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人工淚液


小巷中，魚狗不肯離開他所站立的地方。

穿著舊舊毛線外套站在筆直高聳的路燈與電線桿旁，像是一筆不小心抹上畫布的錯誤，看似歪斜且充滿不確定性，卻已然存在，成為固執。他的影子軟綿綿地斜攤在柏油路面上，融在昏黃的光中與週遭的寂靜黑影相伴。空氣中有著夏季夜晚的特殊味道，魚狗的蠟筆畫無望地靠著電線桿看向世界，而世界正沉睡著。

魚狗剛剛說了一堆什麼左轉再右轉再直走再經過第幾條巷子再左轉之類的火星話。可惜我是地球人。加上魚狗自己都說，這些巷子基本上以小公園為軸心向外成傾斜的放射狀，所以並不是按照一般地理方位的概念就可以走到大馬路。

其實事情很簡單，只要他帶我走就好了。

但是魚狗露出歉疚的表情卻絲毫沒有動搖的意思，「真是對不起。」他說，「可是我不想錯過垃圾車。」

我忽然覺得好累，累得連發脾氣的本能都消失了。對不起有什麼用啊。真是的。「垃圾車不會來了啦，拜託，現在都幾點了。」對啊。現在到底幾點啊？「現在到底幾點啊？」我問。

魚狗搖搖頭，他不帶手錶也沒有手機。

「這樣吧，」我想了一下，「這樣吧，你借我你家裡的電話。我叫計程車來接。」
「也好。」魚狗點點頭從褲子裡面掏出鑰匙，然後指著電線桿後面的公寓說，「左邊三樓。」
我愣了一下，「你，你不帶我上去嗎？」
魚狗搖搖頭，「也許等一下就會有人來。」
「沒有垃圾車在這種時間工作的啦。」
「垃圾車沒來也說不定會有人經過。」
「……那又怎麼樣？」
「說不定會想要帶走這幅畫。」
「你到底是想把畫送人還是把畫丟掉呀？」
「都想。看誰先出現吧。」
誰也不會出現的。白痴。
「我看你根本就還捨不得丟。算了吧。回家休息了啦。」
魚狗搖搖頭。
「好吧那你也不該站在這裡乾等啊。你先回家睡覺，然後明天把畫帶著出門去找個天橋或者找個地下道，擺個攤子，我看過有些人這樣做，我教你，賣它五百塊。五百塊不貴一定會有人買。這年頭就是這樣你要標個價錢，不用錢的人家反而覺得沒價值就不會要了。」
「可，可是這是要送人的。不是拿來賣的。」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才說五百塊啊。你自己想想，光是錶框就不只這個價錢了吧？是吧？更別提畫這幅畫的時間和精力了，根本不敷成本。所以雖然標了價錢但其實也等於是用送的。」
「它不是拿來賣的。」
「……好吧。那就不要標價錢。用送的。現在先回家休息。」

魚狗搖搖頭，他看著畫，然後走到畫旁邊轉過身望著我，「過了今天，我就不會想把它送出去了。過了今天我就會把它收起來，既沒有力氣再去找人把它送出去，也沒有勇氣把它拋棄。每年，只有今天，這個夜晚，我有能力做這件事。把它交給另一個人，或者交給垃圾車。我不知道哪一個才是我比較想要的。我在這裡等。」

「去年也是這樣？」

「嗯。」
「前年也這樣？」
「嗯。」
「……。」我的媽呀，「幾年了啊？」
魚狗沒有回答。
「老兄，說真的，你知不知道自己有點走火入魔？」
「沒關係。」魚狗笑笑，圓圓的眼睛彎起來，眼角下垂臉頰往上擠，「沒關係，過了今天就好了。」
「……。」算了算了，我搖搖手中的鑰匙，「好吧隨便你。左邊三樓是吧？那我自己上去了喔。」
「嗯。」

嘆口氣，我瞪著魚狗搖搖頭，經過他的肩膀走進他身後的公寓，踩著樓梯到三樓，拿出鑰匙打開鐵門，推開木門，狹窄的陽台上顯得有點骯髒，沒有鐵窗也沒有任何盆栽，沒有可以用來晾衣服的吊繩也沒有用完了擺著晾乾的拖把。什麼也沒有，只有地板上一雙髒兮兮看起來很久沒穿的拖鞋。朝樓下看去，小巷中魚狗站立的姿勢沒有改變，他身旁的畫也依然向後傾斜地靠著電線桿，彷彿正悠閒斜躺著仰頭看星星一般。由於傾斜角度的關係，從這裡看下去還是可以看見畫的內容。我看了那幅畫一陣子。不知道爲什麼，反過來看那張畫居然有點眼熟。

