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的慈悲 4
騎到高架橋附近的那間燒鴨店,阿國原本想準備一個香氣四溢的三寶飯便當,後來他決定,在這冷冽的冬季裡,用一碗熱呼呼的魷魚羹麵,暖暖小忠的胃和身體,也暖暖彼此早已化為灰燼的情誼。
那是幾天前的事了。
阿國從冷藏冰箱走出,這種天氣要補冷藏飲料,是種很痛苦的事,他不得不穿上厚重的外套。
走回倉庫,他習慣性的望了望監視螢幕,倒不是為了要監視外面工讀生店員有沒有偷懶,純粹只是要確認收銀的狀況是否正常,在必要時伸出援手。
即使是自己出資的加盟店,他和老婆都還是非常遵守總公司對加盟店的要求,所以,只要在店裡,他都還是遵著〝店長〞的行為模式在工作。
他開始整理剛剛補貨拆箱的零食,把性質或外場擺放位置相近的零食湊成一箱,然後在箱口挖一個洞,以利臨時補貨時可以順手抓取,最後,把這些貨品堆放在櫃上。
望了望辦公桌上牆上的鐘,已過了中午用餐時間一個多小時,正是人潮較少之際,是時候讓工讀生休息去吃飯了。
但他先打開倉庫後面的那道門,走出室外,掏了根菸點了起來。
說是室外,其實是兩棟建築物之間的防火巷,巷口曾經還有一攤豬血湯很好吃的小吃攤在那擺過,後來搬到更大的地方去了。
這間店就是他和老婆開的第2間加盟店,房東其實就是自己的岳父。他和老婆花了好大的心力才說服岳父以低於行情很多的價錢租給他們當作他們事業版圖第一次擴展的點。
說實在的,阿國的岳父一開始並不相信阿國。
他們的婚姻曾經遭受岳父的無情阻擾,原因沒有別的,為的只是阿國當初工作非常不穩定,雖然都能在很快的時間找著工作,但怎麼樣都也只是電子工廠裡的一個小小幹部。
而老婆的家裡,卻是在台北、台中、新竹、上海各有一間電子工廠的上層社會人士。要不是背著小忠偷偷參加舊同事的生日趴,阿國也不可能有機會在新竹認識那個時候也在父親公司上班的老婆。
(或許,其實,阿國看上的就是老婆家裡的經濟狀況,只是他一直認為,即時到現在,他都還是認為,當初離開小忠,只是因為自己根本不是同志,不該跟男人有不尋常的關係。)
菸將盡,他抽上最後一口,打算回店裡換工讀生店員去吃飯,一個喝斥的聲音卻吸引住他的注意,他順著聲音望去,是隔了兩間店遠,賣鵝肉的小吃店那裡。
洗碗的歐巴桑大聲責罵著一個流浪漢,聽起來,是那流浪漢亂翻他們的垃圾桶,歐巴桑並不敢靠近那男子,只是遠遠的罵著,男子不為所動,自顧自的翻著。
他想看清楚那男的是智障還是只是一般的流浪漢,那男子猛不防的頭一抬,直楞楞的望向了阿國。
他花了一段時間才看清楚那男子的長相,卻頓時心裡一驚。好……好……好熟悉的面孔!
沒錯!好熟悉的面孔!!
他大步跨了過去,想要證實自己看到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見到小忠,怎麼會是這樣的模樣?
