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相似的幸福(1)
第一章,~雙胞胎~
原則上,窗戶在數學教室裡沒有存在的必要。
一來,它會嚴重影響學生上課的專注;二來,若遇上貪小便宜的建商,只要下個大雨,肯定就是吃不完兜著走。
很巧地,這間數學補習班的特點很碰巧地為我爸媽發現,又恰好我是個容易在數理課守望窗外發呆的典型,於是每星期三晚上和每週六午後,白色 VOLVO 總是準時在上課前五分鐘把我接送到此,接受另一種形式的『傳道授業解惑』。
從來我就不知道春末的午後會是悶不嚨咚、溫雨纏綿的。
第一次正式到補習班上課,十五分鐘我透過車窗朝天的偏斜仰望,隔熱紙外的那幅長空只告訴我太陽在雲層裡,卻沒告訴我濃重的水氣在半空漫舞。
一直到VOLVO停駛某棟大樓前,濕暖的剔透晶瑩打碎在額心,我才知道下了雨。
「記得要專心聽課。」老爹無框眼鏡下的莫大期許又趁勢朝我逼近,喃誦咒語似的拋了句話給我:「就算不能看窗戶,也不要看牆壁胡思亂想。」
「砰!」
我輕聲甩上車門。
第一次,老爹不是在我走遠後才離開,他引擎驀然發動的突兀令我害怕。錯愕中,我聳聳肩膀,提著提袋走上二樓,不太是滋味。
老爹這樣的冷漠會不會讓我留下難以抹滅的陰影我不太清楚,不過至少在期末考結束前,目前我對數學原本就低迷的感覺只會雪上加霜。但,人生嘛,總要有第一次的。
「純試聽?還是找朋友等人?」身著襯衫,卻不太莊重地繫著領帶的班主任,把不知何以的我叫住。
「……我是來上課的,今天第一次來。」我沒有走過去櫃檯的打算,就只是杵在通往教室的路口回話,看了看班主任的眼睛,補充:「繳錢了。」
「過來這邊登記資料。」班主任懶散不濟,講起話來含含糊糊,還差點打了呵欠,「姓名、家長聯絡電話、學校還有年級……把這張填一填!」
「好。」看他的樣子,他需要的是一張舒服的軟床和挾帶芳香的被褥,而非裝潢廉價的三流家教班木櫃。我迅速地填妥資料,遞還給他。
「走到底右邊那間教室。」
不管是老師的聲音、或是學生的鬧喊,全都被我的聽覺神經照單全收,我迅速穿越聒噪的走廊,開始懂班主任寧願留在櫃檯看閒書或睡午覺,而不領我進教室的箇中原因。
為什麼老爹不讓我來「勘查地形」再作決定呢?這下可好,不用看窗外,光聽那票快吵掀屋頂的男孩鬧那個好脾氣的女老師就夠有趣了。
一想到這,我不禁偷笑。當然,這時我還沒有衝鋒陷陣的打算,按兵不動靜觀其變,看看環境了解狀況再說。恰好,教室裡頭傳來同學的一陣哄笑,我於是墊起腳尖,從教室門上的小玻璃窗朝裡面一瞧。
在窄小有限的視野中,我只看見一張俊秀的面孔,漸漸地擴大,距離越拉越近,然而沒戴眼鏡的我無法仔細端詳他的面貌,於是更賣力地睜大雙眼想看清楚,就在我整個身子都貼上門板時,胸前沒頭沒腦的一陣淨空和教室門霍然地一開,讓我毫無預警地向前傾倒。
「啊啊啊啊,誰快點──」我的喊叫因著胸前惡作劇式的淨空迅速脫口,又因著失而復得的填補嘎然而停。我好像……好像摔在柔軟的什麼地方… …柔軟溫暖的……我半帶惶恐半帶緊張地抬頭。
是剛剛那張臉,正確來說,是個面容俊俏的帥男生。
對方也是一臉的驚惶失措,微啟的嘴唇透露他的餘悸。
「你──」我看呆了,還忘情地偎在他懷中,腦袋被慌張和他的輪廓填滿,也忘了教室內注視我們倆的睽睽眾目。
「你什麼你?妳到底還想要在我身上躺多久?」男孩沒好氣地挑挑眉毛。
「啊!」對於他的不留情面,我只有滿臉的困窘紅潮以對,在慌亂中只能結結巴巴地講:「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
「走開!」那『不起』兩個字還沒落下,就被男孩漠然的態度硬生生打斷。
是的,我被推開了,宇宙世界霹靂無敵粗暴地推開。
什麼面容俊俏的帥男生?我呸!
我忿忿地怒視自己面前這位不懂憐香惜玉的男生。哼,虧他還長得這副人模人樣,想不到骨子裡竟然是個乖張惡質的壞胚子。顯然,這位仁兄也用等同的冷傲瞪視我。
「呃……同學,妳是我們班的嗎?」天可憐見!當我和男生劍拔弩張之際,原本因驚嚇而愣在教室一角的老師終於回神,為弱小無辜的我打圓場。我趁機打量了數學老師一會,蓄著耳下三公分的半長髮,鼻樑上的粗框眼鏡湊在他的五官上形成一張滑稽的臉孔。
我點點頭,「嗯,今天第一次來……」
男孩的身影漸漸自我的眼角餘光流失,卻同時一股莫名的魅惑把我的視線勾了過去,這樣的拉力讓我不由自主轉頭。
這時,我只看見僵硬的輪廓,不帶任何的眷戀;然而,他走出教室帶上門時又駐足,視線越過透明的玻璃窗,我看見男孩掉頭往我這裡看過來,就這樣與我的眼神對上。
那是一雙漂亮的眸子,但瞳底下似乎是一片混沌,或許是迷惘、或許是悲怨、好像還有些許淒宛,我只知道那眼神並不清澈。
「叫什麼名字?」老師的問題把我的注意力趕回教室。
「齊潔。整齊清潔的齊潔。」我說,目光又不知不覺地往後飄,在我轉頭時他起步離去,在那當兒已來不及看他的眼睛。我的胸口猛地一抽,心臟似乎漏跳了一拍。
他停在那是等著聽我的名字?
好吧,顯然是我愛作夢,老是以為多看我一眼的帥哥暗戀自己。
「妳的位置在這裡。」老師把我帶到第二排倒數第三張桌椅,桌面窄小到連本攤開的數學課本也容納不下,上面擠滿了學生上課無聊時揮舞鉛筆的藝術傑作。
為了不再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也不浪費別人的上課時間,我迅速入座,要求自己趕緊進入狀況。我的右邊是個女孩、左邊空個位子、後面兩排都是空的。要是課程內容太過枯燥,我可以觀摩教室內和我一樣無聊的同學如何消磨時間,不過為了拯救瀕臨被當的四字頭段考分數,還是專心點來得務實。
「妳的名字好漂亮。」一句稱讚沒頭沒腦地鑽進耳朵。
轉頭過去,是短髮俏麗、五官清秀的女孩。
「喔,謝謝……」還沒把回應她的招呼打完,數學老師遞上的講義映入眼簾,用最高雅的沉默遏止我和女孩的第一次接觸。
「來,我們檢討到第十一題了。」老師用平常講課的聲調對我、也對其他處在恍神狀態的同學宣告最新進度,我低頭一看,老天!竟然第一堂就給我碰上最不擅長的三角函數定義證明題。「方瓊瓊,不要帶壞人家新同學。」
「老師~我哪有帶壞她?」叫方瓊瓊的女孩聞聲立即抗議,而且是夾雜著嬌聲嗲氣的柔音,顯然方瓊瓊並不是第一次和這位年輕的男老師頂嘴。「我只是教她熟悉環境嘛……」
「熟悉環境?我看是開發齊潔跟妳哈拉的潛能吧?」老師的妙語讓在場同學哄堂大笑,微揚的嘴角展露一秒就收起來,他轉身走回講台,右手拿住自編的講義,左手倚著粉筆灰槽,一派悠閒地看著教室唯一那扇門上的小玻璃窗。「好,等薛政瑋進來,我們就檢討證明題。沒寫完的等一下不准回家。」
薛政瑋?
