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1-20 11:49:28子貞/莊子

安樂村的一天

當阿桂挺著大肚子,隨著丈夫火旺來到安樂村,已經是六七年暴動的尾聲。
二人相識是在長沙灣的膠花廠。那年阿桂二十三歲,是六十年代偷渡潮中,千萬水滴之一,當年熱門偷渡的路線是從水路游到東坪洲,在荒廢的教堂內渡宿一晚,如果身上有些凌碎港幣的話,就可到附近的輝記士多買點麵包之類的乾糧充饑,否則就跟大部份的偷渡客一樣,捱餓等待次日一早到來的水警輪,將大家接到市區,登記領取身分證,然後成為勞動市場上一員生力軍。
剛來港之時,阿桂人生路不熟,兼且沒有親友在港,欠缺一切有形的支援,在街頭露宿了個多月,日間在膠花廠當雜工,晚上受盡殖民地走狗警員的閒氣,待到月底發薪水才租住進不足二十尺的板間房,寸步難移的內室,只能放下一張鐵床,吃飯時,將洗澡用的木盤反轉,就權充飯檯,今之視昔,可作為已被過度詮釋的甚麼香港精神,為過度壓榨的資本主義,披上神聖的論述光華,為刻苦現況的疲累面容,塗脂抹粉,可是回到當年的具體歷史情境,相比起大陸三年的自然災害飢荒,啃樹皮吞糟糠的地獄日子,香港的生活,無疑是天堂。當一顆顆飽滿的飯粒,來自穿膠花指頭結繭的勞作,腳踏實地的她,才明白到原來沒有所謂畝產萬斤的共產天堂。
至於火旺,生來忌水,這是鄉下的算命江湖郎中說的。所以在偷渡這冒險,帶有未知機遇的行當中,他選擇了陸上路線,從深圳邊防出發,攀過梧桐山,越過羅湖邊境禁區進入上水,然後坐上70號巴士,往九龍市區,就算是安全抵壘,偷渡成功。這條路線,在火旺腦紙的沙盤上不知推演過多少次。問題關鍵,不在於港英邊防,因為對於當時戰後經濟起飛,勞動力的大量需求,港英政府對源源不絕的偷渡客,態度曖昧,欲拒還迎,反而是中國大陸的自己人,面對同胞向萬惡資本主義的朝聖嚮往,多少有點面子不知往那裡放的窘境,於是嚴守邊防,不讓同胞往香江天堂靠近。對於這些面子工程,深明共產黨虛偽的他們,總有辦法對付,可笑的是,這辦法竟然是徹頭徹尾的資本主義。
跟火旺一同偷渡的,還有同村十多名兄弟,起義之前,大伙合份買了一部鳳凰牌自行車。事發當天,火旺駕著腳踏車載著一名兄弟,在華界邊防的草坡泥路上緩緩行進。從哨站解放軍的眼中,見到二人驟起爭執,混亂之間,腳踏車失控從草坡上跌進水塘之內。與此同時,埋伏在四周的火旺兄弟們看準時機一湧而出,一直木然的解放軍,表情極為興奮,立即展開攔截行動,可是對象卻是將沉於水塘底的腳踏車,而非偷渡客,雖知道當時一部腳踏車是一名普通工人三四個月的工資。義利之辨,在人性不用扭曲之下,尤其經歷口號假大空教育後,普遍患有虛妄精神的後遺症,讓他們更加不能盡忠職守,難抵實利的誘惑。小者玩忽職守,大者貪污腐敗,已成了結構性的頑疾,病根深植全國。正如魯迅說的,他是舊文化的過來人,對於陣型內的倒戈一擊,往往最能制住死命。雖知毛主席說過,魯迅是骨頭最硬的,所以縱然在反右文革腰桿子軟弱無力之時,只有魯迅這與時相違的文章可讀,於是火旺大伙,就從中國人的劣根性中,得到非精神性的勝利。