但現在不是欣賞畫的時候。我轉身看向屋內，不太確定是不是應該脫鞋子，後來還是決定就這樣把腳上的布鞋踩進去。客廳的沙發是那種老式的三連木頭椅，坐墊的部位以竹子編織成方塊網，上面散落著許多雜誌和報紙，桌上則擺滿喝光的寶特瓶、尚未喝光的寶特瓶，以及吃完沒收拾的寶麗龍碗和竹筷。幾只看來油膩的塑膠袋到處散落在地上，再過去的陰暗角落則胡亂堆積了許多電線啦空殼子啦尚未拆封或者已經拆封的郵件啦等等，還有更多乍看之下無法分辨的雜物。一台黏滿黑色灰塵的電風扇和十八吋電視機共同靠牆面對著沙發，兩者均散發出什麼都好的溫和表情，彷彿早已打算一起在這個山頂洞人的穴洞中廝守到老。

既然都要下樓等垃圾車了，至少也把屋內的垃圾清一清順便帶下去吧。我皺皺眉頭，心想幸好有穿鞋子踩進來。接著花了一段時間才找到電話，就在角落那一堆雜物中，被埋葬在那些拆封或者未拆封的郵件下面。一拿起話筒手裡就感覺黏黏的，不過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從皮包裡掏出筆記本，播了車行的電話號碼。

話筒中傳來一個女人僵硬且有點尖銳的聲音。那個聲音我很熟悉，聽過很多次。女人說，「您的繳費日期已經超過期限，請盡速到電信局辦理繳費手續。」

我再播了一次。沒錯。這個聲音我真的聽過。像是用兩根手指掐住鼻子，然後把嘴形維持在扁扁的姿勢所發出的聲音。

「您的繳費日期已經超過期限，請盡速到電信局辦理繳費手續。」

我摔掉電話。
我想我不能對魚狗發脾氣。電話是人家的。人家愛什麼時候繳費是人家的事情。更何況我自己也常常不小心忘記繳電話費，水費，電費，動物園裡面長得很醜加上動作愚笨得令人想要一槍打死的大狒狒！乓！乓！乓！

雖然不能對魚狗生氣，還是忍不住拿拳頭往電話用力敲了好幾次。

然後走到沙發上坐下，呆了一陣子，真是荒謬徒勞而且即為漫長的一天啊。我忽然開始格格格地笑了起來。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笑了。上次這樣笑是在和K分手的時候。我說我知道你想走，那就分手吧。接著K試圖解釋了很多我不想聽的話，直到我很不耐煩的罵出聲音來阻止。然後K沉默。然後K點頭。然後K說好，既然如此那就分手吧。說得好像是因為我的強求才體貼配合似地。好厲害呀好厲害。我忽然開始格格格地笑了起來。真的沒有要嘲笑的意思。真的是因為覺得好笑才笑的。

那時候，笑完我就去砸玻璃了。

現在可不行。魚狗大概會被嚇得送醫院吧。魚狗看來就是一副心臟不太強壯的樣子。只，只不過是電話費過了繳費期限而已啊。他大概會瞪大那雙圓眼睛這樣驚恐地說吧。

既然不能砸玻璃，笑完之後只好繼續坐著再發呆一下。我嘆口氣，隔著滿桌的垃圾，和十八吋電視機與髒兮兮的電風扇對望。電視機的螢幕玻璃上映出我坐著的身影，五官模糊，綁著馬尾，灰色短袖T恤上的圖案則不知所云。我忽然覺得眼睛很酸，隱形眼鏡戴太久了感覺有點乾澀，便從皮包裡拿出人工淚液兩隻眼睛各點了幾滴。人工淚液浮滿眼眶，並且從眼角滑落面頰。

