,我們憑什麼要在這巨大的熱潮前隱身讓步?始終不懈地實踐自己的藝術追求,恐怕才是體現自由的最佳選擇。畢竟,在屬於史達林的夜晚,連唱一首情歌也是政治的。就是這樣,兩幫人爭論了幾個日夜,到了演出的那一天,有人留在劇場,有人則上街尋找他們心目中更大而且更真實的舞台。那年夏天,連劇場的老觀眾也都不見了,他們一一隱身於街頭的人海洪流。
 
很多年後,我在已故台灣學者吳潛誠的書裡初次讀到愛爾蘭詩人黑倪(Seamus Heaney)的〈契訶夫在薩哈林島〉(Chekhov on Sakhalin),乃能逐漸逼近這個問題的核心。契訶夫和魯迅一樣,是位醫生作家。不同的是,這位短篇小說的王者不只以文字診治俄羅斯,而且從未放棄過行醫救人。饒是如此,他仍深深愧疚於自己的失責;世間苦難深重,他卻放縱自己的藝術才華,這實在無異於一種輕佻的冒犯。於是他決定走一趟薩哈林島(也就是今天的庫頁島)。那是沙俄時期的監獄島,囚禁的全是政治犯和「暴亂份子」。契訶夫要為島上的犯人寫一本書,描述他們的故事,轉達他們的聲音。很明顯,這是一趟贖罪之旅,而且是非常艱苦的旅程。因為從莫斯科到遠東,中間是西伯利亞的苦寒荒蕪,行程至少六個月。起行之前,朋友贈給他一瓶頂級法國白蘭地。他就把這瓶昂貴的瓊漿放進行囊,一路搖搖晃晃,在登陸島上的第一個晚上,他才終於打開了這瓶白蘭地。
 
黑倪如此形容那一刻:「作家正在享受琥珀色的白蘭地。在周圍瀰漫著迫害氣息和殘酷音樂當中,他品嚐著濃郁的醇酒和奢華的放縱。」那瓶酒,不只是朋友的禮物,也是一位藝術家的「天賦」(gift)。契訶夫在腳銬撞擊的聲音中,盡情享受創作的歡愉,釋放自己天縱的才情。因為這一刻他心安理得,他的贖罪之旅已然結束(卻也同時開啟)。在兩座險峻懸崖之間的鐵索上,他找到了幾不可得的精巧平衡。
 
大概從那年開始,我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是個作家;而且由於荒廢日久,也必將失去藝術創作的想望與能力。因為我的旅程沒有盡頭,完美的平衡始終未達;在藝術與贖罪之間,我嚴重傾斜,搖搖欲墜。
 
於是這本小書,不妨看作是途中偷偷舔舐酒瓶的結果。路上太過顛簸,天氣陰晴不定,再好的酒也難免走味;就更不要說我深深珍重的,也許只不過是一把破敝的掃帚。
 
再直接點說,這裡收錄的全是我在評論(以及「類評論」)之外的副產品。它們全憑外緣而生,如果沒有人約稿,我自己根本不會無端動手。
 
例如,《我執》那些看似日記的虛構散文習作,本是香港文壇前輩葉輝約我在他主編的報紙上所開的專欄;他在位多久,這個專欄就有多短壽。所以這堆東西的數量也就只有這麼多。說起來,那還是我寫作量最大的時候,本來每天就要交出一篇以上的評論,可是葉先生的面子我真是不能不給。問題在於該寫什麼好呢?時事、飲食、電影、音樂、書評和文化評論,能寫的我都在其他報刊上寫了。想了半天,才決定仿效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弄一批看起來很「感性抒情」的思考筆記,因為葉先生說我還未發表過「感性的散文」。
 
又如,〈我的病歷〉,它是應老友胡恩威所邀,為劇團「進念 . 二十面體」的《斷章記》場刊所作。時值一九九五年年尾,張愛玲幾個月前去世,《斷章記》是獻給她的劇場悼文。可是〈我的病歷〉與張愛玲根本無關;如果有關,頂多就是背後那種冷酷的態度。
 
