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4-30 21:21:21椰果

〈櫻花祭〉之一 引自張曼娟《煙花渡口》

 

雅典是在那一刻,有了謀殺他的念頭的。

當雅典按下快門的時候,他歡呼起來,與餐廳老闆娘握手,一邊把旅遊雜誌上老闆娘的相片展示給她們看,一邊用彆腳的日文說著,為了尋找這家餐廳,他們花了多少時間。兩位老闆娘臉上有著耐煩的神情,微笑著在他們面前送上烤燙的鐵板與鴨肉。他興高采烈向雅典演講,說明這種料理是皇家出外狩獵時,鄉間農民用肥鴨在鋤頭上烤出來,招待皇室的佳餚。

「妳看!妳看!真的是鋤頭耶。」他整張臉都泛著興奮的紅光。

兩個老闆娘說了一堆客氣話後,鞠躬離開了。

他為什麼這麼高興呢?這不是他們倆最後的離別旅行嗎?雅典估量著,如果把燒熱的鋤頭砸向他的太陽穴,會不會致命?他死後她會立即離去,收拾簡單的行李搭機回台北。

反正,沒有人知道他們結伴旅行,沒有人知道,他們曾經相戀。

「哇!妳嚐嚐,嚐嚐這鴨肉的味道,真是,真是不錯啊。」他把一片剛剛烤好,滴著油的暗粉色肉片浸在她的調味碟裡。

祇園華燈初上,異鄉的夜晚,她只有他一個人,她不能殺他。


雅典把馬鈴薯一片片排列在鋤頭周圍,再把鴨肉片放中間,烤出來的鴨油滋滋響著,流向馬鈴薯。

他觀看著,無聲地笑起來:「妳真是有天份,最會吃的女人。」

追求她的時候,他看見的絕不是她吃的天份:「世界這麼大,可是,如果沒有妳,到哪裡也是荒涼的。」

他還給過她承諾:「我和我老婆早就互不干涉了,只是以前沒遇見妳,所以,沒有離婚的理由。」

他也給了她保證:「如果孩子和妳要我做選擇,我當然選妳。孩子會長大的嘛,他們有自己的世界,我也有我的世界。」

就是因為這些那些動人的肺腑之言,她才愛上他的。

他們的戀愛很秘密,每年三次的旅行,才能光明正大的同進同出。

剛開始旅行的時候,她慫恿他為老婆孩子買點禮物,他總說沒必要,卻會在她的行李中偷偷塞進小禮物。後來,她發現他悄悄地在旅途中買女裝、巧克力。

上一次旅行也是到日本,住在東京的飯店裡,他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彩色糖果,喀啦一聲,再放不回去了。

「好吧,我吃吧。」雅典說。

他一把搶回來:「這是小孩子吃的。」

說著,疾迅地塞進自己的行李中,雅典怔怔地站著,那時便隱隱覺得了什麼。

「我覺得妳最特別的就是理性美。」他是這樣與她談分手的:「我沒勇氣向老婆和孩子交代,他們不會原諒我……但,我知道妳一定能諒解。」

為什麼?為什麼我一定要諒解?她並沒有與他吵鬧,只是開始失眠,大把大把掉頭髮。

一個多月之後,她約了他見面,問他:「你答應過我要去京都旅行的,還去不去呢?」

他看著她打薄剪短的頭髮,暗紫色的眼圈,一種頹廢的美感,慨嘆地:「女人真是多變,瞧妳像個孩子似的,去啊!怎麼不去呢?」遲緩了一下,他瞇了瞇眼,像在緬懷什麼:「反正是最後的旅行。」

為什麼要約他去旅行呢?