小忠或許被他這樣的舉動嚇到,轉身拔腿就跑,他知道自己嚇到了小忠,連忙大叫:「小忠~~小忠~~你不要跑~~我阿國啊~~~」
小忠慢下了腳步,然後停下來,阿國跟著停了腳步,氣喘吁吁。
小忠回頭望了望他,他無法從小忠骯髒的臉孔看出他的表情,只有開口問:「小忠?你是小忠嗎?我阿國啊~~」
讓他意外的是,小忠沒有多看他幾秒,就再度轉身拔腿狂奔,他只有跟著跨出腳步跟了上去,沒想到,在徵信社還沒給他回音之前,他就自己遇見了小忠,無論如何,他要掌握小忠的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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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忠先望了望四周,確定沒有人在盯著他瞧之後,從那張破草席下掏出一包全新的菸,和一個漂亮的藍色打火機,動作迅速的點起一根之後,又巡視了一遍四周,一個人這樣生活久了,他需要懂得如何保護自己。(其實,他根本不懂怎麼保護自己。)
菸是昨天,那個男人給的,給他前,那男人還說著:「你以前都抽這牌子,喏~~你收好…還有…你看…我記得你喜歡藍色,給你挑了個藍色的打火機…喏~~」
這幾天,男人固定在用餐時間帶食物過來,他不知道那男人為什麼對他這麼好,他在心裡猜著男人一定有所目的。
不過,這幾年,他已經習慣靠出賣身體換得果腹的一餐,所以只要男人繼續送餐來,他不會拒絕。
那是幾天前的事了。
一樣是飢腸轆轆的身軀,他甚至硬是逼自己睡到下午才起床,但還是承受不住人體自然的反應,先是走到他常去的那公園,在確定公園裡不會出現〝善心人士〞之後,他開始走出公園覓食。
小忠住在那高架橋下很久了,他只模糊的記得,在他確定自己回到板橋,卻回不了家的沒多久,一個年老,也是流浪漢的阿伯收留了他,大概一年前,那個阿伯出去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説是〝住〞,其實不過就是幾塊薄木板順著地形圍起來的四方小格,塞著幾件破爛衣服和一床薄的不能再薄的棉被當作保暖用。
阿伯還在時,有的時候無緣故的發脾氣,會不准他進去那方格裡,夏天還好,冬天就有罪受了。
他第一個想到的是那個市場,市場裡那間賣中式早餐的年輕夫妻老闆,會為了怕他打擾生意,送上一杯加了蛋的豆漿,有的時候,生意不忙的時候,老闆娘會親自包一個飯糰給他,還會問著:「你家住哪裡?年紀輕輕的,為什麼不回家去?」。
但關上的店門讓他失望,他根本算不準早餐店的打烊時間。
他開始漫無目的的走著,見到垃圾筒就翻,但那天他的運氣非常不好,一無所獲的他,在翻找垃圾桶之際,哭了出來。但他沒有讓自己脆弱很久,這幾年,他早就學會不斷的告訴自己「要堅強」。
拐進那防火巷,他記得那間鵝肉店洗碗的阿姨,只要看到他出現,會偷偷把客人吃剩的飯菜打包給他,還會叮嚀他:「快走!不要讓我老闆看見!」
他捏手捏腳的往鵝肉店前進,遠遠的,他看見一個男人站在那裡抽菸,那原本讓他有點卻步,但他的生理反應不容許他有任何遲疑,所以他還是鼓起勇氣走到鵝肉店的後門。
那間鵝肉店把後面防火巷的空間,當作食材的準備區,生意上門之後,就變成洗碗洗餐具的地方,當然,廚餘也都是在這裡收拾。
他走近,直挺挺的站在洗碗台的旁邊,等待那個好心阿姨的出現,可是他的腸胃和腦子不聽他的使喚,確定那抽菸的男子並沒有注意到他之後,他開始翻動垃圾桶。
一個歐巴桑走了出來,他心裡卻從期待變為失望,並不是那和藹可親的阿姨。歐巴桑的罵聲不斷,他只想在最快的時間內翻到食物,然後迅速離開這裡。
他的心裡其實慌亂的很,他想要知道歐巴桑的罵聲沒有吸引到那抽菸男人的注意,所以他抬頭望了一下那男人。那男人的表情有些扭曲,他看過很多次這種表情,那代表著嫌惡,充斥著敵意,他希望那男人不要多管閒事。
