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1-04 00:38:31主席

慈悲與智慧:佛教倫理應用

  畏苦求樂乃人之常情,是以人們都窮一生追求快樂。本文即闡釋活用佛法,培養慈悲與智慧這佛教極重視的兩大德性,對快樂人生的重要。

  所謂慈悲,實為兩個概念。悅眾生樂而予之福樂是慈;憫眾生苦而為之拔苦是悲。善之種類雖多,然終不逾此二種,因此慈悲已包含了一切善心。且最高之慈悲並不因時地人事而異,可以說,佛教所言之慈悲,類於儒家所說之「仁」或今人所謂之博愛。(注一)

  慈悲為甚麼重要?因為人們為了得到快樂,老是為自己打算,以為這樣才有助成就自己。然而,心理學的研究顯示,不快樂的人多是自我中心、對他人懷有敵意的。相反。快樂的人多有心胸廣闊、願意接觸及幫助人的特質。 換言之,跟常人的邏輯相反,希望自己快樂便應重視他人而非自己。這正是慈悲的特質。

  反過來說,不快樂來自負面的情緒,而一切負面的情緒,正是缺乏慈悲、不懂愛人如己的後果。例如我慢是喜歡人不如己,妒忌是希望他人失去福樂,貪欲是不適當或過量的愛(貪的出發點是為自己,若慾望是為眾生而不求回報,則成為慈悲),瞋恨則是愛把錯誤歸咎他人並咬著不放……這些負面的情緒輕則造成心理上的痛苦,重則發動行為,造成實際上的痛苦。如是循環不息,永無寧日。

  如果你嘗試過愛或被愛的感覺,便會明白重視某人多於自己,先他人之憂而憂,後他人之樂而樂,並不會令自己感到損失或痛苦,相反是得著和快樂。因為愛令我們超越了原來只注視個人的狹小目光,開啟關懷及分享的界域。不過,一般人的愛可能是有對象、有執著、有計較的。若能將對象推而廣之,摒除執著計較,便會成為慈悲。散播慈悲的對象越多,你得到的滿足和喜樂亦會隨之倍增。正如一根點燃著的蠟燭,若願意與其他蠟燭分享其光明,不僅自身不會有虧損,更將得到數倍的溫暖。

  或者,你有否感受過崇敬佛像時產生的寧靜與平安?有否想過這些感覺從何而來?許多上師都指出,治療的泉源是我們自己而非佛像本身。平時我們的思想言行,總以自我為中心。但當面對佛像時,虔誠令我們對自身外的事物開放心胸。由於我執的束縛暫時解除了,無分別的喜悅自然從心底泛起。 同一道理,只要放下人我之別,愛人如己,自然能享受到慈悲的熱樂。

  另一方面,慈悲還能有效治療生命的空虛感。大家都可能有過以下經驗:閒時無聊去逛公司,漫無目的地買東西。購物後興奮了一陣子,但後來發覺沒甚麼大不了,甚至覺得買回來的東西不是我們真正需要的。接著,又去搜尋其他目標。幻想我們擁有了某物後自己會如何的好。當然,我們會再一次失望。因為我們只是依靠想像活在未來。這種簡單化的看法令我們很高興,卻沒建設性,不切實際。

  我們有一種連自己也不理解的需求,一種生命的匱乏感,總是欠缺了甚麼似的。這意味著現實生活中缺乏足以令心安定的意義。心需要安全感,要有安全感便需要依榜、需要消除失去的恐懼。最穩固可靠的依榜莫過於具體的物質或恆久不變的東西。所以我們都希望保有美好的事物。實際上,人事不斷在變遷,我們甚至不能保有永恆的身心,遑論物質或生活條件。寄望外物帶來快樂正如對牛彈琴一樣。(注二)