剩下的全是即興活動,有時是自己的評論專欄快要斷稿,苦無素材下的應急文章;又有時是香港文學雜誌《字花》催促出來的湊合遊戲。悉小道耳,並不足觀。
 
對了,為我撰序的鄧小樺正是《字花》的編輯,香港文化界的新銳一代(這代人頗成氣象,他們將來一定會踩著我的背脊前進)。由於我自己也不曉得怎麼形容這本書,只好請她提出她的詮釋。多謝她在最後一刻交來這篇文章,看得我十分慚愧。  
 
目錄:
推薦序 香港有個梁文道 舒國治
推薦序 「有我之境」的私密閱讀 楊 照
推薦序 星辰也有憂鬱的影子 鄧小樺
自序 回到台灣的我 梁文道
 
八月
一日 題解
二日 思念那不在者
三日 不可分類者
四日 禁欲
五日 真理
六日 樹猶如此
七日 解謎
八日 空詞
九日 真名
十日 情人之名
十一日 修辭
十二日 點歌
十三日 模式與個人
十四日 從聖詩到情歌
十五日 情歌的幻覺
十六日 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十七日 新我
十八日 水底之城
十九日 同一條河
二十日 對不起什麼
二十一日 不可饒恕
二十二日 不可能的寬恕
二十三日 無名之傷
二十四日 可怖之美
選美
我雖千年能變化
書展再見
一日
二十五日 白鯨
二十六日 瓶中信
二十七日 反芻
二十八日 謊言
二十九日 重逢
三十日 黑暗之心
三十一日 河口
 
九月
二日 魂斷威尼斯
三日 暗戀
四日 暗戀的道德
五日 偷窺
六日 愛的理型
七日 視而不見
八日 扮演上帝
九日 沒有心的男人
十日 成就文學的方法
十一日 還債
十二日 他不是
十三日 借用
十四日 笑話
十五日 靜物
十六日 誘人的寂寞
十七日 有錢人的笑話
十八日 空房
十九日 印痕
二十日 記憶術
二十一日 身體裡的家
二十二日 逃逸
二十四日 真空
二十五日 同居
二十六日 生日
二十七日 帝國
二十八日 放逐
二十九日 書房
三十日  殘缺
 
十月
一日 挫敗之書
二日 孤獨如狗
三日 尋常
四日 最初
五日 電視
六日 床邊的故事
七日 因信稱義
八日 月亮的時間
十日 紀念
十一日 傾城
十二日 相信
十三日 信物
十四日 羅馬
十五日 杭州
十六日 杭州繡戶(一)
十七日 杭州繡戶(二)
十八日 尋夢
十九日 新城
二十二日 古代
二十三日 廢墟的冷漠
二十四日 廢墟不在別處
二十五日 垂釣
二十六日 無法承受
二十七日 回歸
二十八日 示
二十九日 希望
三十一日 演出
 
十一月
一日 夢的反覆
二日 深度
我的病歷
容器
三日 我會做的事
四日 電視裡的亡靈
五日 死生契闊
六日 拯救自己
七日 造孽
八日 清洗
九日 兒子的記憶
十日 本能
十一日 碼頭
十二日 忘川
十三日 原初罪行
十四日 虛榮
十五日 奇緣
十六日 明星
十七日 流星
十八日 明星的小孩
十九日 偶像
二十日 驕傲
 
十二月
一日 音訊
二日 光年
三日 風箏
四日 落髮(一)
五日 落髮(二)
六日 獅子
七日 情書
八日 延滯
九日 追逐
十日 時間裡的愛情
十一日 距離的消失
十三日 釋放
十六日 星的距離
十七日 大城之路(一)
十九日 大城之路(二)
二十一日 大城之路(三)
二十三日 大城之路(四)
二十五日 大城之路(五)
二十八日 平安夜
二十九日 佳音
三十一日 沙之書
跋 西伯利亞的白蘭地
 
福虎生豐:梁文道《我執》
 
書摘:
August/八月一日題解
我都知道了;這一切謊言與妄想,卑鄙與怯懦。它們就像顏料和素材,正好可以塗抹出一整座城市,以及其中無數的場景和遭遇。你所見到的,只不過是自己的想像;你以為是自己的,只不過是種偶然。握得愈緊愈是徒然。此之謂我執。
 
August/八月二日思念那不在者
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在《戀人絮語》裡有一個關於情欲的敏銳觀察:「許多歌謠與旋律描述的都是情人的不在。」它們總是不厭其煩地述說情人遠去的失落,因離別而起的愁緒,與孤寂守候的難熬。為什麼?因為這是一個時常出現的狀況,情人總有暫別或者消失的時候?還是情人按其本質就是一種長久不在、永遠隱身的對象?
 