是剛剛那個男生的名字吧?
我在心裡如是推敲。
不一會兒,薛政瑋瀟灑地開門走進教室,在我看來大約是 175的適中高度,身材稱不上瘦,卻是挺勻稱的。才想從遠距離端詳他,他卻很敏銳地發現我的注意,並且回敬給我。
奇怪,瞪什麼瞪啊?
讓別人看一下會少一塊肉嗎?自以為是!
我將目光從那對深邃的瞳孔移開,低頭死巴著講義上的數字,很好,一個字也看不下去。
轉頭看看左邊,薛政瑋正逐漸靠近的空座位,沒來由的頭皮發麻讓我如坐針氈。但才剛進來就起身離席,似乎是一種很冒失的行為……基於禮貌上的考量,我取消藉口上廁所逃離教室的念頭。
果然,薛政瑋走過來,在我左邊的空位入座。在他入座的當兒,我眼角的餘光似乎看見他偷瞅了我一眼。我沒有看他,正確來說應該是,我被那種凌人的傲氣嚇得不敢再正視他,心裡卻多了莫名其妙的悸動,不安分地鼓譟著。
薛政瑋沒有說話,壓了張薄薄的計算紙、頭一埋就是苦算,密密麻麻的鉛筆跡縱橫交錯在紙面,我這才有膽注視他的側臉,那是在我身上找不到的,渾然忘我地認真專注。我盯著盯著,不知不覺就這樣發起怔。
「妳幹嘛?看著我就會知道三上負四三下要怎麼證明嗎?」薛政瑋沒移動視角,就把話冷冷地一撂。真是大白天見鬼了!他頭也沒抬,竟然就知道我在看他?要用眼白監視旁人的舉動還真不是普通人能夠作到的。
「對不起。」我小聲地說,很是羞赧。
「這種程度的道歉說『不好意思』就好了。」薛政瑋用只有我能聽到的聲音說,視線還是沒離開講義。話才貫穿我的左右耳,霎時便愣住了。
剛剛是坐我旁邊的薛政瑋在跟我講話?
真的是剛剛冷漠地跟我說『走開』,然後粗魯把我推開的薛政瑋?
「齊潔!齊潔!」方瓊瓊的呼喚把我從薛政瑋的驚嚇中拉回現實,乾燥的氣音使聲音更加尖銳,「妳渴不渴啊?」
我試著嚥嚥唾液,又泯泯乾澀的嘴唇,才驚覺自己忘了帶瓶水進教室,在家裡匆匆吃完午飯就魯莽地來上課,現在喉嚨渴得實在要命。
我點點頭,努力把五官擠成一團以表無水之苦。
「待會下課帶妳去一個地方。」語畢,她神秘一笑。
「去哪裡?會很遠嗎?」我緊張地問,要是被老爹知道我來補習班上課不專心還跟同學在外遊蕩,回家不被剝皮才怪。
「不告訴妳!」方瓊瓊眨眨眼,十足的俏皮。
數學課的中場休息有二十分鐘,對於一個早已習慣在緊湊十分鐘內上廁所、聊天、補眠、抄作業的平凡高中生而言,二十分鐘下課可說是極大的奢侈。當方瓊瓊興高采烈地拉著我往教室外奔跑時,事實上我滿腦子都還是教室裡的課桌椅和冷氣。
「哎喲,去一下嘛!當作是喝個下午茶,妳一定會喜歡的。」見我無神地搖頭晃腦,方瓊瓊的充沛活力讓我見識到越挫越勇的補習精神。
「我……我沒帶那麼多錢!」下午茶?那不是有閒有錢的頑 子弟的社交活動嗎?什麼時候推行平民化運動了?我面有難色地對方瓊瓊笑了笑:「對不起喔……」
「呃……不是真的那種下午茶啦!只要二十五塊錢的……點心。」
「什麼點心只要二十五塊?」奇怪,吃個點心也要我陪!
「別猜啦,跟我來就對了嘛!」跟她去就對了?說得真簡單。好吧,我就跟她去,看她吃點心就好。姑娘我中午可吃得十分飽,哪缺她這份點心還是下午茶?
「好啦,我『陪』妳去。」我半妥協地點頭。
雨不知道何時停了,在我們快步穿越補習班窄窄髒髒的樓梯後,方才的悶濕被迎面拂來的風徐徐吹散。
繞過補習班後面的轉角,不到二十公尺的地方,有一棵大榕樹,老態龍鍾地佇立在冰店旁。
看過去,被金屬支架高撐的防水遮雨棚,彎浪狀的棚緣,在潤涼的空氣中丰姿綽約地裙擺飛揚,塑膠繩吊了張不堪一擊的『冰』字厚紙看板,陽春味十足的小店。
噢噢,所以所謂的『點心』、『下午茶』,就是剉冰?
不過是固態的水打碎成晶瑩剔透的小雪花,了不起再倒點煉乳摻幾片水果,當零食都嫌不夠塞牙縫,怎麼能稱得上是『點心』呢?
「這裡嗎?」我問。
「是啊!」方瓊瓊的笑顏漾得令我覺得恐懼,她的高興我感受不到。當然,那或許是只有來吃過這間冰攤子才能體會的快感,對我而言卻是隔著一層好深好深的鴻溝。
「老闆娘,我要一碗米苔目綜合冰!」方瓊瓊對著老闆娘點冰的時候,我望著她灌注各式甜點豆料上的專注神情,她突然地轉頭詢問:「齊潔齊潔,妳想吃什麼?」
「我……我不知道……」突如其來的問題總令遲鈍的我措手不及,我心慌亂跳動著,渾身的不自在令我想就此拔腿就跑、逃離這個陌生的鬼地方。
「一種是米苔目,另一種是粉條,然後其他配料可以自己選。」她掠掠腕錶,又笑:「還有十五分鐘可以吃冰。」沒有意外的話,她應該是個活潑愛笑的女孩,可在我眼裡,此時此刻她的笑顯得格外有壓迫力。
也許是我的神經質。
也許是我的封閉。
我不想探討這些!
「那,我跟妳一樣選米苔目好了。」我說,看著透明櫥窗裡面的配料,又是一陣踟躕:「八寶、紅豆……粉圓……綜合好了。……等等,還是綠豆就好。嗯,米苔目綠豆冰。」
點完冰,我和方瓊瓊找了桌空位坐下,不好意思地對她道歉:「對不起,我總是這樣優柔寡斷的。」
「沒關係,等等冰就來了。要吃快一點倒是真的。」
「米苔目綜合冰、米苔目綠豆冰。請慢用。」為我們送冰品的老闆娘聲音是機械式的,後來我才發現這樣冷淡的態度其來有自,因為繼我和方瓊瓊之後,又有另一批客人等著讓老闆娘招呼:「來,同學你們要什麼?」然後是喋喋不休交錯重複的男聲,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容易被外在的其他聲音吸引,然而這樣的失序紊亂卻聽得我頭昏腦漲,以致我決定低頭專心把冰吃完。
我沒吃過粉條,更沒有嘗試過米苔目的滋味,如果我現在年紀只有兩歲,這樣的口感或許能夠成為終身的口味習慣,但是當我吃下第一口米苔目時,只感覺腦海裡的琴弦『錚』地一聲巨響,那是徹底斷裂的恐慌。
正確,我在恐慌。
也許有些人白話一點的說法是很難吃。
但是我不覺得它難吃,只是覺得……就是有一種無從言諭的詭譎。
「怎麼了?」方瓊瓊察覺蹊蹺,伸長了脖子聚精會神盯著我瞧。
老天!我想吐!