  許多心理學研究都表明,當人獲得大量的金錢或物質,或生活條件比以前更好,初時的確有段短時間會感到快樂。但這感覺很快便會消失,變回像平時一樣,甚至恢復對生活的不滿和失落。蓋這種快樂是由外在條件引起的,身體會適應其帶來的亢奮狀態,下次需要更大的外來刺激才能生起同等的愉悅。這就是欲望總會越來越大的原因。相反,人不論遇到多大的挫折,諸如破產或殘障,最初的確很沮喪,但一段時間後都能恢復正常或接近正常的心態生活。這說明了真正的快樂是源自內心,而非依靠外在條件的。(注三) 而慈悲正是內心快樂之極至。

  研究又顯示,一點一滴地累積許多小快樂,比不定期遇到的狂喜,更能增進整體人生的幸福感。 而保持慈悲,正能令人時刻感到自在和歡喜,不需有甚麼特別事發生。就像有愛情滋潤者整日都歡天喜地般。

  若說快樂是人的權利,那慈悲便是人的本性。心理學家指出,人小時後都具備同理心(empathy),但約三歲半時因人我之別逐漸分明而失去。(注四) 那時人開始懂得為自己計較。慢慢地,由貪、瞋、癡產生行為,行為與經歷互動,發展成習慣或模式,進而形成性格。最後,性格決定命運。我們現在的思想就是這樣從小到大受內外條件影響,不自覺地串習(累積)而成的。而且一直不覺得有何不妥,樂此不疲,養成難以動搖的慣性。我們不願意改變,因為重複習慣的模式是那樣的誘人。抓住我們熟悉的方法讓我們覺得安全、舒服,舊有的習慣因此不斷被加強。若我們不懂得擇善固執,便會漫不經心地過一輩子了。

  幸運的是,佛教相信我們既然能串習成種種負面思想,自然能以同樣方法培養慈悲。這已有心理學上的證據。丹尼爾.高曼(2000,頁223)寫道:「人在情緒激昂或面臨危機時,腦部管理原始反應的邊緣系統便會發揮作用。這時情緒中樞會訴諸過去經驗中一再重複的習慣。」;霍華德.卡特勒(1999,頁19)說,腦細胞可以依據新的思想與經驗重新整合,發展新的行為模式。因此「心智訓練」是有可能的。

  佛教的方法有兩大類,即重複思維及觀想。前者指反覆思考某些道理。《入菩薩行》等經典,對此提供了很好的思路:我們之所以有煩惱,多少是因為我們未明瞭宇宙的本質,天真而固執地相信,快樂可以而且應該要永遠伴著我們,事物值得如我們所願地發展。痛苦都是不正常、不該存在的。因此對自己的際遇,或某些人的所作所為才會有很大的反應,並生起妒忌、瞋恨等負面情緒。但世界之大,有惡人是必然的;人生之長,有些不悅的際遇也是正常的。我們不可能每次遇到這些事都要發怒一番。且上述負面情緒不會為我們帶來甚麼實際的利益,所憎恨的對像也不會因此受傷。相反,最痛苦的首先就是自己。我們更會因此失去享受其他快樂的機會。這無疑是因小失大。

  憎恨既然令我們不快,就好比敵人。現實中我們連被蚊子叮也忍不了,必欲除之而後快,那為何我們不除去憎恨此大敵呢?現實的敵人只能傷害我們一時,憎恨卻能傷害我們一生!現實的敵人尚可跟他妥協,甚至化敵為友,但我們若對憎恨低頭,其力量只會更大,故我們必須清除之!