答案似乎是後者,情人就是那不在身邊的人:而且就算他在,也永遠消除不了他流離他方的幻覺,與自己被留在原處無法跟隨的惆悵。為了解釋這麼奇特的情況,羅蘭‧巴特還特別引用了一個古希臘詞:pathos,對於那不在者的思念與渴望。
 
pathos這個詞與其他表述愛欲的希臘文共有一種親緣關係,那就是無法窮盡、永不滿足的缺憾。不知何故,意中人不在眼前,我固然日思夜想;即使他在不遠處,我卻依然難以抑止對他的渴望。何等怪異,卻又何等正常,以希臘人的理解,這正是情欲的定義;而那情之所鍾的對象,就是你的情人了。
 
緣此我們又能領會另外一類不可思議的狀態了。平常我們老是聽說情人影像在腦海之中揮之不去的濫調;但是有些人卻正好相反,愈是思慕,愈是失落,因為他無論如何就是想不起意中人的容貌。由於記不起對方的樣子,他就愈努力去記。以致於再也分不出,究竟是因為忘記了對方而努力思考,所以成了愛情;還是因為愛情,才遺忘了對方,失卻了對象。愈是想得,愈不可得,pathos的終極矛盾。
 
August/八月三日不可分類者
不可分類,古希臘文有個對應的詞:atopos,意思就是獨一無二,難以收納入任何類別任何範疇。
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裡如是說:「……很有性格特點,根據他的特點將他歸類並不難(『他』『很冒失』,『很精明』,『懶惰』,等等),可我偶爾發現他的眼神裡有時竟流露出這樣的『純真』(沒別的形容詞),以致我無論如何都得在一定程度上將現在的他和原來的他區別開來,與他的本性區別開來。在這種時候,我對他不做任何評論。純真就是純真,atopos是無法訴諸描述、定義和言語的。」
 
這段話涉及西方情愛觀念的核心:歸類與不可分類。所謂歸類,其實就是我們常常會被問到的:「你喜歡哪一類型的人?」似乎在我們愛一個人以前,首先愛的是一個類型,一種體相,一種性格和特質。這樣的類型也許像柏拉圖的「理型」,不存於此世,只能在腦海之中飄浮。然而,正如符合嚴格教學定義的圓形只存在於理念層面,世間卻無一圓形真正完美一樣;你若憑你喜歡的類型尋找,也終將一無所得;即使找到,有一天也必將發現他原來不是理想中的那個人。因為理想的類型,顧名思義,在理想的世界裡面。
 
可是或許有那麼一刻,我們會發現一個不能歸類的人,甚至與理想的類型完全沾不上邊,但他那點無法分類的東西卻吸引住了自己。就像巴特所說,那點東西是描述不了的,甚至連「東西」二字也難以應用。這就是驚人的純真了,意外而且突然地閃現,令人目眩神迷。無法描述,故此不可歸類,因為語言總是類別。文字言語不可染,atopos乃不可分類的純真。
 
August/八月四日禁欲
很多人都知道「 哲學」二字的希臘文本義是「 愛智」(Philosophia),對智慧的愛慕。然而,這種愛是什麼愛呢?
在我的理解裡面,它和我們曾經說過的pathos同根同源,同樣是一種得不到滿足的愛,因為對象永遠在彼處,或許看得見,可是追不著,猶如夸父逐日。因此哲學教懂我們的第一件事,就是謙卑,因為你雖愛慕智慧,但你永遠得不到智慧,他總在你的掌握以外。故此,哲學家是「愛智之人」(Philosopher)而非「智者」(Sophist)。
 
我一直以為在自己與自己所追求的智慧之間,不可有任何干擾,更不得玷汙;以致於偶爾受人稱讚「有學識」的時候,也會因感到不潔而苦惱。長此以往,遂詭異地養成了一種知識上的禁欲態度,總是想像有那麼一天,我應孤身獨處,把剩下的歲月全部用在一部典籍的校注之上。彷彿愛一個人,卻要努力克制自己的情欲。對於知識與智能,吾人也不應濫情,隨意張口就說:「我愛智慧」;反該默默地謙卑地愛他,自己構想那最終的完美結局。
 
