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的慈悲 2
五年多前,一整夜沒睡的小忠,在凌晨時分向父母告別。直到現在,即使他已經忘了回家的路,但唯一會讓他傷心大哭的,還是母親那天不捨難過的眼淚。
那一天的火車上,他小心翼翼的展開父母出門錢塞給的那封信,望著十五張千元紙鈔,他再度哭了出來。雖然不算大數目,但以家裡現在的狀況而言,他實在難以想像父母是歷經了什麼樣的狀況才湊出這些錢。
他的哭泣聲引來了斜前座女子的注意,女子轉頭望了望小忠,這讓他瞬間紅了雙頰,拉起帽T,把自己蓋進帽子裡。
然而,他的哭泣並沒有停止,無止盡的自責在他心裡滿滿的塞住。他怎麼也想不到,一直是爸媽的驕傲的他,怎麼會淪落到需要躲債的地步?不但在家裡發生大事之際沒能伸出援手,反而雪上加霜的給家裡添上麻煩。
他想起每天固定打來的銀行催繳電話,更想起直接上門要錢的人是如何冷嘲熱諷的汙辱他和父母,還在唸書的兩個妹妹甚至因此連正眼都不再看他一眼。
一個高大的男人從走道經過,那讓小忠嚇了好大一跳,下意識的把自己整個人縮進其實本來就不大的座位裡,即使那男人也被小忠嚇了一跳,他還是不可克制的全身發抖著。
他開始懷疑這節車廂裡坐的所謂旅客,其實都是銀行派來的,這些人可能隨時會把他抓起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他的腦海一次又一次的重複這句話。
一個名字在腦裡閃過,連同他的相貌和聲音。
同時,一個好熟悉的場景也在腦中成型,一場他經歷過〝築夢〞和〝絕望〞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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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幫忙洗滌和收拾關店後的清理工作的歐巴桑離開之後,確定鐵捲門碰的一聲與地面完全密合,小忠走向那小小櫃台,用鑰匙打開最上一層抽屜,把收在裡面,今天的所有收入全部取出,點了起來。
他嘆了口氣,算一算,今天一整天又白忙了。他不禁抬起頭望了望整個店面,大約20坪,幾個月前頂下的自助餐店,原本只是一間只賣排骨飯、雞腿飯固定飯盒的餐店,只因為阿國的所謂〝夢想〞,貿然辭掉工作,找來阿國那曾在五星級飯店當過廚師的國小同學當師傅,一股腦兒的投入這份所謂的〝事業〞裡。
他記得那天阿國騎著摩托車載著他來到這間店的情景和說過的話。
「就這間了。」阿國邊脫下安全帽邊說著,用手指了指已過中午用餐時間理當生意清淡但卻仍門庭若市的便當店。又說:「聽說是因為老闆得了癌症,兩夫婦已經沒有心力做下去,所以才想要頂給人家。」
小忠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
阿國繼續說著:「之前那貸款不是還有一點錢嗎?」他用溫柔的眼光望著小忠,再說:「我們之前真的太天真了,想說靠直銷可以賺一筆大錢,可是……唉~~」。
阿國這口氣嘆的聽不出是否真心,沒等小忠說話,他把頭再轉向便當店,說:「還是開個店比較實在…我跟你說過啊…我舅舅就是靠賣吃的,在土城買了兩間房…」
小忠還是沒有講話,其實,他在阿國一開始提出這個構想的時候就已經做了決定,只是他一直沒有說出口。(或者該說,小忠根本沒有決定什麼。)
阿國還是自顧自的說著:「先開這一家,等生意好一點,開始賺錢了,再想辦法在竹科那附近再開一家…」。
他越說越帶勁,甚至握住了小忠的手,「等到開到第三家,就可以交給別人來管,我們就當名副其實的老闆,搞不好,我們就可以安心的過我們想要的生活了啊。」