  何況,敵人或困難是鍛鍊我們安忍、慈悲心的助緣。藉著安忍的修行,讓我們消除業障,積集功德。因此其對我們不是有害,而是有益的,應該以歡喜心面對之。

  依據傳統,以上思維多於修持或禪坐前進行。而禪定本身也是一個有效的療法。它不僅能增進身心健康,促進正面思想。 當陷於負面情緒時,更可讓我們保持清明的心境,覺察自己的思想及情緒,終止盲目而不一定正面的慣性反應,並作出適當的行動。

  至於觀想方法,常用的有下列三者:

  一. 觀想慈悲。回憶曾關心、愛護你的人及事件,喚起那時你感到的愛,從新體驗是如何的震撼與感動。讓此感動保持在心中,接著憶起不同之眾生,打開你的心,任愛自心中流出,延伸到眾生身上。先從你最親近及最重視的人開始,再到不太熟絡的人、陌生人,甚至你不喜歡的人、敵人,乃至一切眾生。讓你的慈悲經過層層推展,變得廣大無邊。

  二. 施受法(又稱「自他交換」)。保持靜坐或你感到舒適的坐姿,當你吸氣時,觀想他人的一切痛苦及傷害,以黑煙的形相被你吸入;當你呼氣時,觀想把所有的愛、溫暖、慰藉、喜樂,以白光的形相給與他人。觀想的對象跟上一方法一樣,可由近及遠。姑勿論此法能否真的幫到他人,其作用主要是治療施行者本身。它能幫助行者打開自己的心,接納生命中的不幸,並摯誠祝福他人。後者意味著分享,開始放棄抓緊所有的貪戀習性,慈悲會隨之漸漸生起。此法在西方有很多成功例子。多少人修習後感到身心出現奇妙轉變,擺脫了一貫的執著或仇恨。

  三. 七重因果。簡言之,此法即觀想一切眾生過往生都曾作我父母,皆對我有恩。故我應對彼生起慈悲心,為之拔苦與樂。

  以上都建基於佛教的緣本道德觀。其跟儒教的孝本或耶教的神本道德觀不同,乃以透視人與人間的聯繫(因緣)引發慈悲。 慈悲之所以快樂,正因其使我們跟他人建立有意義的聯繫。


  本文的另一部分是智慧。為甚麼說它和慈悲一樣能帶來快樂呢?因為需要它來分辨真正的苦樂何在,即時及長遠之苦樂何依。再者,如果道德能保障快樂,那我們便需要智慧作出正確的道德判斷。

  首先,智慧有助我們對所謂的痛苦有正確的認知。對事方面,洞悉人生不如意事十嘗八九、因小失大的智慧(前文已述),讓我們於逆境時保持喜樂。

  研究顯示,對未來作壞的預期,可增加我們對現在的滿意度。 誠然,一位美國人Sylvia Boorstein這樣分享他接觸佛教的經驗:「第一次參加禪修閉關,聽到人們非常清楚地說,第一聖諦是生命充滿苦難,因為那是生命的本質,不是因為我門做錯事。我感覺如釋重負。遇見願意說生命是難,甚至常常是苦,並且坦然面對此事的人,讓我大大鬆了一口氣。最重要的是他們看起來很快樂,這對我來說是極大的安慰。我心想:『這裡的人就跟我一樣……他們知道真相,願意指出來,並能以平常心看待它。』」 《入菩薩行.安忍品》也比喻說,正如我們不想生病,疾病還是會出現,但只有愚人才會因此瞋恚疾病。

  對人方面,〈安忍品〉指出任由負面情緒生起,瞋恚他人是不智的。我們都有發怒、不滿之類的經驗,並了解其時的無助。縱使事後可能很後悔,但這些情緒不期而然湧現時,我們還是不由自主地率性行動。同樣地,惹怒我們的人也是由煩惱驅使,且也有類似的痛苦。正如我們被人用棍子打後,憎恨的不是棍子,而是驅役棍子的人。那為何要憎恨被煩惱控制的人呢?若人本性是愚癡的,對其不滿即等於不滿火有燒傷人的性質一樣傻;若人的愚癡是受外在因素影響,其仁善的本性只是像太陽被烏雲遮蔽罷了。因此,無論如何,瞋恨他人都是不合理的。