我下意識地發現自己的的喉嚨用一種最原始、最本能的反射動作排斥即將滑進喉嚨的食物。
或許一個人處在不美麗不浪漫不豪華不開心的環境中嘗試接觸新食物(或事物?)時,所得到痛苦指數會漫無止境地無窮極大化。也許是陰鬱的心情、也或許是突然高掛在晴空的強光大剌剌地掀開眼皮、也許是更多莫名其妙無中生有的因素,讓我厭惡這份入口的食物。
方瓊瓊關切地湊過來,很是不好意思:「對不起,是不是不好吃?」
「沒、沒有……只是,我第一次吃這個,或、或許只是不習慣吧。」我牽強地掩飾。
「妳不喜歡,就別勉強自己吃了。」方瓊瓊很歉疚地看著我快要飆出淚珠的眼睛,放下湯匙,「不然這樣好了,妳換換其他口味,再叫一碗我請妳。算是賠罪,好嗎?」
霎時,唯一的衝動就是狠狠地痛哭一場。
「我,我能不能不吃?」
「喔,當然──」方瓊瓊的「然」字還沒落下,就被另一道聲音打斷:「為什麼不試著去發現它的好呢?」嗓音耳熟又陌生,那是誘人媚惑的頻率,聽起來彷彿不久前才剛接收過;會令我無法辨識的,或許是那聲音交雜的溫柔莫名。
我猛然地驚倉抬頭,那個聞風湊過來冒失搭腔的男孩,就是方才在數學教室和我差點完整演出〈惡作劇之吻〉經典鏡頭的男主角。
「你……」你是在跟我說話?我張口結舌,怎麼剛才冷漠如霜的薛政瑋這會對我討厭的食物起了興趣?還很熱情地討論起來?
「嚇到妳了嗎?對不起。」
他在道歉!騙人!
定睛一望,那副冷毅剛俊的面孔竟然在微笑,而且笑得詭異噁心到了令我頭皮會發麻的境界。
我放低視線,剛好看見那隻勻稱的手臂緩緩舉起。
他要伸手過來。
隨著反應神經的警鈴作響,我敏捷地往後一閃,那隻手撲空。緊接著是尷尬的停格。
「齊潔,妳怎麼這樣啊?」方瓊瓊的聲音變得比往常柔媚了些,溫婉的怨懟嬌滴滴地竄入耳內,嗡嗡轟轟地迴盪在腦袋。
「我,嗯,我不喜歡別人碰我的頭髮。」
「抱歉。」薛政瑋說。
「哎喲,少說客套話了你們兩個。」方瓊瓊笑咪咪地暖場,但實質上她的友善帶著勉強的假面,可能是連她自己都未可知的忌妒細苗在緩緩滋長。
「妳叫齊潔?」薛政瑋又發問,「整齊清潔的齊潔?」
「是,有問題嗎?」剛才他不是聽得一清二楚?幹嘛又問一次?
「只是很喜歡妳的名字,很漂亮。」
「你的也不賴,薛政瑋同學。」敢情是受了虛榮心的驅使,膨脹了那份僅屬於兩個方塊字的驕傲,然後禍從口出,「我喜歡那個『瑋』字。」
空氣轉瞬間凍結。
薛政瑋和藹可親的政治型笑容收了起來,方瓊瓊半張著嘴,眼神左移右瞟,不知道該往哪兒擺。那種尷尬的氣氛令我隱約發覺,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
「……」我沒有說話,畢竟很多時候冷靜地等待,比不明究理地解釋或道歉得天花亂墜好很多。
「他、他不是,不是……不是薛政瑋!」方瓊瓊幾經吞吐,索性和盤托出。我稍稍側頭,怯懦懦地探索眼角餘光的絕對邊境,對上一雙……一雙深邃的美麗孤寂的瞳孔。
「對。」那雙矇了層趨近於哀傷的憂鬱眼睛,遮蓋了原有的光彩。我不能理解那樣深刻的沉重(甚至是悲痛)是為何而生,只曉得,有些事情早在一開始的邂逅,就已注定無法抹滅的宿命結局。
「老闆娘,一碗粉條綠豆冰。」他的聲音冷不防朝我耳背一撞。
是他。
「嗯,我是薛愷育。」被我認錯的『複製人』有些落寞。喔喔喔,他叫愷育,同樣也是個好名字,跟他文質彬彬的形象還真貼切。
「對不起,我沒想到你們是雙胞胎。」我得承認,我是尷尬到一種無地自容的情境,然後開始有四肢鬆軟的衰弱感。從小到大我不是沒看過雙胞胎,但我只能說,薛愷育和薛政瑋簡直就是兩個完美的複製品,至少在外觀上除了穿著打扮和眉宇間流露出的神韻之外,幾乎是如出一轍。
「沒關係。」薛愷育似乎能釋懷,並體貼地用他的坦然撫平尷尬的皺褶,我的膽怯也逐漸在空氣中揮發。越過薛愷育的肩膀,我把視線投往正在櫃檯等著外帶「粉條綠豆」的薛政瑋作再一次的近距離對照,他的長睫毛襯托了那雙美麗的眸子,眼睛是罕見稀少的清澈,寧靜地低垂視線。
那樣的純淨,讓我覺得很舒服。
「二十五塊。」老闆娘迅速地拿起紅繩綁好裝滿粉條綠豆和碎冰的塑膠袋,薛政瑋付完錢、拿走冰,抽了枝塑膠湯匙,一抬頭就朝著這個方向對視過來,沒有迴身,很顯然他辨認出那道和自己幾近百分百吻合的背影,拋過來的神情是微蹙的額心,困惑。
那份困惑並沒有維持多久,下一秒,薛政瑋又是一派的事不關己,沉默地掉頭就走。
直到意識敲敲我的腦袋,提醒我該面對眼前的薛愷育,我才用一種緩慢的速度移轉目送薛政瑋離去的視線,薛愷育還是掛著那張微笑,只是已經像畫歪的描圖紙,僵硬偏斜了幾許,還暈染了難看的臉色。
「我……我該回去上課了。」
反射性低頭,我知道我已經無法再神態自若地和薛愷育多相處任何一秒,「不好意思我不想遲到。」閃避掉薛愷育關切的目光,轉身跑出了冰店,拔腿奮力逃開。
「齊潔!妳的冰還沒吃完!」方瓊瓊在後面喊我。
我沒有回頭,也沒有應答。
抬頭向前看的時候,已經看不見薛政瑋了。
沒有?沒有又怎樣!這不是有沒有薛政瑋的問題,而是我不敢再看薛愷育帶著哀傷和怨懟的眼瞳,我又沒做錯事,為什麼他老用那種眼神看我?
在那瞬間,我突然好嚮往屬於薛政瑋的寧靜。
那份安穩平靜我曾在數學教室有過驚鴻一瞥,好似與世無爭的隱者在覽望宇宙的紛紛擾擾,卻絲毫不為所動,不帶感情地駭人單純。
我賣命地奔跑,筆直地照著原路回到補習班。舖著地毯的樓梯,被我踩出壓抑的悶哼,低沉的嗚吼迴盪在樓梯間。
「妳幹嘛這麼緊張?後面有鬼嗎?」薛政瑋的臉不聲不響地出現。
「嗄?」原來我到二樓了。
「奇怪的人。」他挑挑眉毛。
「我哪裡奇怪了?」我看了看他指節間吊著的塑膠袋,赫然發現粉條是半透明銀白,而剛才被我味蕾嚴重排斥的米苔目是趨近於純白色的食物,在恍惚的狀態下就順口問了句,「粉條綠豆好吃嗎?」
「吃吃看不就知道了?」薛政瑋皺起眉頭,強忍著笑,有點想把臉撇開。
「那,讓我吃一口。」我鼓著勇氣。咦,好像哪裡不太對勁?
「我看妳不是要吃,是想要冰敷吧。」
薛政瑋才說完,就把那袋粉條綠豆往我左頰邊一貼。
哇!好冰好涼……好舒服!
「妳的臉還真像猴子屁股。」
「像什麼?」不太確定自己聽見了什麼,直到我用手指勾住了綑綁塑膠袋口的紅繩子,把那袋冰放下來,呆怔怔地晃到洗手間的鏡子前一照,才知道所謂的「猴子屁股」是長在我臉上的兩顆大番茄。
好糗!
