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轉乾坤:品畫先神韻,論詩重性情
二、維梅爾的帽子
三、一盤水果
四、地理課
五、抽煙學校
六、秤量白銀
七、旅程
八、結語:人非孤島
我說的是編輯史景遷和卜正民(Timothy Brook)這兩位漢學家作品的經驗。史景遷的名字在中文世界已經是廣為人知,相較之下,卜正民的名字沒那麼響(但是,容我大膽借用馬勒的名言:His time will come)。這兩位漢學家的背景諸多類似之處:史景遷是英國人,在耶魯大學任教,卜正民是加拿大人,是牛津大學邵逸夫漢學講座教授。史、卜二人說故事的本事都極為高明,以致於編書的時候,不論書中有什麼樣的難題,也都教我「甘為孺子牛」。
史景遷文學的底子和感性深厚,治史的路數不同於一般歷史學者之細密排比史料,我就聽過有本地歷史學者提到史景遷不參加研討會提論文,都是用別人研究出來的成果,語氣頗有不以為然之意。但是心胸較為闊朗的學者如李歐梵,就對史景遷運用史料巧妙的手法頗為佩服,能在別人的研究中看出新的意義和詮釋。
像是史景遷在《追尋現代中國》裡提到沈復,並不只限於《浮生六記》〈閨房記樂〉裡頭那個「並肩夜膳,余暗於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膩,胸中不覺抨抨作跳」的清代中葉文人而已,而是把沈復放在另一個更大的脈絡中來談論:明末清初的動亂,又是十室九空,就連張岱這樣極盡生活聲色靡麗的人,也要嘆「四十年所積,亦一日盡失,」乃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
然而,清朝統治以來,歷經康雍乾三朝,社會秩序得以重建,人口倍增。但是,科考錄取名額不見增加,以致於到了乾隆、道光年間,落第文人無數,已成另一族群。這些人功名無著,無所掛搭於世,只能浮沉人生,上焉者有祖產家業可恃,下焉者則自謀生計,任其凋零。在史景遷看來,沈復就是其中的人物之一,以天地之廣,居然只能寄情於閨房。沈復不論為幕僚、或經商,都有著無可言喻的無奈,史景遷鉤出沈復或許更為深刻的生命情調,引了〈坎坷記愁〉的開頭:「人生坎坷何為乎來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則非也,多情重諾,爽直不羈,轉因之為累。」這語氣何其悲痛!而史景遷所能動人心弦的,就是讓人感到歷史的溫度,而這種片段在史景遷的作品中可說俯拾皆是。做編輯的除非是鐵石心腸、冥頑不化,否則都會心神激盪不已。
卜正民筆下的歷史,同樣也能讓人激動不已,較之史景遷,可說各有千秋,不遑多讓。在《維梅爾的帽子》中,卜正民以維梅爾的一幅畫作〈軍官與面帶笑容的女子〉為註腳,解讀牆上地圖的含意,男女對坐屋中的社會意涵,以及追蹤那軍官頭上的海狸帽子是從哪裡來的。
帽子是哪裡來的,這個問題並非無意義。在卜正民的筆下,這是通往十七世紀全球貿易的一道門:北美的探險者以販賣海狸毛皮所得,作為往西尋找通往中國貿易路線的資金來源。而歐洲人用以購買海狸毛皮的白銀,則是從南美洲開採出來的。南美開採的白銀,一個往東運往歐洲,一個往西越過太平洋,不管哪個方向,最後都是用來購買中國生產的瓷器、絲綢等消費品。