  其次,個人經驗可能影響到對道德、苦樂的判斷,故我們需要智慧去偽存真。古時有位羅馬地方官比索(G. Piso),一次派遣兩名士兵執行任務,但其後只得一人回來。比索武斷地認為該名士兵殺了另一人,遂不聽解釋將其處死。行刑前的一刻,失蹤的士兵突然出現。整支軍隊都為此喝采,劊子手也鬆口氣停止行刑。然而比索覺得士兵的喝采是在嘲笑他的判斷,因此氣得面紅耳熱,下令除原來被判死刑的士兵外,失蹤回來的士兵跟劊子手亦要處死。

  故事中其實沒有人針對比索,但他因自卑的心魔作怪,主觀地將人們的反應解釋為對其的羞辱。 旁觀者可以很輕易看到比索的問題,然而當這情況發生在自己身上時,卻可能被偏見完全矇蔽心眼,覺得他人的過錯是那麼的真實。以為事實擺在眼前,毋庸置疑。

  嫉妒、挑剔他人,都可能是自我形象低落的結果。有時人將自我看得太重,以為不平事都是衝著自己來的。沒想到問題可能不在對方,而在於自己依過去經驗解讀當時的情景。一個人做出某一行為有多種可能原因,或許牽涉複雜的背景及人事。諸如成長過程、心情、當時際遇及情況等。何況,一個人出現問題不一定僅由其個人因素引起,可能是團體問題的浮現。我們不能肯定他人做了自己不能接受的事,他就一定心地不好。很多人常犯的毛病正是以一己的猜測為定論,或以常見原因否定個別情況,而拒絕反思自己推理的準確度。

  另外,有人會把他人和自己不同之處,與私德有虧詭秘地連結起來。或將指責他人的慾望及藉口合理化,以道德包裝一己之愛惡。

  《列子.說符》記載了兩個故事,正好說明上述情況:其一,某人遺失了斧頭,懷疑是鄰居的兒子所偷。他看鄰居兒子的動作、神態、說話,無一不像是盜斧賊。後來他找回斧頭,再看鄰居兒子,卻覺得其任何一方面都不像是賊。

  其二,某人家中有枯樹,鄰人以不祥為由建議他把樹砍掉(按:在古代中國這是合理的理由)。事後鄰人不想浪費,請他給與斷枝作柴薪。他即勃然大怒,說鄰人原來是為了用柴才設計騙他砍樹。

  這兩個故事中,誰是誰非都是主人翁自己想出來的。我們要知道,心靈有缺陷的人,自然只看到人的缺點。即使佛陀再世,也可能會認為他對自己不是。

  凡此種種,可見明辨是非的智慧,對能否生起慈悲有一定的影響。故我們應多加審察自己的心,檢查思考過程。或加強培養慈悲,以寬恕和包容削弱批判的攻擊性。

  最後,願大家都能了解慈悲與智慧的精義,並活用之以臻於至善樂境。茲以《入菩薩行.護正知品》一段經文結束本文:「頑劣的眾生多如虛空,我豈能全馴服他們?止息心內的憎恨,即等如滅盡所有敵人了。正如欲走路走得舒適,何須以大量的皮革覆蓋整片大地?只要把一小片皮革裹在鞋底就行了。同一道理,我不可能完全降服外界的仇敵,只需調伏內在的嗔恨,何須費力制服外敵?」


注一:韓愈《原道》:「博愛之謂仁。」

注二:指要求外物永恆,就像對牛彈琴者不理解牛的本質,單方面要求其聽懂琴音。

注三:當然,後一例子中指的都是心理健康的人。若心理不健康者,諸如抑鬱症患者,凡事都向負面處想,小小不如意都能令其苦悶很久。

注四:同理心指人飢己飢、愛人如己的心態,與慈悲有共通之處。這間接證明了人我的分別心是慈悲的障礙。




本文為筆者於香港中文大學、香港大學、珠海書院三家佛學會合辦之「佛理文化營2003」中的演講稿,經修改後發表於《菩提月刊》第23523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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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藤素 2019-12-23 01:3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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