基於禮貌的立場,縱然因為剛才面對薛愷育的不快和逃跑令我口乾舌燥,我始終沒有打粉條綠豆的歪主意。約莫幾分鐘的情緒緩衝,我慢慢走進教室,遲到兩分鐘。
雖然我事先把粉條綠豆藏在身後,但一進教室還是被明察秋毫的老師逮個正著,「齊潔,才第一天來上課就去買『土產』啊?」
我尷尬地吐吐舌頭,登時才遲鈍地察覺事有蹊蹺,側首望去,果然看見薛政瑋詭計得逞正得意。原來我被他當成運送貨物的白手套了!
我就說嘛,薛政瑋哪有那麼好的心腸,會這麼阿莎力把他買的冰轉讓給我。
「不好意思……」我面紅耳赤地小跑步回座,方瓊瓊的位置理所當然地空著,這時我已經沒心理會。沒好氣地把原封不動的粉條綠豆放在薛政瑋桌上。
「退燒啦?」薛政瑋接過冰,又打量我兩秒,說:「也難怪它都變成粉條綠豆湯了。」
「那是它自己溶化的好嗎?」我無力地反駁,薛政瑋你給我記住!說完,我迅速將視線放回數字符號堆砌的講義上,滿腦子卻不聽話地讓第一次進教室撞的那滿懷全部佔據,欸,其實他這個人還滿有趣的嘛!
「喂,妳的講義……」
「幹嘛?」我的肩膀怎麼聳起來了?
「妳的講義放反了。」薛政瑋掃了我一眼說。
「喔……」赤紅的浪潮在一瞬間侵襲,染暈了耳根、臉頰,並向下蔓延至脖子。可惡,看他那副得意的樣子,實在讓我氣得牙癢癢!這筆帳必須想辦法討回來,不過首要前提還是得先鎮定。聳聳肩膀、我趕忙把講義轉回正向,不悅地回敬他:「謝謝你噢。」
好丟臉好丟臉好丟臉!
撞到男生不應該是一件很美妙的事嗎?
怎麼跟日劇漫畫說的大相逕庭?
事情怎麼會搞成這樣?
這間補習班有沒有第二梯次?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出現在這群人面前?我寧可花更多的精神跟家教一對一,也不要再一次在薛政瑋眼前出糗!再這樣下去過不了一個星期,我就會當著薛政瑋的面笑嘻嘻地一腳踏進垃圾桶了!
這時薛政瑋又靜靜地看我幾秒,像個沒事人似的拋下一句話:「喂,妳真是病入膏肓了。」然後撇回頭繼續悠哉地算數學。
什麼病入膏肓?
我明明就是新鮮健康活蹦亂跳,哪有病入膏肓的道理?
難道……
想到這裡,我趕忙緊張兮兮地捧臉一摸,臉是燙的!
「妳的臉很紅。」薛政瑋這會倒是一本正經。
「我、知、道!」我又羞又怒,歇斯底里地低吼,感覺自己隨時有可能因為他的語不驚人死不休迸發精神分裂。
「喔。」他聳聳肩膀,「奇怪的女生。」
當我還想反駁時,教室的門「咿呀」地打開。方瓊瓊縮著脖子跑進來,俏皮地看了看老師,那份古靈精怪的神韻讓她全身四周彷彿都發著強烈耀眼的光。
「遲到十五分鐘,夠屌!」數學老師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扔給方瓊瓊一記「妳好樣的」的眼神,「下次再遲到那麼久妳就不用來了!」
「喔,好啦對不起……」
「我的綜合冰呢?」老師的眼睛轉了轉。
「在這裡!」方瓊瓊活力充沛地綻開笑,把那袋膨鼓鼓的綜合冰放到老師的椅子上,風情萬種地說:「我回去上課了厚,掰掰!」還煞有其事地揮揮手,笑咪咪地朝我這邊走來。
此課,我趁機觀察那只塑膠袋,白色不透明,啊哈,是米苔目!
現在我終於會分辨了!
就在我歡心慶幸這份小小喜悅時,陡然嗅到一絲被窺視的味道,而且我很本能地發現,這並不是來自薛政瑋先前那種平靜或逗趣的那種觀望。就在方瓊瓊回到座位上,我抬頭在教室門的小窗口看到一抹黑影子閃過。
因為察覺得太慢,以致於來不及捕捉那雙眼睛附帶的情緒。但我心裡有數,那狡捷的行動不可能是在瞌睡中夢遊或閒來無事巡個堂散散步的班主任,八九不離十是最後和方瓊瓊留在冰店的薛愷育。
他們兩個是一起回來的吧?薛愷育是在哪間教室上課?他跟薛政瑋不是雙胞胎兄弟嗎?還是這間補習班除了數學之外還有英文物理化學?既然他不在這上課,為什麼會跟著方瓊瓊到走廊底的這間教室、瞄了裡面一眼又跑出來?為什麼他們會遲到那麼久?他們……他們看起來,好像走得比普通朋友,還要、還要近一點是嗎?
心裡頭有好多好多的疑惑,為什麼我的思緒又從剛才和薛政瑋打鬧的單純,繞回這盤根錯節的複雜裏?面對這對陌生的相似個體,我好奇地靠近,想碰觸那張俊秀面孔下的真實面貌,卻發現自己不聽使喚地前進又倒退。
方瓊瓊又興致勃勃地拍拍我,小聲地說話:「齊潔,妳剛怎麼突然跑掉了?愷育他──」
「我想上課,等一下再說好不好?」我很快地切斷她的話。
雖然我是緘默的,腦子裡卻轉個不停,想的不是什麼定理證明,而是─ ─方瓊瓊剛剛只叫他愷育?
「對不起。」方瓊瓊扁扁嘴,也緘默了。
心情爛到極點,我把頭朝左擺。
什麼複雜的男女關係?
薛政瑋這次沒有插嘴,沉靜地盯著計算紙上的數學符號。我一個深呼吸,頓時萌生一種奇怪的想法:希望他什麼都沒聽見。
黑板上畫了張簡單的函數蜂巢,據老師的說法,在台灣有很多數學老師管它叫函數烏龜。那是種像普拿疼一樣快又有效的神奇記憶法,我很聽話地抄下那張烏龜,還有幾個至下課依然搞不太懂的公式。
薛政瑋看我緊張兮兮地抄了滿滿的公式,突然興味盎然地盯著我。
「幹嘛看我?有什麼好看?」實在很想扔記白眼過去,不料他卻越靠越近,「你幹嘛一直過來?神經!走開啦!」
「我在關心妳,猜妳聽進去多少嘛!」
「謝謝你喔。」我無力回應。
「真的都懂嗎?」
「大概吧。」我說得有些心虛。
我就說嘛,薛政瑋哪那麼有同學愛?果然是來嗆我的。
看他欠揍的嘴角慢慢上揚,很快就激起我的不悅:「你笑什麼?反、反正……我回家看看課本自然就會了嘛!」適才的經驗告訴我,被薛政瑋嗆了就得趕緊嗆回來,否則就永無翻身之日了!
