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5-16 08:36:10pip

吉田秋生的另類溫柔


●短論漫畫作者吉田秋生─ 一位難以歸類的漫畫創作者



吉田秋生是個很難歸類的漫畫家。她的畫風介於少女漫畫與少年漫畫之間,線條與分格乾淨俐落,人物造型中性化;她的題材成熟度則超越了一般對青少年漫畫的浪漫認知,卻又比青年漫畫少了一點現實感;她描繪複雜角色的心理狀態堪與柴門文相提並論,但在畫面的經營上卻超脫了柴門文小說劇本式的靜態描寫,而充滿了電影映像般的影像魅力;她坦承在成長過程中深受手塚治蟲及石森章太郎等男性創作者的影響,卻在日後的職業生涯中立足於少女漫壇;她的作品中總富涵性別政治與細膩的女性觀點,她在短篇故事的處理上則喜採多線並陳的分段敘事方法…。總而言之,她的漫畫類型處於多種既有類型混合的曖昧地帶,但正因為如此,吉田秋生才更有可能開創、成就一種新的漫畫語言與風格。


性別意識與同性關係是吉田作品中一貫關注的主題


在「櫻園」裡,吉田對於青春期少女心理描繪所展現出的細膩女性觀點,及在「吉祥天女」中創造出反傳統(具有力量及宰制權力)的女性角色,在性別意識與關係上的詮釋使得吉田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極具女性意識的少女漫畫家。



值得一提的是,「吉祥天女」中“小夜子”這個角色,無論在角色造型及性格上,跟少女漫畫大師山岸涼子的「日出處天子」中的“廄戶王子”(即聖德太子)十分神似,筆者認為或許是吉田向大師致敬之作;能夠在短短四集中將一個結構完整的故事說得淋漓盡致,顯示當時仍為新手的吉田,確實有身為“漫畫作者”(若以法國電影新浪潮中“電影作者論”來比擬的話)的天份。



此外,她對於同性關係的描述則充滿著同性戀的意識形態,而貫穿於長短篇創作中。在其最著名的長篇作品「戰慄殺機」(BANANA FISH)中,兩位男主角的同性關係顯然已超越純友誼的存在(雖然友情其實亦隱含愛情的成份),而是一種更接近柏拉圖式的愛情;這部作品甚至不算是「偷渡」同性戀的作品,而是一部真正的同志漫畫(註:但非BL)─尤其是由故事後的續篇中更可以確知。所幸吉田在兩位男性主角性別關係的處理上,轉換得十分微妙,而跳脫出一般少女同志漫畫中男女角色對立僵化的認知。在這部作品中一般認為較具攻擊性的角色(亞修),弔詭地在所面臨的數次重大磨難中,卻無疑是處於女性般的弱勢地位,他的所謂男性與女性特質同時對應於防衛性角色(瑛二)與外在處境時而消長,打破了刻板的男-女角色劃分,而更接近男同性戀關係的真實面貌。書中刻意迴避處理兩位主角的肉體關係,在某種程度的解讀上,非但沒有沖淡其同志氛圍,反而加重了其二者間愛情關係的承諾而增添了浪漫與理想的元素,在滿足少女漫畫讀者的想像上,是一種恰到好處的平衡。在短篇作品「情人的吻」中,吉田秋生對於同性戀情的處理,則作出了更為坦白露骨的宣示。


 
作品解析:《情人的吻》:經由幻滅而重生的愛情故事


愛情有理,性別無罪!


在《情人的吻》裡的三段並陳交錯的故事中,分別揭示了三種不同性別關係─異性戀、男同性戀與女同性戀─的愛情。作者對於性別意識與愛情關係,展現了極為開放的包容度,愛情的種子在多段不同性別關係中,極其自然且不可抑止地萌芽發生,異性戀情與同性戀情同樣值得低迴與祝福,也同樣令人受傷與心碎。在此部作品中,異性戀與同性戀享有相同的正當性與合法性,「喜歡上了也沒辦法」這句話在書中不只一次地出現,作者想傳達的愛情觀無疑地更接近性別平等的理想;此外,幾個主角們對於自己的同性戀傾向,並沒有顯現出很深的罪惡感,反倒是逐漸趨向於自我認同多過於否定自我價值。作者處理同性戀愛關係,並沒有像一般少女同志漫畫中瘋狂灑狗血且脫離現實甚遠的弊病,而呈現出發生在現實環境中較大的可能性與合理性,這種同性關係或許更接近許多青少年在成長過程中曾經經驗過的、對於同性的愛慕之情;它可能是青春歲月中的短暫惶惑,也有可能發展成為真正持續一生、對同性愛情關係的認同。吉田秋生的同性愛情在「戰慄殺機」中是一種如空氣般的存在,彷彿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同呼吸維繫生命一般不須刻意提起地隨劇情推展;而在「情人的吻」中,吉田則特意突顯了對同性愛的追尋,將之變成了如水般口渴了就要喝的“必須”,我們從中不再看到強制壓抑的熱情,縱使其中有幻滅,卻沒有令人心虛與心痛的罪惡感與自責。作者這次明白地揭示了超越性別界限的愛情關係之無限可能,於是讀者在以一件描述異性戀愛發生的事件中,透過三條互相牽連的愛情線索,從三個主要敘事者的眼睛裡看到了男女兩性在三種性別配對、五段愛情關係中的困惑與處境;作者則同時展示了「同性戀與異性戀觀點並重」及「男性與女性觀點並陳」的巧妙企圖。