又是羅蘭‧巴特:「禁欲是自殺的一種改頭換面的替代品。因為愛而自尋短見也就意味:下定決心不去占有對方。少年維特自殺的那一瞬間,本來大可以選擇放棄對他的意中人夏洛特的占有欲:不是禁欲就是死亡(可見這是個多麼莊嚴的時刻)。」
 
然而,終究徒然。因為禁欲那種棄絕占有,任其自來自去的態度反而是欲望的極度擴張:不占有對方,卻試圖將對方一直默存心中。何苦?
 
August/八月五日真理
當戀人在對方的身上看到了純真,他就會以為自己得到真理,他以為自己看到了別人看不見的真實,擁有了一座他人既沒發現更不理解的隱祕花園。
這時外人或許就會嘲諷他:「什麼?這有什麼特別,誰都知道他很純真,我們誰都看得見。」但他堅持己見,不屑爭辯,因為他知道自己看見的只屬於他自己,獨一無二,不可形容。更重要的是這種真實的純真,對方最絕對的特點,同時使戀人得救,把他投進了一個真實的場域。
  
情形一如人神之間的靈契體驗。正在祈禱或者冥想的信徒明明知道自己不是唯一的信徒,也了解此時此刻還有無數人也正進入這個神祕的領域。可他硬是覺得神只在聽他一人的言語,又響應他的思緒。這超脫而神聖的一刻使他高拔脫俗,再也不是世間的虛假所能阻擋掩蓋。發現真理的人是有福的。
 
然而情人卻又最喜歡質疑真實,不只擔憂對方的「真心」,甚至還要像張愛玲那樣去問胡蘭成:「你是真的嗎?」這麼一來,他又從真實的領域墜回他人組成的世界了,滿心疑慮,不知何所寄。
 
在真實與虛偽之間往復,在信與不信之間來回,這是戀人和信徒共有的特徵。上一刻仍沉浸在出魂的狂喜之中,下一刻瞬即被冷漠刺醒。神曾這樣教訓自己的門徒:「只要信!」不疑不懼。他們實在要明白,情人眼裡不只出西施,而且存有真相。屬於真理的領域及時間是另一向度的領域與時間,你無法以此世的尺度估量,所以也根本說不上外延與長久。它無處不在而且無始無終。
 
August/八月六日樹猶如此
風暴過後,六百七十二棵樹倒下。
只值「三號強風信號」的「派比安」颱風卻顯出了八級烈風的威力。那天夜裡,我從玻璃窗上劃出的尖叫聲中知悉它的來臨。第二天早上,我就到路上尋找屍體,看見了斷裂的傘具、扯翻了的店招和滿地滾動的垃圾桶。漫天飛雨,我又看到工作地點附近的海岸有浪噴湧,水簾直朝路人頭上撲下,十分凶狠。再到了第三天,我終於在花圃石基的旁邊發現一對麻雀的翅膀,且還連著模糊的絨毛和一小團灰色的泥狀物,若斷若續。
 
一開始就擔心小動物們都不知能往哪兒躲,那些活蹦亂跳的麻雀與匆忙覓食的昆蟲,平常總圍著樹轉,以葉蔭為屏障。可是今天,連樹也都斷成兩截。
 
一棵樹的長成,是多麼不容易呀。釋迦牟尼總愛以樹取喻,從其種子的抽芽開始說起,再看根部的延展深入,再到枝幹的茁長,樹葉的繁茂,花開花落,結實果熟,恰好是生命的循環,更是無數因緣(如陽光、雨水和空氣)湊合的成就。
 
近日家中多事,倦意頻生,公私兩憂,出門即是一片殘破景象,倒真是應了景。對街一棵大樹,早就是很多禽鳥棲息的老巢,本已顯現朽敗之象,如今剛好垮了。門下還有株新栽的樹苗,正是綠得可愛、不知止境的時候,竟也被連根拔起。沒來由的一陣暴風,毀了多少因緣結下的果子?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但再細想一層,這豈不也是因緣?生滅不止,緣起性空。明日放晴,自有工人清理收拾,大家也就渾若無事,照常來來往往。什麼都沒有發生,也沒什麼想再說了。然後,我將獨自點一根紙菸紀念那被遺忘的樹,以另一株樹的片段骸骨。
 