這段故事說來有點鄉野傳奇,甚至有點滑稽戲劇性,當阿桂與火旺,在大罷工之後,被逼停工,沒有收入,過著時飽時飢的生活,一個初秋的晚上,二人窩在阿桂租賃逼狹的房間內,躺在唯一的鐵床上,互相交換偷渡故事的感同身受,靠背取暖,阿桂總認為火旺的偷渡經歷是他編出來逗她開心的故事,夏蟲不可語冰,水陸偷渡,感受也各異。在阿桂笑得忘形的片刻,火旺發現阿桂跟大部份香港工作婦女一樣,長期體力勞動,成就萬眾一面的黝黑發亮皮膚,可是縱然是如何的粗布衣裳,包裹著的依然是蠢動欲燃的身軀,就在這個晚上,同是天涯淪落的兩人,緊緊靠在一起,再狹小的天地,也頓變成二人無限馳騁的世界。
柔絲一般的月光照進昏暗斗室,讓所有凌亂的複雜物,鍍上一層虛幻的銀亮光彩,至小這上蒼對萬物眾生的一種恩賜。阿桂閉目撫摸著火旺的大拇指,突然停下動作問:「這變形的拇指,是你偷渡時弄傷的嗎?」
「不。是半年前給工廠啤機夾傷的。」
「可是怎麼不見你停工休息?」
「哦?原來妳一直有留意我……」
「哼!才沒呢!」阿桂低頭咕噥了一聲。
火旺接著說:「妳們做女工算是好命,縱然膠花怎樣硬,妳們頂多做到十指生繭而已,我們可真是在刀口上討生活的。」
「看你說得像甚麼黑幫、武俠似的。」阿桂總是覺得火旺有意逗她。
「我有說錯嗎?全部啤機都沒有安全設備,就算有也拿掉,讓機器運作得更快,效率更高。」火旺忽然提高聲調,教阿桂一陣愕然。
偎在火旺胸口,阿桂聽得他激動地接著說:「有誰敢報工傷,就會列入黑名單,不久就要捲鋪蓋、走路!」
「你敢反抗,爭取甚麼合理待遇,那些工廠老闆,全都同一鼻孔出氣,互通消息,不管你到那間工廠見工,結果都會被拒諸門外。」火旺說得有點不暢,就站起身來。
走到窗口,火旺往街上望去,幽幽說道:「我夾傷手指算甚麼,我見過牛叔,夾斷一截食指,第二天照樣上工。」
說到這裡,牛叔斷指傷口,隔著紗布透出模糊的殷紅畫面,在火旺腦海內不斷滲血。
「牛叔一家五口,就靠他一雙手掙飯吃,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阿桂嘆口氣說道。
此時街上遠處傳來左派工人遊行示威,振耳欲聾的吼聲,至於在路正中央,港英警察已用藤牌列陣阻擋人潮,一陣混亂之後,警棍如雨點落下,嘶嚎聲中,血花四濺,流滿一地。這一幕幕情景,火旺已不知看過多少遍,他坐回床邊,外面時強時弱的燈光,照進小房間,讓斗室之內,讓充滿慘白的恐怖。
火旺將臉湊近阿桂,神情堅毅地說:「桂,這不是人呆的地方,我一定要帶妳離開這裡。」
二人千辛萬苦從大陸偷渡來港,沒想到為生計所逼,還要如喪家之犬般,再尋片瓦棲身之地。
一個月後,火旺得一位遠房親戚的幫忙,在新界北隅,臨近大陸的一條鄉村,租了一間村屋。火旺記得當他詢問阿桂對搬家之地,有何意見時,阿桂說:「好。安樂村,好,希望真的能夠安樂生活,就好了。」在苦難的時代,連願望也只是如此卑微,卑微得讓人有點難堪。
再過三個月阿桂跟火旺的第一個兒子阿光就會出生。沒有學歷,身無長技的火旺,來到安樂村的第一個晚上,就跟懷孕的妻子說:「明天一早,我就會推車到富貴墟擺街邊,賣豆花以及豆漿,後面茅屋的黃豆從下午已開始浸泡,半夜兩點,我就會起來,磨豆製漿,清晨五點就可以有新鮮的豆花豆漿,趕去墟市賣……」
當火旺在昏黃的火水燈下,向阿桂耳邊幽幽說著未來營生的大計,搬家辛勞一天的她,不知不覺中就已睡去。在夢鄉裡,沒有黃金的天堂,只有黃豆浸泡水中發大數倍,直如小小的金元寶,等待磨成豆漿,換取蠅頭小利,為她肚中塊肉提供點滴的營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