歐洲為了平衡對中國的貿易,而有了煙草引入中國的貿易,這為十九世紀的鴉片貿易打了底。卜正民在敘述上,非常著重技術的細節。因為,作為一個「不安分且永不失好奇心」史學家(註),他很清楚,歷史是由諸多「偶然」的因素所寫成,而這些所謂「偶然」的因素之所以在某個時間、出現在某個地方,背後都有技術因素的支撐。
譬如,海狸毛皮之所以深受歐洲人青睞,是因為海狸皮毛的內層非常緻密,防水功能佳。(不過,這還需要用混有醋酸亞銅和汞阿拉伯膠的熱水煮過,而工人吸入有毒蒸汽,容易造成精神錯亂,自古就為人所知。)以致於歐洲的海狸幾近絕跡,隨著美洲的發現與北美的探索,海狸毛皮重新成為歐洲奢華消費的一環。
海狸毛皮的取得又跟歐洲人槍砲的技術有關。卜正民敘述了當時的火槍如何裝填、需時多久、有多重、如何射擊。這些因素在歐洲人面對北美原住民的時候,發揮了關鍵性的作用。但是,北美原住民要是知道火槍裝填費時,沒被如雷槍聲嚇到,而是在歐洲人裝填彈藥的空檔予以反擊的話,這些歐洲殖民者不會那麼順利得逞的。
卜正民非常巧妙地把他年輕時在荷蘭騎腳踏車摔車的經驗,與十七世紀的全球貿易連在一起,我相信,既然給史景遷一本電話簿就能寫出精彩故事,給卜正民一本電話簿,他也有同樣的能耐,怕的是,在今天要找一本電話簿,恐怕比找史景遷和卜正民的著作還要困難。【註】:這是《布魯內涅斯基的圓頂》的作者Ross King的形容,順帶一提,Ross King的新作《馬基維利》將由左岸出版。
書摘:從台夫特看世界
我以台夫特而非上海作為我故事的開端,有一個特殊理由:維梅爾留下了一批描繪台夫特風土人物的出色畫作。董其昌未留下這樣一批描繪上海的畫作,一等經濟能力足以搬到縣城去住,董其昌就離開上海。維梅爾則待在老家,畫下他周遭所見。瀏覽他的油畫,我們似乎進入栩栩如生的真人世界,環繞人物的事物賦予他們家庭的氛圍。他畫中的謎樣人物,帶著我們永遠無法知曉的秘密,因為那是他們的世界,不是我們的世界。但是他呈現那些人物的手法,似乎讓觀者覺得自己進入溫馨的私密空間。但那全是「似乎」。維梅爾的繪畫手法太高明,高明到能欺騙觀者的眼睛,讓他們以為油畫只是個窗戶,透過那窗戶可以直接窺見他畫得彷若真實的地方。法國人稱這種繪畫上的欺矇手法為trompe l’ oeil(錯視畫法),意為「欺騙眼睛」。就維梅爾來說,那些地方的確是真有其地,但可能和他筆下所呈現的差距頗大。維梅爾畢竟不是攝影師,而是個錯覺畫家,運用錯覺藝術手法將觀者帶進他的世界,帶進十七世紀中葉台夫特某個資產階級人家的世界。但即使真實的台夫特與他筆下有頗大差距,他的寫真畫作還是逼真到足以讓我們進入那個世界,思索我們所發現的東西。
在本書中,我們會根據維梅爾的五幅畫作,還有與他同時代的台夫特同鄉亨德里克.范德布赫(Hendrik Van der Burch)的一幅油畫、某台夫特瓷盤上的裝飾畫,尋索台夫特人生活的蛛絲馬跡。我挑上這七幅畫,不只是因為畫中所呈現的,還因為畫中小地方隱藏了遙指更雄渾歷史力量的線索。搜尋那些小地方,我們會發現與畫中未充分表明的主題、未真正畫出的地方相關連的潛在線索。那些小地方所透露的關連,只是間接表明的關連,但那些關連確實存在。