「好,今天就上到這裡。」老師宣布下課,「剛剛勾的題目要作,下次來要檢查。順便小考驗收一下!方瓊瓊,妳如果再不寫作業,就罰妳拎水桶兩堂課!」
「那我不就可以不抄筆記、不聽課了?」方瓊瓊反將老師一軍,很靈巧地把那本可愛精美的Cathy JE的活頁夾收進灰色藍揹帶書包後,便湊過去說:「還是我要留下來課後輔導?」
「可以,妳可以一個人留在補習班罰跪、唸書,都不會有人來吵妳。」老師也是一派幽默口吻,看來他們的「感情」還真不是普通的好。
「好啊,那我跟齊潔就一起留!」方瓊瓊的回答沒頭沒腦地把我給牽連進去,害我聽了一陣頭皮發麻渾身不對勁。
大家都笑得開懷,只有我的臉是鐵著。
不想讓方瓊瓊尷尬,我很快轉過身去裝作沒聽見,卻意外看見鐵著臉的不只我一個,還有用把運動背包吊在左肩後的,薛政瑋。
縱使我和他今天才第一次照面,但從短短兩個小時的相處中,大概可以歸納得知,薛政瑋不笑有時候並不是不爽,只是他覺得沒什麼好笑或是懶得笑;但當他臭著臉的時候,那個冷屁股所散發出的殺氣絕對是令任何人連熱臉都不敢亂貼的。
當薛政瑋發現我注意他時,那張撲克臉隨即收斂不少,緊接著迅速壓低視線。
「你,你怎麼啦?」我偏著頭,好奇地問:「不太高興呀?」
「沒事。」薛政瑋的眼皮病態似的連跳好幾下,看都不看我就急急忙忙地說:「走吧!別待在這了。」
「喔。」我很聽話地應了應聲。
下一秒,教室內的鐵椅子陡然地,「鏘鏘噹噹」發出一連串的聲音。
我定睛往前看,只見薛政瑋神色倉促地在排椅子,原來剛剛的巨響是因為他不小心撞到椅子所釀成的連環大車禍!看來他一定心不在焉,想到這,一股濃濃的笑意隨即蔓延至嘴角。
「笑什麼?」真糟,竟然被薛政瑋發現了。
「沒有~」我頑皮地睜大雙眼瞄瞄他,趁著他一臉錯愕(或是尷尬?)時溜出教室。
「齊潔。」站在我面前的,是號稱天下無雙今晚可能令我高燒不斷夢囈連連的薛愷育。
「呃……」我很想對薛愷育的出現視若無睹、接著瀟灑地閃人,但我沒辦到,那對腳丫子說什麼就是不肯聽我的命令走路。
「妳怎麼突然杵在這裡,不走嗎?」薛政瑋的聲音忽然從我身後出現。
「喔……」我語無倫次。
「你們要一起走?」薛愷育很是驚訝。
「對。」傳入我耳內迂迴振動的、薛政瑋的聲音,好冷好冷。
敏感如我很快就察覺到,目前的氣氛不太對。
看著他們,我不知道當本尊和分身同時撞在一起時,需要採取什麼樣的應變措施。
薛政瑋的表情現在是兇暴還是和善我無從得知,但我很清楚看到,佇立在我前方的薛愷育強勁複雜的壓抑,全部集中在那張白淨清秀的臉上,排山倒海地衝著我來。
「我……我要回家。」我低下頭,來路不明的緊張和恐懼像藤蔓攀上全身,「你讓我出去好不好?」
「對不起……我、我剛才恍神了。」薛愷育很是不好意思,眼神轉了一圈,似乎想對我多作解釋。
「算了。」我側個身越過薛愷育,轉身,等待薛政瑋走過來。結果我只看見薛愷育,走憂愁路線的眼睛失去光澤,沾染著厚重的塵埃。
「什麼算了?」他不死心。
「沒有。」我回答。
「走吧。」「那走吧。」兩道聲音同時毫無預警地空襲,衝撞我的聽覺神經。
薛政瑋的頭終於探了出來,泰然自若地掃了薛愷育一眼,沒有情緒也沒有態度可言。
「笨蛋,別以為妳站在門口等我,我就會教妳三角函數喔。先說好,請我十碗粉條綠豆我也不教!」
我先是愣了愣,接著便笑開了:「我哪有?是你自己在幻想吧?誰會為了幾題數學題目在門口等你?」
「不然呢?妳在這裡等什麼勁?」
「當然是跟你預約一份粉條綠豆!」我眨眨眼,「下次要請我。」
「妳如果下次三角函數考贏我,我就請妳。」薛政瑋的眼神調皮地飄上半空高,「這是挑戰腦力極限喔?要不要賭?」
賭粉條綠豆?這倒有趣。
可是對手是這個看起來三角函數神到不行的薛政瑋耶!如果分數跟他差距太多,那豈不是自取其辱?還是……還是先把所有的遊戲規則都先說清楚,免得我又像今天一樣被他擺一道。
「等一下,那如果我跟你都考100,那算不算啊?」
「妳考得到再說嘛。」薛政瑋忍笑的面孔還真是欠揍。
「好啊,一言為定喔!」我說完,轉身正要下樓。
「齊潔。」薛政瑋叫住我。
「又有什麼事?怕考輸我啊?」我回頭。
「我沒有叫妳,是他。」薛政瑋又恢復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跩樣,用下巴指了指後面的薛愷育,表情真是變化萬千。
「齊潔,妳──」薛愷育的聲音發得艱辛,眼神苦澀得令我反胃,「妳能不能過來一下?」
我嚥了口口水,「你要作什麼?」
「我──」薛愷育想說話,瞄了瞄賴著不走的薛政瑋後,又不作聲了。
「你不想說的話,那我要回去了。」我下了樓梯,沒有回頭,隱約知道薛政瑋默不作聲地跟在我後面。在騎樓下,白色的 VOLVO已佇立在那。
「我爸的車來了,Bye。」
「我知道妳唸海高,妳是哪一班的?」薛政瑋丟給我一個料想不到的問題。
「一年十三班。」真奇怪,在他面前我總能很誠實地回答任何問題。
「Bye。」
我大步走到老爸的車旁,鑽進後座,「砰」的一聲再關上,恰好瞥見傍晚的光暈,突然希望待會能夠下個傾盆大雨,給我一個藉口,聆聽打開自動傘時的輕快。
對了,薛政瑋為什麼要問我班級?
他又為什麼知道我唸海高?
為什麼總有些人就是那麼欠揍地神通廣大?!
【第二章,~翹課約個會吧~
歷經一個週末的渾渾噩噩,我在晴朗的微風週一,睡眼惺忪地套上制服踏進校園,前幾天的回憶逐漸虛無飄渺,彷彿只是夢境。
下午第七堂的體育課,我換好衣服,拿出羽球拍,和好友瑋羚正準備前往操場,清脆的女聲柔澤澤地在空氣中擺盪,飄過窗戶探入教室。
「齊潔!」
「誰?」我拉高視線,是穿著制服的方瓊瓊。
生活輔導組前一個禮拜宣佈統一換上春季制服的鶴頂紅色領帶,方瓊瓊很叛逆地讓領帶隨風飛揚,與我這種會扣上第一顆鈕釦、把領帶整齊地用印有校徽的金色領帶夾夾好的乖寶寶實在大相逕庭。
原來方瓊瓊也唸海高,這麼說,也許薛政瑋也是……那,薛愷育……?
「找我有什麼事嗎?」我不打算讓自己再胡思亂想,即刻發問。
「呵,我有東西要拿給妳。」方瓊瓊難得笑得如此內斂,讓我覺得不是很舒服,靜默幾秒,她又開口:「怎麼妳一點都不驚訝?」
「妳到底要拿什麼給我?」我有些不耐。
「喔,信啦。」方瓊瓊把一只簡單摺成長矩形的信給我,沒有封套也沒有封緘的小貼紙,露在最外邊的信紙其中兩角不修邊幅地微微擺翹,信紙的顏色淡得無法從外面判斷。接過信,指腹隱約感受到原子筆刻寫的痕跡。
「這是……?」雖知拆了信就會得到答案,但我依舊擋不住好奇。
「這是妳的……情書吧,我想。」方瓊瓊在說『情書』前,似乎很刻意地停頓想了一下,修飾掉一些隱性的訊息。
「我是說,這是誰寫的?」我持續追問。
「是薛愷育寫的喔。」方瓊瓊說起話來彷彿在強調什麼,我懶得解讀。
「噢。」唉,是他。
我只曉得我在內心深處好沉重好深沉地嘆了一口氣,究竟是什麼原因我並沒有多想,畢竟我依然還徘徊在渾沌朦朧的狀態,什麼也搞不懂,甚至,或許受了傷也毫無知覺。
「怎麼了?妳好像……好像不是很開心?」
「……沒有吧。」我聳聳肩膀,換個比較輕鬆的方式改口反應:「只是有點疑惑。」我現在連那張面孔都不是那麼清晰,那薛愷育才見過我一次,就寫信給我,到底代表什麼?