小忠聽的心花怒放,那一句「安心的過我們想要的生活了啊」響徹耳畔,他更於此同時想到了當他向銀行貸的那筆錢順利匯到戶頭,把存摺明細攤給阿國看的那天晚上,阿國毫不做作矯飾的和他發生第一次的關係,甚至,在他把貸款拿去進了大批的直銷貨品,讓他們兩個人快速升上皇冠級直銷商的那幾個月內,阿國對他的身體的需求,更像是天雷地火之間的猛烈爆發。
小忠又嘆了口氣,他對想起和阿國曾有的快樂日子感到一絲絲的痛楚,更讓他痛不欲生的,是他完全不知道如何與阿國重修舊好。
那一天打開房門,小忠沒看見人,卻望見客廳茶几上,有用餐過後的痕跡,兩個碗,兩雙筷子,兩杯剩下半杯的珍珠奶茶,他知道是阿國,和阿國那兩個月前認識的女子。
自助餐店正式開業之後,忙碌的生活開始佔據了小忠和阿國的24小時。剛開始的生意真的好到他倆都有點招架不住,當然,其實多少是因為他們真的不熟悉餐飲業的經營方式,難免有些手忙腳亂。
他們兩人獨處的時間越來越少,輪流早起去市場採買,每天晚上回到家看個新聞,洗完澡之後就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倒頭睡去。雖然固定在星期日休息不營業,但連之前的公司同事相約唱個KTV,都會因為只想好好在家休息一下而懶得參予。
甚至,兩個人在工作中,還常常因為理念不和而發生爭吵。
小忠和阿國兩個人,是兩年前在新竹同一家公司認識的,當時,小忠已經是那間電子公司的主任,阿國則是公司從台北挖角下來的另一個空降主任。
小忠因為當初一起承租一間兩人房的室友離職搬走需要另徵室友,阿國也因為剛從台北下來新竹工作需要租屋,也正好對小忠承租的房子很滿意而搬了進去,搬進來之後沒多久,才又知道原來兩人都來自台北板橋。
而一段慌亂、沒有秩序,完全不該這樣經營下去的友誼,就這樣開始。
小忠從客廳望去阿國的房間,房門緊閉,仔細聆聽,他聽見了一對男女正在笑鬧的聲音,他想都沒想,掉頭走人,臨走前,還刻意以最大的力氣關房門,是憤怒,也是抗議。
他到現在都還不知道阿國怎麼認識那個女的,只記得一個生意冷清的下午,那個女子出現在餐店門口,小忠熱情的招呼只換來女子伸出手搖了搖,接著聽到阿國大聲說著:「喔~~我朋友啦…」,然後,連個理由都不給的,就帶走安全帽和那女子離開餐店。
那個時候,餐店正招逢重大衝擊,一間開的更大,裝潢更美麗的自助餐店開在他們餐店的斜對面,更以低價促銷,把原來他們的客人都招引了過去。
小忠走向大馬路,巷內家家戶戶似乎正在飄散著溫馨的家庭氣氛,一輛機車呼嘯而過,差點撞上了走在前方的他,他嚇了好大一跳,心臟加速狂跳,血液瞬間充回心臟的同時,他感覺一股怒氣也衝入了腦門。
阿國還不到8點就又匆匆離開了,那還算是餐店需要人手之際。剛開始,他還會很客氣的跟小忠請假,但自從他們大吵一架之後,阿國就變成要來即來,想走即走的屌兒啷噹。
吵架,其實是因為大受打擊的生意,多少,也是因為小忠感覺女子正在威脅自己在阿國心中的地位。
許多的深夜裡,他被隔壁房間傳來陣陣不堪入耳的呻吟聲吵的無法安眠,而日子久了,女子更是變本加厲,像是動物在自己領土撒尿宣示主權的示威著。
每一次,都深深的刺痛了小忠的心。但,他又要以怎樣的身分要回阿國?情人?還是單純的室友?他壓根無法了解阿國原來是喜歡女人的。
「你滿腦子就只想打砲就對了!!」這句話小忠聲嘶力竭的喊著,在他們為了餐店的存續問題爭吵之間。
「幹!~~對啦,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要幹你?!你娘勒…」阿國以更大的聲音回應,一字一句徹底傷害小忠卻不自知,甚至,轉頭就走,用力甩門。
就是今天而已,在阿國沒有報備就離開餐店之時,小忠就計畫打烊之後,跟阿國好好的談一談餐店的未來,他清楚,阿國對這間店已經失去耐心,似乎也不想再盡任何努力,但不管怎樣,那曾經是阿國的夢想,小忠希望這份夢想能夠開花結果。
沒想到,他回到家看到的只是客廳茶几上的杯盤狼藉,什麼時候,他變成了他們兩人的佣人?什麼時候,他必須看那女子的臉色?什麼時候,阿國已經不再在乎他的喜怒哀樂?