三段不同敘事觀點相互滲透的敘事法則


作者在《情人的吻》中,對於三男三女間(不只是三段愛情故事,實際上是關於五個戀愛故事)的愛戀關係,作了極為特殊而複雜的處理─以三個擁有不同「敘事觀點」的段落,交織呈現同一段時空脈絡下所發生的事件。如前所述,吉田秋生在短篇創作(如《櫻園》)中嘗以並陳的段落分線敘說一個完整的故事;在《情人的吻》中,作者則對於敘事美學的多元觀點,作了更徹底的實驗。在《櫻園》中的各段故事其實是可以各自獨立閱讀的短篇(本身較具完整性),也就是各段故事中角色及事件的重複性極小,基本上仍以一條時序主軸推衍劇情﹝簡言之即順時間而發展﹞;但在《情人的吻》裡,時間卻是重疊的,三條不同的線索分別留下未解的疑問,先後令讀者愈逼近事件真實的全貌與理解角色真實的性格。《櫻園》若是一個披薩的數個扇形部分所組合成的故事,《情人的吻》則像是一粒洋蔥的三層皮,第一圈異性戀情的外皮加上後兩圈同性戀情的先後剝除,在在使我們更接近辛辣的核心─得以看清楚愛情的本質與事件的真貌。


兩種或多種觀點並陳敘說同一事件的敘事法,在電影或小說的敘事學上早有前例;但是在少女漫畫界,有能力深入處理並顛覆前一段說法的漫畫家恐怕不多,吉田秋生成功地在短短兩冊單行本中展現其經營劇本的能力,堪稱完整地呈現一個具嚴謹結構的事件始末,著實令人驚喜。我們必須透過書中前後三個線索的完整拼湊,才能找到開啟事件的鑰匙而得知真相,且同時後一條線索多少顛覆、推翻掉前一條線索中「所謂的‘真實’」;這讓人不禁聯想到「惡童三部曲」系列小說中對讀者所開的玩笑與所建構的謊言。當然吉田秋生並無意大費周章地從事如《惡童》中「對小說虛構本質的辨證」一般浩大之工程,但其《情人的吻》在某種程度上,其顛覆性效果確實達成了。她在此部作品中所展現的創意,塑造了漫畫劇本更多元鋪衍發展的可能性。


 
 
與成人世界對抗:被誤解與受傷的青少年形象


吉田秋生筆下的漫畫角色多為表面倔強、內心易感脆弱的青少年,在《櫻園》、《吉祥天女》、《戰慄殺機》及《情人的吻》幾部作品中,分別呈現出幾種不同類型的青少年角色:有易被誤解的普通倔強少女、在幼年時遭受成人侵害而不自主擁有超自然力量的神秘少女、在惡劣的環境中掙扎成長或者逃離亂倫威脅的少年…等等。但他(她)們共同的特點,就是在某種程度上顯現出與成人世界的緊張關係與對抗;表現得最為明顯激烈的要算是《戰慄殺機》一書中的少年角色。吉田在這部作品裡創造了「完美的少年」,這個角色自始至終在其成長過程裡從未逃離成人的殘酷對待,劇情的主軸亦是以逃脫成人的控制並與之對抗而推展;雖然在末尾他的目的達成了,但是作者最終選擇以死亡來終結主角進入成人世界的可能─書中主角亞修明白地拒絕了在成人世界殘酷的生存方式,同時這也是作者對於成人世界所投出的不信任票。這個作者根據電影史上最佳的青少年演員瑞凡‧菲尼克斯(死於23歲)(註一)為原型,所創造出的兼具美貌與才氣的「理想的少年」,就如同真實情境,有著令人欷歔的悲傷結局。吉田秋生本身對這個演員的鍾愛,有意無意地延伸到亞修這個角色身上,甚至在其後的作品中都可窺見其影子。「永遠的少年」之所以〝永遠〞,是因為失卻成為成人的可能,於是她創造的這個少年角色在故事的終結時得以保持青春的樣貌直至永恆。在《情人的吻》中,讀者一樣看到了“完美少年”的典型,而這個角色同樣以一種令人心碎的迂迴方式逃避來自成人的威脅。承受寂寞絕望的母親異於倫常的依戀,處於亂倫危機中的少年,在自殺未遂後選擇以與原先完全相反的墮落形象來逃避痛苦;破壞自己的完美來承受旁人的誤解與指責,其實是一種更為殘酷遲緩的自我懲罰,但是唯有如此,對於母親的恐懼與罪惡感才得以藉此而舒緩。背著十字架的少年,因為母親所犯的罪而受苦,他的靈魂在遇到心口不一、幼年曾受到男教師性侵害的倔強少女時,方才得到救贖。在此部作品中,我們看到的是青少年們彼此相互療傷的治癒過程,而得以對抗及逃離毀滅他們之負面的成人勢力。