「放心啦,他沒什麼居心,只是想認識妳而已嘛。」
「喔。」我漫不經心地回答。
「我在六班,就是二樓靠校門那邊數來第二間教室。愷育在 203。」方瓊瓊有點曖昧:「如果妳不敢過去那邊,那就拿來六班給我吧!」
「對了,妳怎麼會知道我在十三班?是薛政瑋跟妳說的嗎?」我又問。事實上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回信的打算,更何況若真的有必要拿信,我也不會膽小到不敢面對二年級那批成天在走廊上揶揄路過學妹的無聊男子。
「薛政瑋?」方瓊瓊很是訝異,「他沒事告訴我幹嘛?要查妳在哪班輕而易舉啊,愷育在學生會只要動根手指頭,找妳還不簡單,幹嘛要問薛政瑋啊?再說……」
「怎麼了?」
「沒什麼啦!算我多嘴。」她吐吐舌。
「薛、薛愷育是學生會的?」我問。
「對啊。」她點頭,「妳不是要上體育課嗎?上課了耶。」
「對噢!」我恍然驚覺。
糟糕!我連剛剛廣播器裡的鐘響都馬耳東風,說不定已經點完名了。我匆匆把信塞到口袋,抓著球拍就往操場狂奔。
對了,那薛政瑋呢?他又是哪一班的?
*
在悶熱的大禮堂打球,羽球的往來返去巧妙地傳遞我們富有默契的緘默,我們試著不讓飛在天空的潔白信鴿降落,以著極端的殘忍奮力揮拍,不讓羽球落地。
這就是我和瑋羚共同的情緒宣洩方式。
基於身為好友的基本義務和人之本性的好奇,瑋羚到底忍不住發問了:「欸,齊潔,妳是什麼時候認識方瓊瓊的啊?」
「哇!瑋羚,妳連方瓊瓊都認識啊?」我忍不住驚呼,不過這也見怪不怪,瑋羚對於校園的花邊一向都是走到哪聽到哪,是萬年無休的全區雙頻。
「我看全校不認識方瓊瓊的,大概就只有妳這個內陸居民吧!」瑋羚聳聳肩,趁機調侃我。
「什麼內陸居民?!」
羽球飛來,我使勁揮拍,發出好大的響聲。
「嘿!不要浪費力氣。」瑋羚輕輕甩拍,露出陰險的笑容,球就這樣輕易翻身越過球網,落在網前。
「啊!」球落地,「江瑋羚妳這個心機女,還真不是普通的愛吊球!」
「哈哈哈哈,誰叫妳要意氣用事?」瑋羚吐吐舌頭,走到球場邊緣拾起礦泉水,打開蓋子就豪氣地猛灌,喉嚨發出的咕嚕咕嚕響連我聽在耳裡都十分過癮。「對了,妳還沒說,方瓊瓊找妳幹嘛?」
「對喔。」我放下球拍,手探入淺淺的口袋摸索,「是一封信……」
奇怪,怎麼沒有?難道是我放到左邊口袋了?
我探了探另一邊的口袋,除了兩枚銅板之外,根本沒有其他東西。
「妳怎麼啦?」
「方瓊瓊給我的那封信不見了!」
「哈,太有趣了!我是第一次聽到方瓊瓊會寫信給女生呢。」瑋羚嗤之以鼻地冷笑,看來瑋羚對方瓊瓊沒什麼好感,說不定還曾有過些小恩怨。
「江瑋羚大小姐,方瓊瓊的信是薛愷育寫的!」我煩躁地解釋,瑋羚就是這樣,永遠都不先聽人把話說完,就妄下結論。
「薛愷育?!」瑋羚拉長了臉,彷彿暫時陷入口吃狀態,「妳是說那個 ……」
「對,就是那個有雙胞胎弟弟的薛愷育……」話說完,我長長地吐了口氣。顯然瑋羚的反應過度是出自於類似方瓊瓊那樣的驚喜意外和興奮莫名。真想不透,薛愷育到底哪點神通廣大,會讓女孩子高興成這樣?
「他怎麼會寫信給妳?」瑋羚繼續追問,要命,她的聲音竟然在顫抖。
「妳問我我問誰?我沒看信它就跑掉了,我哪知道為什麼要寫信給我?」我聳聳肩膀,「那封信外沒有寫名字,撿到的人絕對會拆開來看的,不管如何我都倒楣,唉,從我禮拜六在補習班認識薛愷育,就再沒好事發生!」
「幹嘛那麼悲觀?讓薛愷育喜歡也不錯啊,不過他的品味還真奇怪。」瑋羚噗哧一笑。
「笑什麼笑?什麼品味奇怪啊?」我不悅地斜睨瑋羚,「妳又知道他喜歡誰?不過是封信而已好不好,幹嘛小題大作?」
「薛愷育會寫信只有三種情況,第一種就是寫學生會的企劃書!這種東西,也不可能沒事叫方瓊瓊交到妳手裡;第二種情況呢,就是有學妹想認識他,通常薛愷育都會回信,但只會用學校的隨堂測驗紙寫。至於第三種嘛… …」瑋羚欠揍地轉了轉眼珠子,停頓。
「第三種是怎樣?」果然,我還是落入瑋羚的圈套,很快就追問。
「喔~被我猜中了!」瑋羚得意地露出慧黠一笑。
「猜中什麼?」
「薛愷育果然不是用隨堂測驗紙寫信給妳。」瑋羚說,「Fortunately,可愛的齊潔,妳收到的是薛愷育的──情、書。恭喜妳,薛愷育煞到妳了。」
「唉唉唉唉唉……唉!」
「幹嘛愁眉苦臉的?全校有一半以上的女生會羨慕死妳的好不好,哪有人像妳這樣,被薛愷育喜歡竟然像是踩到狗屎。」
「不不不,我寧可踩到狗屎,也不想摔進糞坑裡!」我說。
關於情書的下落,我並沒有尋找它的打算,最少在行動方面,我無法產生半點衝勁。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真要說有什麼妨礙,大概就是每天耳畔都會聽見瑋羚鬼吼鬼叫的要命催促。
「江瑋羚,拜託妳安靜點!我的默寫還沒背完耶!」我不耐煩地轉頭,「信不見了找不到,妳這樣嚷來嚷去它就會跑出來嗎?」
「喔,對不起啦。」瑋羚不好意思地。
「欸,對了瑋羚,妳知道薛政瑋嗎?」
「誰不認識?多跑幾次訓導處妳就認識他了!」瑋羚似笑非笑,「Trouble- maker嘛!怎麼,他也在那間補習班?」
「對啊。」很快地我在腦海中洄游探索,不解地問:「我不懂的是,為什麼薛政瑋會跟我一起上三角函數,但是薛愷育他……」
「妳是真的不知道還假的不知道?」瑋羚的眼神充滿令我匪夷所思的困惑。
「什麼跟什麼妳都還沒說,不知道還有分真假啊?不要假裝妳什麼都知道,來欺負我這個善良無辜的弱女子好嗎?」我冷冰冰地瞪了瑋羚一眼。
瑋羚的回答像陣雷擊,「薛政瑋留過級。」
「什麼?!」我唯一能作的,就是釋放喉間徘徊迂迴許久的後勁能量。
「我以為妳知道……」瑋羚扁扁嘴,「總之,他是個怪人。」
「瑋羚,妳是用成績衡量一個人嗎?」我不高興地反問。瑋羚有些鄙夷的眼神、充滿貶抑的態度、還有酸溜溜口吻,都讓我覺得心裡不舒服。
「如果妳覺得他好,為什麼又要那麼在意我對他的評價呢?」瑋羚皺眉,顯然她心中充斥著莫名其妙的慍怒。
我沉默地佇立在課桌椅前。
「薛政瑋不好」、「薛政瑋不好」、「薛政瑋不好」、「薛政瑋不好」 ……不斷地在我的腦袋內重複擴音,彷彿在提醒我不該靠他太近。
「他……我覺得他不錯。」我不懂為何說出區區這幾個字得費這麼大的力氣,緊接著幾乎是逃命似的往教室後門口衝。
「齊潔!妳要去哪?」
我為了一個才見過一次面的男生被人說長道短,跟從未鬧過彆扭的好朋友莫名其妙吵了一架,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是不是生活太平淡,才讓小小的波折搞得我方寸大亂?