August/八月七日解謎
我們通常以為愛情是感性的,知識則是理性的。
然而我要告訴你的,卻是愛情乃一種至為複雜的知識活動。由於戀人相信自己完全看透了對方的本質,而且他是唯一掌握這個真實知識的人,所以有人曾戲弄地把黑格爾的「主奴辯證法」套用在情侶的關係之上。「主人主宰了奴隸的命運,但是奴隸卻對他的主人瞭如指掌。」你控制了我的身心,不過我看穿了你的真實。
 
這種說法似乎言之成理,就以電話為例。等待情人的電話總是難熬,特別是當你空留口訊,對方卻保持冷靜、愛理不理的時候。所有人際往來,莫非一種應答關係,有呼召遂有回應,送禮就期待回禮,寄了一封信之後就等著回信的到來。電話這種溝通技術使得應答俱在一瞬之間完成,幾有共時的幻覺,因此電話通信的懸擱就更加叫人困擾了,也更加凸顯了主奴之間的優次地位。不回電話的必定就是主人。
 
奴隸的地位是很卑賤的,他覺得自己比不上對方,硬是嫌棄自己的種種缺點和過去,生怕它們傷及對方的衣角裙邊。當一個戀人處於這類自甘為奴的狀態,他的知識之旅就告展開了。在他的眼中,沒有什麼不是別具意義的,簡單如一聲嘆息、一個手勢、一段短箋裡的標點符號,似乎都在指示著更遙遠的東西。即使是沉默與空白,於他而言也是詮釋的密林、知識的迷宮。就像歐洲古代的釋經學家對待《聖經》的態度一樣,每個字都是神言,引領學者往更深奧更幽微的角落前進,力圖批注出至為真實的本義。
 
你的確洞悉主人的核心,但他同時也為你撒下了一張符號之網;你擁有知識,但這尋求知識的活動卻永不止息。 
 
August/八月十日情人之名
通俗愛情小說其實是一連串主題的敘述組合,其中一種次要的主題叫做「情人之名」。
我們都曾在這些小說與流行情歌裡面看過為愛情所苦的戀人,怎樣不忌煩瑣不嫌俗套地形容對象的名字。例如「他的名字有如星星一般璀璨」,「他的名字是世界上最悅耳的聲音」,「他的名字是最最聖潔的」,乃至於日常生活裡最常見的「芳名」這個最基本的說法。
 
情人之名對於戀人來說,是「真名」的變形。他固執地相信這個名字擁有無窮的力量,明明知道它多半是情人父母所取的名字,卻仍然認為它恰到好處地揭示了情人的本質;又或者反過來覺得這個名字不知如何地形塑了情人的性格,提前地預示了他未來的路途。在這個意義上,每一個戀人都是迷信的,他們是命名學的信徒。
 
熱戀之中,他反覆吟誦這個名字,覺得它是靈感與生命的來源。但當戀情未及蒼老便告消逝,他就發現真名的力量變化轉向,成為一句詛咒。他不能忍受叫出這個名字時所發出的聲音,彷彿每個音節都會直接擊中自己的心臟;也不能再次看見哪怕只是近似的字形,它們會使人暈眩得近乎失明。
 
然後,這個名字又將引領戀人走向另一條不歸之路:他開始相信遙感甚至神通。他以為一遍遍地呼叫,遠方的情人會有所感觸,甚至響應。就像你去了異國的城市,在旅館單人床上哭泣,卻想像淚痕將於翌日在情人的枕頭上顯現一樣。這當然是不可能的。這時你會明白,真名的法力已遺你。
 
福虎生豐:執著與出離
 
最近讀到一篇文章,是宗薩欽哲仁波切所開示的,談到出離心的問題,寫得非常中肯且貼近人心,對往往迷失於快速而混亂生活的現代人具有醍醐灌頂的作用。

佛教裏,「出離」有很多種含義和解釋,
但許多人都把佛教的出離理解為遠離人世,不食人間煙火,是一種遙不可及的夢想。其實佛法的每分道理、每個修行法門都是存在於日常生活當中,是可以具體實行應用的。要測試自己是否具備出離心,宗薩欽哲仁波切提到,可以用這種方法檢驗:在過去對你很重要的一件事,現在對你是否一點也不重要?過去可以輕易激怒你的事,現在你是否毫不在乎?如果是的話,那麼你就從這裏出離了。

所謂「出離」,就是不再執著過去所執著的事物。「當你不再執著一件事或一種習慣,它就失去指揮擺佈你的能力,你也就獲得了自由。」說得多好啊!