她明明知道到這個地步,是非分手不可的了,可是,什麼時候結束?什麼方式結束?得由她來拿主意。

她向他要了這次的旅行。

一到京都車站,她就後悔了,完全不是她想像的古樸素雅。



  高闊嶄新的京都車站,四面都是玻璃帷幕,陽光明晃晃的穿透進來,尖利地照射著,彷彿能割人。一層又一層的電扶梯,有種穿透雲霄的氣勢,卻完全不是她所以為的樣子。

她沮喪了,他卻很高昂:「時代在進步啊,連京都車站也這麼後現代,太壯觀了。」

進入房間,她習慣性的去浴室看看,一個亮晶晶的浴缸等在那裡,過去,他們一進房間,總是先放水洗澡,然後親熱一場,常常累得連出門吃飯的力氣也沒有,便叫進房間吃。

她出來的時候,他正在吧台檢視咖啡和茶包。

「天快黑了,我們到祇園去逛逛吧,到那兒吃晚餐去,我知道有一家好的。」他的眼睛甚至也不注視她,進到浴室洗臉去了。

「他是不是因為甩掉了我,所以這麼興奮呢?」看著鏡頭裡和老闆娘站在一起的他,她忽然覺得,他好像真的是為旅行而來的,與她無涉,與他們的感情無涉,一個念頭倏地昇起來:謀殺他。

不該這麼容易的,他憑什麼對她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因為第一天夜裡,他們各自安靜地睡去,雅典在一種悲哀的情緒中醒來。

她還清楚的記得,第一次他們約了一起出國旅行,是去東京。那年冬天很冷,東京夜的街頭鋪著一層薄薄的雪,晶瑩璀亮。他把她的手袖在口袋裡,用手指與她的手指溫存纏綿,他們在居酒屋喝下第一杯清酒,她就已經醉了。斜敧在他懷裡,隨著他回酒店,隨著他攀上歡愛的巔峰。

「下雪了。」她支起身子看窗外,細細飄飛的雪花。

「天亮就停了。」他吻了吻她裸露的肩,去淋浴沖洗去了。

每一次他們歡愛過後,她都願意保留住他的汗水與體腺分泌出來的氣味,在她的身體上,像一種印記,標示著彼此相屬。他卻總是迫不及待的去沖洗,說是流了太多汗,很不舒服。

雅典心裡明白,他正在努力堙滅證據,那嘩啦啦的水聲,令她打從心裡不舒服。她披著浴袍爬起來,掀起窗簾坐在窗台上,看著窗外無聲的雪花,靜寂的街道。

忽然發現,雪花的墜落是如此的絕望,沒有挽救,粉身碎骨,並且,天亮之後就會停了。就好像自己的戀情,回到台北之後,這男人便不屬於她的了。她想著,淚盈於睫。

忽然,窗簾被掀開,男人濁重的喘息著:「原來妳在這裡……我以為妳走了。」

男人的表情確實寫著驚惶和無助,那一刻,她完全原諒了他。

「我能走到哪兒去呢?」她幽幽的問。

「妳隨時可以離開我的,我隨時會失去妳的。」他把她從窗邊抱起,放在床上,暖著她貼在窗上變得冰涼的雙手。

他的眼睛看著她,那是一雙熱烈的愛著的眼睛啊。她貪戀他的愛,貪戀被愛著的自己,她沒打算要離開。

此刻窗外沒有雪,她坐在京都酒店的窗台上,庭院裡有一株盛放的櫻花樹,靜靜飄墜著落花,也像雪花一樣絕望。不,比雪花更絕望,因為那雙曾經燃著烈愛的眼睛,已經斂熄了。


  雅典轉頭看著熟睡的男人,時而發出呼嚕的鼾聲,如果,此刻他醒來,看見孤獨坐在窗邊的她,會對她說些什麼呢?

其實,什麼都不必說,他只要醒來,就像以前一樣,每當她從夢中醒來,他也轉醒,安撫的拍拍她,對她安慰的笑一笑。

是的,只要他醒來,她便完全原諒他。原諒他的苦衷。原諒他不能堅守誓約。原諒他只是個無能為力的中年人。

但,他到底沒有醒來。

雅典坐累了,她想睡卻無法入睡,她翻著包包尋找安眠藥,找到的時候卻又遲疑了。她想到朋友說過,吃安眠藥入睡的人,醒來時往往都會帶著憂鬱的情緒。但,究竟應該整夜不能入眠;還是憂鬱的甦醒呢?

金閣寺的園裡,好幾株櫻花都已盛放,雅典在樹下拍了幾張照片,她說:「我愛櫻花,那麼美,卻又那麼短暫。」

他收起相機走向她:「遠看真的挺美的,近看就像面紙啦。」

他一定不知道這話刺激了雅典,雅典覺得他就是這樣看待她的,日子一長,便覺得不過如是。(之一)

(圖片皆取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