抬頭望望天空,高掛的一輪白金亮圓盤的周圍依舊漫著半透明的耀眼光暈。驀然察覺,有股未知的力量正引領我往一個新的世界走,這個世界比往常更加繽紛多姿,等著給我驚奇。
或許那些驚奇會帶來快樂、思念、憤怒,甚至少不了新的痛苦與哀愁,但,或許,這都是我早晚該面對的一部分。
這時,我已經在綠草皮足球場的另外一端,與教室遙遙相望。
「妳翹課?」
是那道聲音,那種彷彿對全世界大小變遷都漫不在乎的灑脫態度。他沒有叫我的名字,但我很有默契地知道他在跟我說話。穿著沒繡學號亮白制服襯衫的薛政瑋,領帶不修邊幅地塞進制服褲口袋,不經意露出四分之一。
「你……你自己還不是一樣?」我隨即回嘴:「你可以翹課,我就不能翹課啊?幹嘛,這是你的地盤要收保護費啊?」
「呆瓜!誰跟妳收保護費?趕快回去吧,被教官抓到就不好玩了。」薛政瑋的嘴角,浮現一絲淡淡淺淺的微笑,他和薛愷育不一樣的地方,就是那雙純真清澈的眼睛,不管配上微笑的弧線或是沉穩的靜默都令我覺得舒服。
「我問你喔。」我深深吸口氣,奇怪,我在緊張什麼?
「幹嘛?」薛政瑋側首瞄過來。
我懷著既忐忑不安,卻又想一試究竟的心情,緩緩繞開薛政瑋毫無防備的眼神,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他的衣衿使勁一抓!他就這麼被我給抓湊過來,我嚴肅地凝視他:「你是不是好人?」
「不是。」薛政瑋的魔掌在我頭頂上亂撥一通:「我是,大、壞、人!」
「薛政瑋!你給我記住!」當我轉身欲追打薛政瑋時,響亮的哨音貫穿腦門。
「笨蛋,就跟妳說要早點回教室!」高挑得像大樹一樣的薛政瑋俯視我片刻,「妳死定了,現在我幫不了妳啦!」
「是喔……」我無奈地巴望遠方踩著腳踏車逐漸靠近的教官。
忽然間,我的左手被一道柔和的暖流緊緊包圍。
他、他幹嘛牽我的手?
神經病!我的手竟然在冒汗?
「喂喂薛政瑋……」我低著紅臉叫他,不敢抬頭。
「幹嘛啦,都死到臨頭了叫我有什麼用?」
可惡,竟然故意裝傻躲避我的質詢!
我一定要找機會甩掉他的手!
「教官早!」薛政瑋的喊聲中氣十足。
「少給我拍馬屁,薛政瑋你這堂什麼課啊?」教官倒是不怎麼憤怒,只挑了挑眉,用下巴指指他的制服長褲,「你的領帶為什麼放在口袋裡?」
「天氣熱。」薛政瑋拐著彎回答,我忍不住笑出來。
「不要笑!妳哪一班的?怎麼不上課?」教官知道自己鬥不贏薛政瑋的利嘴,秉持欺善怕惡的原則把苗頭轉向我,哼,我才不怕他呢。
「113,齊潔。」
趾高氣昂的樣子真噁心。
「對師長要有尊敬的態度。」教官再追加一句,說:「你們兩個跟我回訓導處!」
我低嘆一聲,唉!自古紅顏多薄命,初次翹課就被抓。
了不起操行扣一分,以後繼續回到乖乖牌的生活不要逾越就好。我才這麼想,恢復自由不久的左手又沒頭沒腦地被薛政瑋握住。
「你……」薛政瑋你把我的手當成什麼了?小老鼠嗎?我氣鼓鼓地瞪視他,說時遲那時快,在我尚未摸清楚頭緒,全身已經被薛政瑋強勁的臂力猛地一拉。
「快跑!」薛政瑋拖著我邊跑邊喊。
穿越跑道、繞過籃球場,「噠噠噠噠」地穿越兩旁種滿榕樹的泥土道路,校園的最邊境,是綠茵遍地的綠草皮斜坡。我遲疑地想停下,薛政瑋卻要我衝下去,我只能勉強微疼的雙腳向下跑。
衝下斜坡的時候,我知道自己的腳底不是騰空,而是真的踩空了。在那瞬間,我的喉嚨沙啞喊不出聲,右腳試圖觸地迫降,最後腳盤一翻,腳踝結結實實地拐了一下!
「啊!」我扯開嗓門、不顧形象地慘叫,全身順著斜坡一路翻滾而下,直到頭上的那片藍天回歸寧靜祥和。
「喂喂喂喂喂!」隱約中我聽見薛政瑋不知所措的喊叫。
「痛死了啦!薛政瑋,你到底知不知道『憐香惜玉』四個字怎麼寫啊?」我摸摸後腦杓,溼溼的,天啊!昨天晚上下的大雨這裡還沒乾!我要洗手、洗頭髮,還要洗澡啦!
「不要叫啦,我自己也沒好到哪去好不好!」
聽他在騙人,自己明明就大剌剌地躺在草地上,享受暖陽的照耀,根本不是他嘴邊掛著的「沒好到哪去」。
「我的腳扭到了……」我有點想哭:「好痛喔……」
薛政瑋沒說什麼,湊過來就要身手,動彈不得的我緊張地制止:「你不要摸我!我怕癢!」
「三八,誰要摸妳?」薛政瑋沒好氣地撇撇嘴,掃了全身緊繃的我一眼,硬是忍住笑,「腳伸直啦!」
「好……好啦!」我迅速低頭,腦中充斥方才視覺暫留的影像……奇怪,剛剛他的耳根是不是紅著?還是我看錯了?
