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1-26 13:43:58Blanche
紀蔚然
機智問答
「X戰警」第一集有一句台詞值得牢記於心:不要問你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道理很簡單,它讓受問者感到錯愕,讓提問者看來愚蠢。所有的電子媒體新聞部都應該把這句話銘刻成匾額掛在辦公室,隨時警惕主播及現場記者,不要老在螢幕上丟人現眼。如果這句座右銘太過抽象,我建議主管單位(如果他們能了解它的真諦)直接列舉出永遠不得發問的「十大蠢問題」並做成大字報,隨時提醒記者。
上禮拜納坦來襲時在家無事,除了睡大覺以外就是收看新聞了解颱風動態,從而獲知台視一位記者因公罹難的消息。這個消息令人難過,但某新聞台主播與記者之間的對話讓人匪夷所思。主播先後問了四個蠢問題:有沒有通知家屬?家屬心情如何?台視上下反應怎樣?有沒有撫卹金?想當然爾,記者的回答不外是:有;不甚哀戚;一片低迷;應該沒問題。我真的不曉得主播所欲為何,難道她期望的答案是:「當局不打算通知家屬,因為怕他們太高興,至於台視上下則歡欣鼓舞」?前三個問題不只涉及「沒話找話說」;若就嚴謹的報導準則而言,我們可以質疑:記者回話前真的確定家屬已獲通知、真的和家屬接觸過、真的走訪台視上下?否則記者哪有資格在那兒想當然爾地廢話連篇?此非報導,是為臆測。至於第四個問題──有沒有撫卹金?──則牽涉主播對於「人命」的冷感:在那個節骨眼裡,人才剛剛過世,錢絕對不是家屬及觀眾所關心的問題。
然而,如果各位讀者像我一樣是教戲劇的,這些垃圾對話倒不失為絕佳的教材。去年空中飛人喬丹訪台時,記者與一位超級球迷的問答就是一例。鏡頭先帶到球迷越野車的內部,裡面貼滿著各式各樣與喬丹有關的商品及照片,接下來就是兩人的對談:
記者:你的車子為什麼貼滿了喬丹的東西?
球迷:因為我很崇拜喬丹。
記者:那你是喬丹迷嘍?
球迷:是的。
記者:等一下就要看到喬丹本人了,你心情怎樣。
球迷:很興奮。
記者:有多興奮?
球迷:非常興奮。
表面上看似百無聊賴,但若從「潛台詞」的角度剖析,此段對話實則處處機鋒,讓人深切感受兩人內心的吶喊。他們真正想講的其實是:
記者:(我不知道要問什麼。)
球迷:(她在問什麼?)
記者:(接下來該問什麼?)
球迷:(她是白癡嗎?)
記者:(問什麼呢?)
球迷:(果然是白癡。)
記者:(到底要問什麼?)
球迷:(去你媽的!)
在我近十部的劇作裡,還沒出現過如此絕妙深層的潛台詞。最近正苦思一段「活人vs.死者」的對話,試寫數稿後仍覺不滿意,或許我該請教這些記者,向他們學習訪問屍體的祕訣:請問你死了嗎?/……。
正不知如何作結時,打開電視靈感即來。螢幕裡,記者穿著雨衣涉過及胸的濁水走向一位落難的汐止居民,問道:「水是怎麼淹上來的?」居民說:「就從那邊淹上來的。」記者再問:「水勢很高,那一樓呢?」居民說:「當然是淹到了。」
大部分的觀眾其實不在乎記者是否為了採訪甘冒生命危險大搞特技。我們只希望他們重修「訪談ABC」,不要老是與受訪者玩機智問答的遊戲。若非這樣問話不可,各位受訪者,請記住,你們應該可以要求獎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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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見之絮叨
我家族每年必擇日相約掃墓,各房自備甜食水果以祭拜祖先,俟逝者象徵性享用過後,活人分而食之,吃得下的現場清光,吃不下的打包to go。在那種場合,最常聽到的一句話就是「好久不見」,好像一夥人都在墳場為潘越雲打歌似的:「好久不見/好久不見/這情感看似淡遠/卻包含柔情無限/默默關懷/切切思念/讓一聲好久不見/代替我萬語千言」。每人一生中會說過無數次的「好久不見」,到底有哪一次蘊藏著「萬語千言」?
