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09 11:45:25a-shun

當善終決定權落在失控的家人手上……

一個婆婆淋巴癌末期住在加護病房,意識清楚,但病情不太樂觀,與家人開會討論若不好是否要急救,家人如此猶䂊:「她沒有救了嗎?」、「她可以活多久?」、「她不能死呀,醫師你要想辦法」這些問題是一般家人正常的反應、也是常問的,但是幾乎不會有人問:「急救痛苦嗎?」
而我開家庭會議主要除了告知處置和病況,其實就在保護他們的家人能適時得予善終。
了解我的護理師會説:「主任,你常常這樣耗時間去跟家人去開會、去溝通,有時還被家人質疑、被唸呢!」我總是苦笑:「醫師工作除了搶救生命,也得對生命善終,這才是完全尊重生命!」
其實苦笑、真的很苦,笑出來是疲憊得沒有味道的,因為我剛剛值班已經十幾個小時沒有休息了。
一個陷入肝癌昏迷的患者,情況不樂觀,小夜九點叫他的太太來討論病況、順便問她要不要給予病患急救,如果生命已經在盡頭。
太太一開始很冷靜,但是當要簽署DNR同意書時,她變得情緒激動、淚崩在旁,簽署不下去;她在床邊跪下:「我怎麼可以放棄你……嗚嗚……」時間過去了,太太依舊要醫療志工在旁安撫。
A護理師:「主任,血壓往下了,」此時警示器大聲叫,我們深知此病患正在往鬼門關靠近,長嘆問旁邊護理師:「兒子呢?」護理師:「兒子說今天星期六晚上,正在參加活動,要晚一點會過來;女兒住外縣市,要更晩一點才會到。」
因此我們就依醫療常規用升壓劑和強心劑維持病患的心跳、血壓,然而現實是殘酷的,病患對這些反應不好,病況依舊不樂觀。好不容易等到兒子來了,大家以為兒子可以決定很多、或可安慰母親的悲傷,但隨著兒子身上和嘴裡飄出的酒味,我們被兒子毫無尊重的謾罵驚覺,原來我們在週六晚上呼叫過來的兒子是酒鬼,且已經喝醉了!
儘管他對著我和護理師語無倫次、粗話連篇;唉!我轉身看看可憐的病患,血已經開始從鼻胃管流出、身上的瘀青紫斑愈來愈明顯……心想:「你有太太、你有兒子,這些親人卻無法協助你善終,只因為你之前沒有自己簽下DNR意願書。」這個善終DNR決定權,竟落在完全失控的家人的手上了。
B護理師:「我們等一下要開始心肺復甦術了,要撐到兒子明天酒醒,」我搖搖頭:「等兒子酒醒過來?他會說昨晚醫師沒有解䆁病情呀!病患急著回家了。」
C護理師:「主任,我們依SOP繼續做下去,反正你已經告知太太和兒子了!」是呀!依常規告知實情,就盡了醫師該告知的義務,其他就等時間來CPR急救,若急救30分鐘急救無效,就宣布死亡;這些SOP毎個醫護人員都很清楚,而且一定會去做到的。
然而在我心中,那是不得不的措施呀!我心想:嗯!我還可以如何協助癌末患者,不予SOP急救去摧毀身體呢?在病患家人已經完全無法做明確的決定時,怎麼辦呢?
上天似乎聽到我被酒醉人謾罵的辛酸、上天似乎聼到我內心不願病患最後一刻受苦的心聲,上天終於派來了一個使者,患者的大女兒。看看牆壁鐘錶已經是凌晨2點了,天呀!原來我們已被酒鬼在加護病房内外鬧了2個多小時,雖是半夜了,我仍隨即把家人聚一起,大女兒安慰了媽咪、訓了弟弟,四周一切不安的情緒似乎才穩下來,大女兒協助大家簽署DNR,淮允他們陪伴在病患床邊,直到病患生命結束,當我處理一切完畢,已經凌晨四點,我今天值班竟然已經20個小時未休息。
我的護理師:「主任,願意被家屬哭罵、也不願棄守善終嗎?」我累得用微語:「生命工作者,我知道可善而不去善,是真「喪!喪失了善終,也會喪失了我於人世間行善於終的目標;我知道可善而去善,是真「善」!是能拔苦難,予善待生命,這不就是師父教育的人間菩薩道嗎?」
護理師紅了眼眶:「謝謝主任菩薩,我們會願人人如此行善於人人身上、由始至終!」
我拖著很疲弱的身軀躺在值班室內的床上,或許是因為我又堅持完成一個生命的善終,忽然感受心中很安寧、很溫暖、很放下,一下子入睡,夢中似乎見到那患者對我微笑點頭,才發現:「病患的微笑,是醫者最無價的回饋」,這句話,是真的!謝謝我的患者!
本文轉載自「康健雜誌」
作者/黃軒醫師(台中慈濟醫院重症醫學/胸腔內科專科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