夢想怎麼辦?友情怎麼辦?未來怎麼辦?
那筆不算小數目,當初為了阿國向銀行貸的錢怎麼辦?
他的腦筋快速的旋轉著好幾個問題,他覺得有點腳軟,似乎就快要跌倒在地,一陣委屈感洶湧而至。
就在這個時候,他的手機響了起來。
「你在哪裡?」阿國的聲音聽的出來是憤怒。
「哼!干你屁事?!你會在乎嗎?」小忠也不想耐下性子。
「有必要那麼大聲關門嗎?」阿國像個流氓的口氣,不斷的打擊著小忠。
「喝~~你有聽到喔?我以為你只聽得到那個女的的聲音。」
「哼~~」聽的出來阿國吐了很大一口氣,「你現在回來,我們好好談談店的事情。」
「上次不是說過不管怎麼樣,再撐三個月再來看,怎麼現在還不到三個月耶?」小忠用不耐煩表示抗議。
「不要傻了好不好?我不想再浪費時間了,還是早點收吧,以免我們損失更多。」
「損失?你會有什麼損失?」小忠質疑,他有想要攤牌的念頭,但「從頭到尾都是我的錢」這句話,他還是沒有說出口。
「夠了…你現在根本很難溝通,我不想再跟你有任何關係。」阿國宣告訣別。「我們還是早點把這間店解決掉吧。」
小忠沒有太多的心情起伏,他只是冷冷地說:「這不是你的夢想嗎?怎麼現在變成是你一直想要擺脫掉的噩夢?」
「對~~現在對我就是噩夢!!」阿國激動起來。
「為什麼?你怎麼可以變的那麼快?」再怎麼堅強,小忠的言語中還是流露出懦弱。「我認識你兩年,那個女的才認識你多久?你就為了她要跟我斷交?過去說的那些都是屁嗎?」
「你夠了沒有啊?自從我認識她,你就一天到晚用她當藉口跟我吵架,你真的以為你是我女朋友嗎?蛤?」阿國越發冷酷的說著。
「那…那…」委屈感在小忠心裡蔓延。
「該結束了吧?!你一直把我幻象成你的男朋友,我也不過是配合你演出,再怎麼樣我是正常男人,你該停止你的幻想了!!」
小忠終於癱軟跌倒,現實是如此殘酷的往他身上心上插上幾萬支箭,痛心的是,阿國說的這些話,小忠心知肚明,只是他選擇暫時躲進幻想裡。
「我跟她打算回台北…花的用的,我總有一天會還…」沒等小忠回話,阿國就掛了電話,鐵了心,他義無反顧,只想要徹底斷絕和小忠的不倫。(阿國心中定義的〝不倫〞。)
小忠恍惚遊盪,不自覺的回到了餐店,複雜且難以平復的紊亂情緒在心中揮之不去。
「好啊~~好啊~~一切到此為止!!」他砸了店裡所有的器具、桌椅,然後發了一封只有「我恨你」三個字的簡訊給阿國之後,連夜回到台北,什麼也沒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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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那不堪回想的一切,想到讓他痛不欲生的人物,他好害怕好害怕,只想像上次那樣,離開,眼不見為淨。(其實,是逃避。)
他發現越來越多的眼神望了過來,甚至,稍早來查票的那車長,似乎睜大了眼睛望著他,用最可疑的表情望著他,他感覺,身邊所有的人都像是想要把他揪出來示眾那般的望著他。
他在火車停好的霎那,跳下了月台,加速狂奔,他在心中大聲的吶喊著:「不要抓我~~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奮力奔跑,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等到他感覺自己安全了之時,他才清醒自己好像提早下了車,他是要回家才對的。
他告訴自己:「我是要回板橋的。」
他放慢腳步,恢復平靜,下意識的哼起了歌。
你溫柔的慈悲
讓我不知該如何面對
再也不能給我任何安慰
再也阻擋不了我的淚水
你溫柔的慈悲
讓我不知道如何後悔
再也不可能有任何改變
再也癒合不了我的心碎
一首他一直希望阿國能夠聽懂的歌,他重複唱著一遍又一遍,伴隨著有些顛簸的腳步,雖然茫然恍惚,卻堅定的往〝回家〞的路前進。
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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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脫稿很久囉~~(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