小時曾問媽媽:「人死了照理說應該只剩下靈魂,他們還會餓嗎?」媽媽按往例先罵一聲「三八哩囉格,」(有一陣子我以為那是我的乳名)然後咬一口米麻米署,以黏糊糊的聲音說:「祖先當然是不餓,我們買物件只是表示咱後輩的敬意。」我再問:「那為什麼每次買的都是你愛吃的甜點?」她聽了差點噎著,本想罵我「死囝仔賊」(後來我才知道那才是我真正的乳名),但顧及身處祖先的地盤,不可出言不遜,只好按捺說道:「氣死有影!不跟你講了。」說完順手再摸一塊紅豆米麻米署。
從小媽媽就拿我沒轍。一家八口,六個小孩,我雖排行老五,下有小妹,但因為么兒,且個性和媽媽一樣「喜形於色、不爽寫在臉上掛在嘴裡」,因此備受寵溺。然而,我也拿媽媽沒轍。小時候要求媽媽買蛋糕替我慶生,她不但不理會,反而說:「你生日那天剛好是我最痛的時候,我沒打你屁股就算不錯了,還買蛋糕給你!」就這麼一句話讓她混了十多年,省下不少蛋糕錢。等我長到十歲後,終於想出該怎麼回她:「少來了,媽,你生我的時候已經是第五胎了,怎麼會很痛?不是噗的一聲就下蛋了嗎?」眼看無法用老套糊弄,媽媽想到新的台詞:「其實你的生日不是一月六號,身分證上是這樣寫的,但以古曆來計的話,你其實是十二月二號出生的,可惜已經過了,哈哈。」少不經事的我哪會沒事為了生日翻看農曆?因此每年總是日子過了才突然想起,又這麼被她混了十幾年。等我成家立業後,她又改口了:「替你做生日現在是你太太的代誌,跟我什麼關係?」如此這般,給她混了一輩子。
《黑夜白賊》──家庭三部曲之首部,也是我自認寫過最好的作品之一──就是模擬我和媽媽互動的基調編寫而成的。劇中以「媽媽」心愛的首飾失竊為導火線,從而即時推理與往事回顧交互行進,有如剝洋蔥似地一層一層揭開家庭的內幕,直到最後的內在崩解。演出第三天,家人帶著媽媽來看戲,搞得我比從前聯考時還要緊張。一反前幾天的專心看戲,媽媽蒞臨的那一場,我一逕擔心她的評語與觀感。果不其然,落幕之後,她對我說:「編得不錯,不過你把我寫得太三八了。」我趕緊說明:「媽,我不是在寫你,裡面那個『媽媽』是我亂編的啦。」
到了第二部──《也無風也無雨》──我就不敢請媽媽來看了,因為全劇釋放著脫離家庭、切斷血緣的衝動。這齣戲是我寫過最酸不溜丟、最感傷的劇作,由於摻雜了大量的陰暗自我,因此欠缺厚道,失之任性。雖然如此,我仍以它為榮:它忠實記錄了我生命中一段幽黯的時光,也似乎激起了某些觀眾壓抑的意識。記得在國父紀念館演出的某晚,一位帶著小孩的少婦於散戲後對我說:「請問你是編劇嗎?我要謝謝你寫了這齣戲。」我體會到整齣戲從編寫到演出,對我及一些觀眾而言,是個驅魔的儀式。我真正想擺脫的不是家庭、不是血緣,而是那啃嚙心靈的離散情緒。
之後,我的劇本變調了,多了詼諧,少了發洩。
然而,作為三部曲之完結篇,《好久不見》之所以遲未動筆,主要是因為找不到適當的形式。容我將場景拉回到掃墓。很多親戚我真的一年只見一次,比較年長的面孔當然熟悉,但複雜的稱謂總搞得我像在玩腦筋急轉彎;與我同輩的依稀記得,名字卻不一定叫得正確,而晚我一輩的就倍覺陌生了。有一次我開玩笑說:「以後在路上遇到說不定還認不出來呢。」我老哥插嘴道,這種事真的會發生。有一回他和幾位朋友共餐,其間來了一名有點江湖味的羅漢腳。此人嗜酒,見人就敬,一乾就是見底,偏偏我老哥不好此道,對方因此大為不爽。他愈是不准我老哥在杯底養金魚,我老哥愈是一副要搞個水族箱的架式。就在雙方推託拉扯即將變臉之際,有人居中調停,相互引介一番,結果赫然發現,兩人居然是遠親,且論輩分他還得喊我老哥一聲「阿叔」。驗明正身之後,那人必恭必敬,不敢造次,換我老哥對他吆喝:「你是沒喝過酒嗎,見人就想乾杯?」
未等老哥說完,《好久不見》的點點滴滴隱然在我腦中醞釀成形。
前兩部既寫實又感傷,於語言運用上幽默有之,惟創意不足;兩者均以完整家庭之表象始,以家庭結構之潰散終。第三部則反其道而行,始於實質的碎片,終於表象的整合。於情節鋪陳上以「快照拼貼」構成,主線忽顯忽隱,幾近結尾才讓觀眾恍然大悟。對白實驗上,我試圖讓各種口語交雜並複製廣告旁白外,還塞入大量「垃圾台詞」,以「言不及義」取代「言之有物」。於基調處理上,我選擇以戲謔渲染蒼白,以蒼白作為戲謔的底蘊。雖然自認《好久不見》於上述各個層面皆有突破,卻覺得三部中它最為危險,不知觀眾將如何反應。正因為危險,我對它的演出特別期待。
值得一提的是,劇中有一位患憂鬱症的「媽媽」,和我媽開朗明快的個性大相逕庭,因此請媽媽來看應無誤會之虞。我猜想若打電話請她賞光看戲,她第一句話一定是:「你有沒有寫我?」我要是回答「有」,她會說「我不看,你一定又把我寫得很三八」;我要是回答「沒有」,她會說「沒寫我怎麼會好看」。其實,近年來母親的視力越來越差,不論是太暗或太亮對她的眼睛都是挑戰。她連心愛的麻將都戒了,戲院怎能請得動她?說真的,我很想將媽媽一生的故事搬上舞台,她雖沒沒無名,但在我眼裡算是她們那一代的奇女子,只是礙於功力,一直未敢輕易下筆。
從一九九六年的《黑夜白賊》到二○○四年的《好久不見》,我一直處於馬不停蹄的衝刺狀態而忘了先前的自我許期:寫作是馬拉松,不是百米賽跑。因此,《好久不見》對我而言算是可長可短的休止符,除了明年預定的《影癡謀殺》之外,我目前沒有創作的題材與意念,只想休息。
如此叨叨絮絮,也算是宣傳。
三部曲充滿著人生無奈荒謬之幽默。誠如美國喜劇演員Steve Allen所言:「沒有什麼比現實生活中無意的幽默更好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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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中國時報 人間咖啡館
沒什麼好發表意見的,就只是覺得這個人的文章很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