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15 23:20:41劉俊余

許悔之詩中慢節奏的美學

遠古的時代,詩的傳播來自於口述。古希臘的荷馬史詩就是以吟唱的方式,將傳說、神話、英雄的史跡給傳述下去,西方的詩來自唱遊詩人彈唱的詩歌,詩與歌,也就是與音樂脫離不了關係。中國的詩歌傳統也是來自於民間的歌謠,中國詩歌的先祖《詩經》就是一本歌謠集。中國的詩歌從歌謠逐漸蛻變,從歌謠的傳頌到文字的書寫,詩從歌謠的隨性也逐漸變成講求文字的聲韻節奏,中國的詩歌從聲韻較自由的古體詩與樂府詩到嚴格講究文字平仄的近體詩,韻腳也較不自由,凡一種文體的演變,概應當代文豪而生,近體詩經過李白、杜甫、王維、杜牧、李商隱等英豪的運用,後繼之輩難以出新詞,而演化出了宋詞,中國的詩文化又回到歌謠的本位。後至元曲、明清戲曲,詩都與音樂脫離不了關係。

政治從君主專制進入了人民自主,文學也隨文言的制約進入白話文學時期,文學和政治思想一樣,進入了解放時期,逐漸擺脫舊文學束縛,走出屬於新時代的文學風格。新詩的發展,起初也受到舊文學的影響,最初的新月詩派依然講究詩文外在的押韻,當時的一代宗匠徐志摩、聞一多莫不如此,還好這些詩人皆遠至國外求學,其詩文皆從國外獲得了養分,徐志摩與聞一多皆從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身上找到其所欲學習的典範。新詩不斷發展,漸漸不再依恃外在的語言聲韻,而尋求更廣闊的表現空間。尋求內在的美學、內在的肌理、內在的節奏。

到了台灣的新文學,台灣現代詩的發展,更變本加厲地往自由詩體的方向發展。所謂的自由詩體是指完全拋棄現代詩的外在形式的依恃,不再進行對仗,不再進行押韻,不再有平仄,沒有句數、字數的限制。完全讓詩人憑藉自己的內在的肌理去完成詩作,但是沒有限制,並不代表漫無章法。一覽台灣優秀的現代詩人雖沒有外在的格律加以約束,但其精神氣度、生命的肌理、內化的語言節奏都展現在其作品上。

許悔之的詩作也不例外,許悔之本身陰柔、憂鬱的氣質毫不掩飾地表現在詩作中,許悔之的詩某一些詩作類似一詠一嘆似的緩慢節奏。悠悠緩緩的節奏,如散步般,一詠一嘆,故名之為慢節奏美學。比如〈有鹿〉一詩:

 

天空持續燃放著

無聲的火花

我們停步

牽著手

於彼大澤

和一隻鹿對望

良久

有鹿

有鹿哀愁
食野之百合
[1]

 

此詩是許悔之慢節奏美學的一個示範,〈有鹿〉一詩幾乎每一句都是獨立的,語氣並不連貫,加上詩句的句子簡短,念誦的時候,需不斷地換氣,使得詩的節奏緩慢。語言和精神互涉,「天空持續燃放著/無聲的火花」因為無聲與持續給人停頓的感覺,在心中默想和默念此詩句產生一種傭慵懶懶的感覺,一種很慢很慢的節奏,如波浪的起伏,又如「我們停步/牽著手/於彼大澤/和一隻鹿對望/良久」詩句中的停步,牽著手,在讀者心中的映像造成一種緩慢的效果,和一隻鹿對望又造成一個停頓,詩的調子在良久一詞緩慢了下來,而詩的尾段,「有鹿/有鹿哀愁/食野之百合」詩句不斷拉長,配合詩句所造成的餘韻,造成一種悠悠緩緩的效果。

許悔之的詩的緩慢節奏來自內在的神韻及憂鬱的氣質,又如〈香氣〉一詩:

 

握著一枝花

你來過我的房間

又走了

 

僅留下

淡淡的香氣

此刻猶不忍散去

 

啊無邊幸福

無間地獄[2]

 

〈香氣〉一詩第一段詩僅僅是個散文,到了第二段詩句開始虛化,淡淡的香氣,如有靈氣的鬼魂,徘徊不去,此時詩句有大提琴所造成的餘韻裊裊的氣氛,最後一段由兩句感嘆句構成,一句一詠,節奏有如緩緩飄散的香氣。

許悔之的詩句之所以內在的神韻悠悠緩緩,主要是由於詩人的溫柔性格,比如〈悲傷‧賦格‧三重奏〉:

 

1

醉了

感覺死很接近

 

悲傷

不過一彈指

2

醉了

感覺死很接近

 

頭上的花枯萎了

 

悲傷

不過一彈指

3

醉了

感覺死很接近

 

在悉知悉見的菩薩面前

 

悲傷

不過一彈指[3]

 

所謂的賦格,其名稱來自於拉丁文的fuga,其意義是「追逐」,賦格是音樂創作的一種形式,當主題在一個聲部出現後,後面的聲部模彷前面的聲部,後面的聲部與前面的聲部形成互問互答,互相追逐的情況。[4]許悔之在後段的詩句都是前段詩句的補充。在佛教的典故中天人壽盡時,有五種現象會出現,天人的身上所穿的天衣會出現穢垢,頭上的花朵會枯萎,雙腋會流汗,身體會發出惡臭,對原本安樂的生活產生厭倦。此時天人壽盡,會再踏入輪迴。悉知悉見的菩薩是象徵永恆的生命,在永恆的面前凡夫的生死都顯得如彈指般的短暫。在這一首詩裡許悔知也是一句一詠,讀者在內心默讀著,就好像在聽著音樂的慢板,詩人在詩中呢呢喃喃,彷若對著情人絮語。

又例如〈腳踝〉一詩:

 

空空的花瓶啊

莫名的淚水

白白的玫瑰啊

細細的雪

 

腳踝哀傷時

恰巧行過玫瑰園[5]

 

這首詩是由首段「啊」和語氣的不連貫來造成節奏的緩慢,詩裡頭充滿隱喻和聯想,莫名的淚水是因花瓶空空而流,詩人想望應該有白色的玫瑰插在花瓶中,但是又沒有,心中因失望而下起細細的雪。因想像與現實落差,導致如腳踝(受傷時)哀傷走過玫瑰園,在痛楚上又加上了痛楚。

 

結語

 

讀許悔之詩作,有如聽到音樂的慢板,徐徐緩緩,柔和而溫雅優美,越是近期的詩作越是有這樣的特色,內化的慢節奏不但使讀者在閱讀之時,如悠然閒步,放慢閱讀的節奏,融入詩人的詩心,更使讀者在閱讀完畢之時,產生餘音嫋嫋的美感經驗。

 



[1]許悔之《有鹿哀愁》,台北:大田,20006月初版,24頁。

[2]許悔之《有鹿哀愁》,同註26534頁。

[3] 許悔之《有鹿哀愁》,台北:大田,20006月初版,66-67頁。

[4] 參考《大不列顛百科全書5》,台北:丹青圖書有限公司,1987年,235頁。

[5] 許悔之《有鹿哀愁》,台北:大田,20006月初版,10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