我們在生活中,往往會遇到不順心意的時候,孩子的叛逆,配偶的不體貼,上司的不近人情,同事的勾心鬥角,人際關係的疏離,金錢財務的壓力…,在在都讓我們活得不痛快,甚至可能只是不相熟朋友的一句批評、外面辦事員的些許刁難,都讓我們耿耿於懷,感到不舒服。這便是因為我們有太多的執著與期待,當對方不符合我們的期許時,失望於焉產生,而你也就陷入一個致你於不快樂的痛苦情境。這個時候,我們就需要出離,從一個你所執著不放的觀點中出離。如果我們能夠從種種執著中出離,將會變得非常強大,再也沒有任何事物或對象可以激怒你,你將獲得前所未有的自由。

這個世界充滿了不完滿及種種缺憾,不可能每件事都順從我們的心意,「試圖改變外在的世界來追求完美是徒勞無功的,永遠會有你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現,把毫無準備的你激怒。你有多少執著,就有多少痛苦。」

要擺脫痛苦與不快樂,最簡易的方法便是,從所有的執著裏出離。《金剛經》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所有人生當中的起起落落、離合悲歡、富貴榮華或是貧賤哀戚,都將轉眼成空,沒有什麼是永恆不變的,當生命結束時,一切有為法都將如夢幻泡影般消逝無蹤。現象的來去,自有其因緣與變化,讓它自來自去,不加以執著與判斷,才能活得自在愉悅。《菜根譚》裏有句話講得很好:「風過疏竹,風去而竹不留聲;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來而心始現,事去而心隨空。」當境界現前,有如雁鳥飛過心湖,雁子的倒影雖然映現於水中,然雁是雁,水還是水。當現象消失,鳥兒離去,一潭湖水依舊清澈無波,平靜如昔。

如此,便是出離了。回想過往,有許多人事讓我們生氣、痛苦,現在再回頭看看,這種種可能當時讓我們傷心自憐甚至痛不欲生的事情,卻再也不重要了,我們能夠以客觀的心態坦然處之,這表示我們已經從這裏出離了。用這種觀念與方法,來處理面對現在生活當中的問題,將自己置放於未來兩年、五年、十年的時空中,這些問題是否還同樣重要,是否還會如此在乎、忿怒、不甘心?從這個角度出發,或許能幫助我們從現下的情境中脫困。

我們不該陷身於被那麼多的煩惱、那麼多的人與事所指揮擺佈中,將自己的快樂建立依靠在外在脆弱無常的現象中,有多少執著,便有多少煩惱、痛苦。「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沒有執著,沒有不切實際的期待,沒有事事追求完美的心態,才能以智慧平靜的心好好過每一天的日子。

所有的執著都是來自於「我」,《利器之輪》中,法護菩薩闡述,「凡事都如鏡中影像,我們卻想像它們是無比真實;凡事都如山上雲霧,我們卻想像它們是堅固實在。」因為渺小的我們,往往將外在的事物,拉到以自我為中心的水平中觀察、判斷,以我們的價值觀衡量評斷所有的東西,在自我操縱下,我們遂被種種狹隘自私的觀點所奴役而不自知。宗薩欽哲仁波切的方法,便是教導我們,這個世界上許多事情都不會輕易俯首聽命,事事順著你。很多人試圖創造完美的世界,最終都證明失敗了,而只要把心稍做調整,一切都會是美好的。

要改變外在環境,不如從改變自己的心做起,擁有一顆出離所有虛幻執著的心,便是快樂自在生活的開始。
 
星軍寬 2010-02-03 00:37:05

出離空靈

觀弈 2010-02-01 17:09:56

日前才體會「出離」的經歷。

銀筑秋光 2010-01-29 19:49:28

真是一本好書阿

讓我執抽離出來
讓心絕對空白純淨
意識懸擱出離現象中....

一顆心
不再有兩種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