如果那些關連難以察覺,那是因為在那個時代之前,沒有那些關連。與其說十七世紀是第一次接觸的時代,不如說是第二次接觸的時代來得貼切,因為那時候,初次相遇的地點正漸漸轉變成一再見面的場所。那時候,人常來往異地,並且攜帶行李同行——那意味著有事物落腳在製造地以外的地方,而以新事物的姿態首次出現在那些新地方。不久之後,商業活動取而代之。移動於兩地之間者,不再是那些偶然的旅人,而是為流通、販售而生產的貨物,而荷蘭正是那些新貨物的集散地之一。在阿姆斯特丹——新貨物的匯集焦點——它們引來法國哲學家笛卡兒(René Descartes)的注意。笛卡兒因為見解不見容於當道,不得不離開信仰天主教的法國,在尼德蘭度過漫長的流亡生涯。一六三一年,在流亡期間,他稱阿姆斯特丹是「貨物無奇不有」之地。他問道,「要找到世人所可能希冀的各種貨物和珍奇物品,這世上還有哪個地方比這城市更能讓人如願?」要找到「世人所可能希冀的各種貨物和珍奇物品」,當時的阿姆斯特丹的確是絕佳地方,至於原因呢,就請讀者繼續讀下去,自會明瞭。那些東西流往台夫特的數量較少,但還是有流往該地。有一些甚至落腳在維梅爾所住的岳母瑪麗亞.蒂恩家裡,這從維梅爾的妻子卡塔莉娜.博爾涅斯(Catharina Bolnes)在維梅爾死後為申請破產所擬出的財產清單就可看出。維梅爾還沒富裕到擁有許多好東西,但從他所得到的東西,可約略看出他在當時的地位。而要在哪裡看到那些東西用於實際生活?就在他畫裡。
為了讓本書所要講述的故事不致枯燥,我要請大家仔細來看畫,說得更精確些,來看看畫中的物品。這方法要有效,大家得暫時放掉某些既有的賞畫習慣,尤其是最常見的習慣——喜歡將畫作視為直接窺探另一時空的窗口。將維梅爾的畫視為十七世紀台夫特社會生活的傳形寫真,乃是迷人的錯覺。繪畫不是像照片那樣卡嚓一聲「攝下」,而是在小心而緩慢的過程中「造出」,而且它所呈現的與其說是客觀真實,不如說是想像中的特定情境來得貼切。這個習慣心態會影響人如何看待畫中的事物。把畫看成窗口,就會把畫中的東西看成二維的細部,而且那些細部若非表明過去不同於我們今日的印象,就是表明過去和我們所知的過去一模一樣——在此,又把畫當成拍下的照片一般。看到一只十七世紀的高腳杯,我們想:那是十七世高腳杯的模樣,長得可真像/真不像(兩者擇一)今日的高腳杯。我們往往不會去思索:高腳杯在那裡做什麼用?誰製造的?來自哪裡?為什麼畫家將它,而不是別的東西──比如茶杯或玻璃罐──放入畫中?
本書鎖定七幅畫來探討,我希望大家定睛細看每一幅作品時,都只思索這些問題。大家還是能享有賞畫的樂趣,但我還希望大家深入畫中,仔細觀察畫中的細部,從中找出該畫繪於何時、何地的跡象。那些跡象大部分是在不知不覺中給畫進裡頭的。我們的任務就是找出那些跡象,以便利用畫作,不只了解畫本身的故事,還了解我們的故事。藝評家詹姆斯.艾爾金斯(James Elkins)說過,繪畫是必須破解的謎,我們覺得必須破解那道謎,以化解我們對自己所置身世界的迷惑,以減輕我們對於自己為何會置身如此世界的不確定感。我使用這七幅荷蘭畫作的用意在此。
如果把那些畫中的東西視為供人開啟的門,而非窗後的道具。那麼我們會發覺自己置身在通道上,循著通道將對十七世紀的面貌有所發現,而那些發現是畫作本身並未認知,畫家自己大概也不知曉的。在那些門後面,有意想不到的走廊和忽隱忽現的偏僻小徑,而我們叫人困惑的現在——困惑程度絕非我們想像得到,困惑的地方則會叫我們驚訝——與一點也不簡單的過去,則透過那些走廊和小徑得到接合貫通。檢視這些畫中的每樣東西,從中將看到十七世紀台夫特的複雜過去,而如果有一個主題曲折貫穿那複雜過去,那就是台夫特並不孤立。它存在於一個觸角往外延伸到全球各地的世界中。
再拿前面提過的畫家董其昌來說。