但事與願違,那男人朝他大步走了過來,他不得不離開了,否則,他不知道男人會用什麼字眼來驅趕他。
跨出步伐,他一股腦的跑走,卻聽見男人叫了他的名字。
即使忘了家在哪裡,他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名字。只是,他已經好久好久沒聽到別人叫他的名字。
「小忠~~小忠~~你不要跑~~我阿國啊~~~」那男人喊著,他因此停下了腳步。
「阿國」??那個男人叫「阿國」?他在狂亂心跳之際,思考著這個名字對他的意義,他知道這個名字代表著什麼,但他怎麼也想不起來。
男人又開口說話:「小忠?你是小忠嗎?我阿國啊~~」
像是一根針扎入腦海,接著又扎入心田似的,他感覺自己隱隱作痛,不想再多加思考,他轉身再度跨開步伐,只想回到那薄木板的四方小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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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狂奔,阿國不斷追著,他不敢再大叫,怕路人以為發生了什麼,反而更弄遭整個狀況,甚至差點兒因為紅燈而追丟了小忠。
小忠衝回小方格,他擔心阿國對他不利,第一件事就是順手抓起以前阿伯拿來教訓他的木棍,對著捏手捏腳靠近的阿國揮舞著。
「你不…不要…過來…我什麼…都沒拿…沒拿…」小忠喊著。
瞧見這一幕的阿國,心房瞬間崩潰,雖然早已耳聞小忠的狀況,但他還是完完全全沒有辦法想像小忠會變成這樣,他感覺眼淚隨時都會伴隨狂亂的心跳飛奔出來。
「小忠~~是我~~阿國啊~~」他的聲音顫抖。
有些換不過氣來的小忠沒有接話,仍只是揮著木棍。
阿國這才意識過來,小忠根本已經認不得他,他在心裡大嘆了一口氣,好久沒有以這樣速度跑步的雙腿,也在這個時候突然癱軟,一個不注意,他整個坐在地上。
小忠倒是還保持著警戒的狀態。
阿國把頭埋進自己的雙手中,一連嘆了好幾口氣,一時之間,他也不曉得該怎麼面對已經忘了他是誰的小忠。
望著癱軟坐在地上的阿國,小忠觀察的到男人並不會對他動粗,他慢慢的放下木棍。
「我是阿國啊~~你真的都不記得了嗎?我們在新竹認識的啊,你還讓我搬進你住的地方啊…然後你還…」,阿國原本要說的是:「然後你還愛過我…」,但硬是吞了回去沒說出口。
小忠望著胡言亂語的阿國,雖然沒了警戒狀態,但他還是不自主的發著抖。
他並不清楚阿國說的是什麼。
對望了一會,阿國知道小忠真的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小忠,他的愧疚感再度鋪天蓋地席捲而來,掏出了菸,他想緩合自己的情緒。菸點上的同時,他看見小忠向他伸出了一隻手。
他的心臟猛烈跳了一下,嘴角不自覺的揚起,掏出一根菸,刻意走近為小忠點上,他認為他已經打開了小忠的心房。
鬆懈下來,那生理反應卻再度襲來,小忠開口向阿國乞求:「可以…給我…幾…幾十塊嗎?……我…好…好幾天沒…沒吃…沒吃飯了…」。他鼓起好大的勇氣,才敢跟阿國開口。
阿國的眼淚這次是真的流了下來,他突然醒悟自己所做的一切,對小忠的影響有多麼嚴重,他不由自主的抽蓄著身軀大聲哭著。
小忠望著失控的阿國,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他想要摸摸阿國藏在雙手中的頭,但始終沒能提起勇氣這麼做。
阿國沒讓自己崩潰太久。「你想吃什麼?我去買!我現在馬上就去買!!」。
他從來不知道,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可以如此的意義深遠。
是的,他們重逢了。
說不定我吃過他們開的早餐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