結語


吉田對於青少年心理有著深刻細膩的描繪,她的作品中常充斥著傷痕累累、墮落天使般的青少年形象,角色們則通常有著幾近絕決、宿命般的生存或逃脫方式,常令閱讀者陷入莫名而深沉的悲傷之中。《櫻園》算是作者最明亮的作品;《情人的吻》則讓我們從幻滅中看到重生,從絕望中看到希望;其樂觀是迂迴的,唯有透過對痛苦經驗的理解,才更能體會真實的、令人戰慄的快樂。這是吉田作品中令人動容的生命力,也是她的〝另類溫柔〞─她讓讀者透過陰影而追索光源,由冰冷來感受溫暖,由消逝去體會永恆…。



 
註一:
瑞凡‧菲尼克斯:River Phoenix,1970.8.23-1993.10.31。美國演員,1986年以電影Stand By Me崛起於影壇,1988年以Running On Empty獲金球獎及奧斯卡最佳男配角提名;1991年以My Own Private Idaho中的Mike 一角,獲得威尼斯影展金獅獎 (為史上最年輕的威尼斯影帝)及全美影評人協會最佳男主角及各大影展的最佳演員。以其專注、纖細而敏感的表演方式,被譽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天才演員之一。1991年為Gus Van Sant的獨立製片電影My Own Private Idaho至日本宣傳時,吉田秋生曾親自為River現場速描;而在1993年River Phoenix意外喪生後,「戰慄殺機」中的主角亞修也隨之死亡,此一長篇連載描寫美國紐約少年黑幫的史詩作品也宣告結束,顯示吉田秋生對此位演員的鍾愛。
 
此外,擅長描繪現代都會人心理的漫畫家柴門文,其最著名的漫畫作品「愛情白皮書」」中的角色“掛居保”,亦是根據River Phoenix在Running On Empty、mosquito coast中的角色為原型而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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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修‧林克斯這位主角,在連載的近十年間,一直是少女漫畫讀者票選最喜愛的主角第一名,真是可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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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19931031/3/1235233819/20040210003233/
血染灰姑娘:《BANANA FISH》裡的終極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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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塵 2013-02-08 20:28:17

祝~吉祥.如意.

pip 2009-06-19 18:00:19

還有一個問題 其實並不怎麼重要
不過是 我自己還挺想回答的
就是 永遠的少年 這個概念

當然是
就我看 BF 或 夜叉 甚至 情人的吻 中
確實地感受到 吉田對於主角塑造的某種特別喜好 以及 這些主角們最後的宿命
而 抽取歸結出來的

但是 ‘完璧的 永恆的少年’這個形容
其實 確實地曾經出現在吉田秋生的悼文裡(對River的)

怎麼說哩
其實BF裡頭 有那種分格裡的畫面 是完全是取自《蚊子海岸》裡的劇照
就更別提
在兩本畫冊裡頭 還有更多River各部電影裡的劇照造型 (連《聖戰奇兵》裡的童軍造型都有 我只能說 吉田老師 你真是個大粉絲啊)

在九三年 這部連載也同時畫下句點
吉田老師確實是以River為原型創造出這些主角


River死時 也二十三歲了
不過 深植人心的 還是他在許多電影中
永遠的鄰家少年的(或 理想的兒子) 形象

當然
要說亞修十八歲
在法律上 也可以是成年了
這 我也沒啥好反駁的(只能聳肩)
如果要這麼地。。。切實地以“法律定義”來說的話.....(嗯....)

不過
所謂的 歸結詮釋作者的作品中的質素
就 .....
總是得 提出一些 作品中共有的特質
所謂的詮釋 就是這麼一回事

不過
不管怎麼樣的概念 或 觀點 或 詮釋
我想 總還是會有人不同意


我個人 (不怎麼不好意思的)
就是還挺喜歡捍衛自己的觀點的

pip 2009-06-19 14:37:38

我想
通俗文化 或許 能夠 推波助瀾地擊潰某些疆界

很好
非常之好啊
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