維梅爾若是聽到這項隱喻,大概也會大為激賞。他喜歡把曲面放進畫中,利用曲面反映周遭所有東西。玻璃球體、銅質器皿、珍珠——就像他作畫時很可能倚賴到的透鏡——適於用來顯露眼前所見事物背後的真實。在維梅爾的畫作中,有八幅都畫了戴珍珠耳環的女人,而且維梅爾在那些珍珠上畫了隱約可見的形狀和輪廓,暗示她們所處空間的結構。其中最搶眼的珍珠,莫過於〈戴珍珠耳環的女孩〉裡那顆珍珠。那顆珍珠非常之大,大到很可能根本不是珍珠,而是上了清漆、使其呈現珍珠光澤的淚珠狀玻璃墜子。珍珠的表面映照出少女的衣領、頭巾、讓光從左邊照在她身上的窗子,隱約映出她所坐的房間。仔細觀察維梅爾筆下的一顆珍珠,他蒼白的畫室赫然浮上眼前。
這一無限交錯反映的現象,顯然呼應了十七世紀人類最偉大的發現:世界宛如一顆珍珠,乃是懸浮於空中的球體。新世界觀降臨,認為世界乃是連續不斷的平面,在其之上,沒有無法到達的地方,任何地方都暗含了其他地方的影子,世界是所有事物共同擁有的,現在沒有任何事不是世界的一份子,沒有什麼其他的世界了。這樣的世界觀教十七世紀的人大為苦惱。同樣叫他們苦惱的,乃是他們居住在永遠騷動不安的現實世界,在那樣的世界裡,人不斷在動,東西可能跨過半個地球,以便一處的買家能買到另一處製造者所製造的東西。這些苦惱迫使他們以全新而陌生的方式思考自己的人生。
在那場戰役中,尚普蘭的火繩槍還發揮了另一個作用。事情發生在戰事結束後的隔一天。話說戰敗的代價,就是得接受活祭。活祭不能在作戰地點舉行。阿爾貢昆人和休倫人這時深入莫霍克人地盤,深怕敵人以更大的兵力迅速反撲。第一場勝利的奇襲效果,不可能再得;他們必須離開。但他們不想放掉抓到的莫霍克戰士。年輕男子是寶貴資產,不該浪費掉。有些男俘虜會被帶回部落,如果可能的話,還會融入俘虜他們的部族之中。但至少要有一個得用來獻祭。他們割斷俘虜的腿筋,使他們行動不便,然後綁住手臂,把他們押上獨木舟,以最快速度往北划。到了那天太陽下山時,他們已划了將近四十公里,已經到了可以舉行活祭的距離。那是重大的儀式,要通宵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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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延伸擴展的讀書內容
讓我不知所以的興奮
歡迎您來,
看來朋友是愛書之人,樂在閱讀,享受黃金屋之趣。
佩服! 2009-04-27 14:25:41
再半個多月,夏天就來到
太陽漸漸地拉長拉直線
日落愈來愈晚,蚊蟲愈來愈多
來到讀.冊.人的家
才知道自己
書愈看愈少,話愈說愈多
看書、讀書,還真是一門大學問
想瞭解一本書的真諦不容易
我是容易看到打瞌睡又昏昏欲睡
夢見周公說:讀冊是一門大功夫
還是聊天好
早安讀.冊.人
歡迎您來,
如朋友所言,當春天最後一個節氣「穀雨」出現,夏天的腳步已經隨著氣溫慢慢接近。
朋友實在太客氣,若非腹有詩書氣自華,哪能攝影作品專業,無聲勝有聲。筆下文字更是情真意切,傳情敘事,字字動人入心。
莫唱陽關曲,淚濕當年金縷。離歌自苦最消魂,聞歌更在魂消處。
南樓楊柳多情緒,不繫行人住。人情卻似飛絮,悠悠便逐春風去。 2009-04-22 12:13:45
他那麼多作品,只看過最末的那幅!
歡迎您來,
那是大師最知名的代表作。人生學無止境,欣賞藝術是種享受,無關數量多寡,請朋友寬心以待。 2009-04-27 14:23: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