當我還在擔憂這身髒兮兮、沾滿雨水黑土(可能還有野貓野狗踏過的髒泥土)的制服要怎麼回去跟媽媽交代時,薛政瑋很欠揍地把另一個難題丟給我:「妳要我揹妳?還是要單腳跳到校外?」
「什麼意思?」我一頭霧水,「跳到校外?」
「妳的腳已經扭到了,就算回去保健室,護士一樣會帶妳到醫院去,既然這樣倒不如去外面看一看再回來。」薛政瑋手插口袋,一派瀟灑:「我有騎車。」
「騎車?什麼車?」
「廢話!妳以為妳這麼輕我用腳踏車就載得動妳嗎?」
「摩托車?」我瞪大眼睛:「你騎摩托車來學校上課?」
薛政瑋淡淡一笑:「妳管我?」
「什麼態度啊?有誠意一點好不好?」
「算了,我去牽車,妳在這裡等我,不要亂跑。」薛政瑋半彎腰,伸手將我頭頂上一片泛黃的碎枯草取下來,口氣又莫名其妙地溫柔。
「喔。」我彷彿被施了魔咒,聽話地乖乖坐在原地等待薛政瑋。不一會兒,薛政瑋偷偷把車從童軍營地邊界的圍牆破洞騎進來,小心把我拉上車,轟隆隆個幾聲,輕輕鬆鬆就穿越校園邊境的假關卡。
啊哈!自由,竟然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
自我有記憶以來,老爸開的就是那台永遠與灰塵絕緣的白色 VOLVO,因此,這種讓頭髮乘風飄揚的快意,對我而言算是第一次。
我沒有坐過摩托車,所以無法評斷薛政瑋的技術好或不好,只是覺得急速掠過視線的景色既新鮮又刺激。
薛政瑋騎得有點快,我卻沒有一絲驚慌,一開始將雙手放在後座手把的我,在離開學校約一公里遠後,緩緩地將右手改放到薛政瑋的肩膀上。
當他的右肩感受到我的手時,微微地聳了聳,然後又若無其事地消退下去。我把身體傾向右邊,好奇地想從後視鏡看看他臉部的表情變化,但他卻驀然回頭,恰巧與我的眼睛對上。
「坐好啦,幹嘛搖來搖去的?」
「我想看看你在扮什麼鬼臉嘛,哈哈!」
「我哪有扮鬼臉?妳想太多了!」他又問,「妳不怕嗎?」
「怕什麼?」
「我已經騎到八十了喔!」
「不怕啊!」我搖搖頭,「其實我對車速其實沒什麼概念,八十,算很快嗎?」
「嗯,對女生來講應該都算快吧!確定妳真的不怕喔?」
「為什麼要怕?」我問。
「妳感覺上不像常常坐摩托車的人。」
「算你聰明,今天是第一次!」我笑得很開,有點興奮。
「我也是第一次,第一次看妳笑得這麼開心。」薛政瑋搭腔,頭扭回正前方,一句話隨著耳畔唰唰作響的風聲,彷彿無意似的碰觸到我的聽覺,「真好看。」
我的全身陡然被莫名的電流惡狠狠地竄過,只曉得傻呼呼地巴著省道旁被燒乾的焦黃色廢田,辨不清輪廓的灰影反反覆覆地出現消失,襯著逐漸轉藍的晴天。
愣了幾秒,我才想到該回神:「什麼東西好看?」
「妳沒聽到最好。」薛政瑋猝然加緊油門,毫無預警得欠揍。
「哇啊啊啊────!」我嚇得雙手連忙捉緊後座扶手,嘴巴卻不聽話地讓我在薛政瑋面前丟臉:「加速都不講一聲喔?你很過分耶!」
「剛剛不是還說不怕嗎?」他狂放地大笑。
「誰知道你會突然騎這麼快!」我忍不住大吼,跟薛政瑋這種人相處的代價,就是會失去女性應有的基本形象。算了,打從我第一次見到他,就已經沒留住什麼形象了。
「我只是在教導妳啊,孩子。」
「教導我什麼?」我這會只曉得瞪眼了。
「教導妳不要隨便妨礙駕駛員專注,不然會有危險。」
騎到乾枯的田隴旁,薛政瑋的摩托車速度緩下,他依舊背對我:「這裡曾經出過車禍,妳要不要我不小心騎下去看看?」
「不要!」我隨即大叫。
在叫喊中摻雜著單純的快樂和興奮,跟薛政瑋說話真的好開心。在那瞬間,我內心突然湧上擁抱他的衝動,當然,這樣的衝動只是出自於純真的友誼,或許這就是他和薛愷育之間最大的不同。
薛政瑋掉過頭來,直到正專心看田隴的我後知後覺地發現,那雙眼早已凝視許久,當我皺起眉頭,那道視線又很快收回,只餘下一抹淺笑,「坐穩,這附近的路很顛。」
我很聽話地把車後的把手抓得更緊,右手還是不自覺地想放到他的肩膀上感受他的呼吸起伏,薛政瑋的速度慢下很多,這一帶的路面滿目瘡痍得誇張,從我家上學很少會經過這條小路。
「欸,薛政瑋。」不知道他是不是常騎這條路,問問看好了。
「不要跟我講話,這邊路很危險。」後視鏡裡的薛政瑋,眉心鎖得好緊,嚴肅得讓我心底發寒。
像初學飛翔的稚鳥,我奮力拍動翅膀,以為能夠就此飛向遠方的海天一色,卻只是在牢固的監獄中誤撞沙土滿佈的牆壁,墜落在硬梆梆的水泥地。
「……對不起。」
沒有說話。
他是不是生氣了?
我不敢開口。
陽光的輻射角度其實恰到好處,尷尬將我們徹底隔離,現在過份的沉默令我忐忑不安。
「到了,妳乖乖坐好,不要隨便下車喔!」薛政瑋叮嚀完,小心翼翼地煞車,把車停好後扭扭鑰匙熄火,他下車後伸出右手,「手給我。」
「啊……你要幹嘛?」
「妳太重了,我可背不動妳喔!」
「薛政瑋,你皮癢是吧?」我不以為然地挑挑眉毛。
「腳不痛喔,那我不帶妳進去喔!」薛政瑋反脣相譏。
「吼你不要這樣啦,你敢欺負我……就哭給你看喔!」我咬咬下唇,右腳義憤填膺地蹬了蹬地面,啊啊啊啊啊!好痛好痛好痛!
「呆瓜!」薛政瑋看見我剛才的動作,皺了皺眉頭,伸出右手:「快點,手給我。」
我低下頭,撐著他溫溫熱熱的手掌,一瘸一拐地走進醫院。 ※
很不幸地,診斷出來的結果是……
「妳的韌帶受傷了,一個禮拜不能讓右腳單獨著地。」醫生斬釘截鐵地說。
「不可以!」我激動反抗。
開玩笑,要我一個禮拜金雞單腳跳,怎麼能不讓老爸老媽知道?
「已經扭到啦,妳說不可以也沒用。」醫生撐了撐小小的眼睛。
「不行啦,要是被我爸發現我跟男生翹課受傷,我就完了!」此話一出,在白色布廉後面的年輕護士此起彼落地迸出『噗嗤』的竊笑。
笑什麼啊?
這事可是攸關人命的好不好?
「可是妳已經扭傷了,再不讓腳休息癒合,會惡化病情的。」醫生說。
「那,有沒有快速治療法?」我緊張地急問,說什麼都不經大腦過濾了,「例如小叮噹『時光包袱巾』那類的東西,讓我的腳回到幾個小時前的狀態就好……」語畢,布簾後面的一位護士爆出忍俊不住的笑聲,倏然出現又霍然消失,顯然有人及時摀住她的嘴要她克制。
「都什麼時候了妳還在開玩笑!」沉默許久的薛政瑋終於說話,且一開口就是成串的連珠炮,「妳自己看自己的腳踝,都已經淤血成這樣了!還想讓自己的右腳斷掉是不是?妳不乖乖休息,傷沒有痊癒以後出問題怎麼辦?」
「喂……」這只是我的腳,有必要這麼生氣嗎?薛政瑋這個人個性真古怪,就愛小題大作的,脾氣還這麼暴躁,翻臉跟翻書一樣快,「喂!」
「幹嘛啦!」
「不要生氣嘛,那個,醫生還在這裡耶!」
「我沒生氣啦!」他悶悶地撇過頭去,「我到外面等妳,妳最好乖乖聽醫生的,妳爸媽會不會知道我再幫你想辦法。」
「你,你要丟下我一個人喔?」那我要怎麼回家?
「不是啦!」薛政瑋惱羞成怒地否認,轉身開門出去,話語中盡是無奈。
「妳男朋友是對的,這個星期不可以再讓右腳踝受傷,不然後果會更嚴重。」
「咳,醫生,你說什麼?」
我的腦海登時搜尋不到『男朋友』這三個字。
「這星期不可以讓右腳踝著地,不然會更嚴重喔!」醫生把新作的膠封病歷本闔上,「去樓下拿完消炎藥就可以回家了。」
「謝謝醫生。」
我單腳跳兩步,扭開小房間的門,薛政瑋站在我面前待命,想到醫生說的『男朋友』三個字,我只覺得雙頰一陣滾燙,徘徊在臉部的血液彷彿都快沸騰了。
「妳臉怎麼那麼紅?」薛政瑋一臉莫名奇妙。
「我哪知道?」
「兇巴巴……」薛政瑋露出怪異的笑容,「怪女生。」
「笑什麼笑?等我腳好你就完蛋了!」
「妳慢慢等吧,哈哈哈哈哈!」
「你少得寸進尺了!」薛政瑋,你給我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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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差不多耶,
最近也找ㄌ個補習班 !
英文太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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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油喔 2008-12-10 16:3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