至今為止我所交往過的男人當中，沒有一個不戴眼鏡的。他們都近視，而且不喜歡戴隱形眼鏡。這大概沒什麼好希奇的，現在不近視的人很少了吧。

在那其中，K的近視度數和我最接近。不但近視度數接近，連閃光的度數都相當接近。Ｋ後來幫自己買了另一付眼鏡，他所不要的那一副變成都是我在戴。

眼鏡不要亂戴。Ｋ總是這樣罵。

可是我的眼鏡鏡框壞掉了。我總是這樣說。

於是Ｋ用鐵絲幫我修好眼鏡鏡框。

Ｋ的雙手幾乎可以修好這世界上的任何東西。

妳的眼鏡不是已經修好了嗎？眼鏡不要亂戴。Ｋ繼續罵我。

有什麼關係。反正又沒差。而且這副擺著也是浪費。我繼續戴上Ｋ的眼鏡。

我只是想要戴著Ｋ的眼鏡而已。因為那是他的眼鏡，也是我的眼鏡。這是我們的眼鏡。因為我和Ｋ所能共同擁有的東西，真的非常少。

我只是想要戴著Ｋ的眼鏡而已。因為他的眼睛度數居然剛好和我那麼接近，使我有種非常奇妙的共體感。雖然事實上，後來我們眼睛的度數已經相當不同了。但是。

我只是想要戴著Ｋ的眼鏡而已。

分手之後我把Ｋ的所有東西全部消滅。除了那副眼鏡。Ｋ不知道，也不在意。我試著開始重新戴上我自己的眼鏡，但是沒過幾天，之前Ｋ用鐵絲幫我修好的鏡框就又壞掉了。以前每次鐵絲鬆落的時候都是Ｋ重新幫我修好的。拿去眼鏡行，眼鏡行的人只是用好笑的表情低頭摸摸鏡框旁邊的那幾圈鐵絲說，啊小姐這個不能修了啦，要換新的啦。總之眼鏡行的人都是笨蛋，並不具備一雙幾乎可以修好這世界上任何東西的手，於是我又把那壞掉的眼鏡帶回家，收進抽屜裡，然後繼續在每天晚上回到家之後，摘下隱形眼鏡，戴上Ｋ的眼鏡。

在我的憤怒與驕傲之中，充滿斬草除根的決心之中，獨獨留下了這個活口。我不知道爲什麼。大概是因為它夠實用吧。那個實用性取代了原本所應該具有的令人生氣或感傷的紀念性。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我把人工淚液收進皮包。
我用手掌抹掉臉上的水痕。
電視機的綠色螢幕中，五官模糊的女人也跟著伸手擦了擦臉頰。

坐在沙發上四下看看這黯淡日光燈下的客廳。無一不顯現出衰老與破敗。封閉與某種繼續活著的放棄姿態。魚狗大概會這樣不斷的自行公轉然後一個人孤獨的老死而去吧。

我不希望自己是這樣的人。

我認定Ｋ將會是這樣的人。雖然他和魚狗幾乎可以說是相反世界的人。Ｋ不會像個笨蛋一樣地站在原地不動，Ｋ不會固執地守候或者等待。Ｋ帶著左腦，永遠向前衝刺，Ｋ會直接把畫丟棄或者將畫抬高到一個價錢找人賣出去。Ｋ是學法律的，又很有生意頭腦，專門在大型企業裡面當法律顧問，從一家大公司換到另一家大公司，然後為了拿到什麼資格好能繼續往上爬，聽說分手沒多久他就毅然辭職出國去進修了。Ｋ一直一直往更大的世界飛奔。然而在這一切之下Ｋ卻把一部分的自己關得很緊，沒什麼能真心信賴的朋友，和家人的關係也很淡薄。他將會這樣不斷的自行公轉然後一個人孤獨的老死而去。這是我對Ｋ的預言和詛咒。

就這樣，分手後我一面對Ｋ下咒一面拼命往前走。我不要這樣不斷的自行公轉然後一個人孤獨的老死而去。
我換髮型。換衣服。換家具。最後連房子都換。
換房子當然沒有用。記憶本身就是一個房子。

分手之後所必須面對的困境之一，經常是那些無所不在的記憶。它們總是狡猾地隱藏在生活的各個角落，像是一間堆積了過多雜物的房子，走到哪裡都會不經意地絆腳。這裡擦碰一下，那裡撞一下。只需要一句話，一首歌，一個味道，一碗沒吃完的牛肉麵甚至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需要。不是透過眼睛鼻子耳朵嘴巴所接觸到的，但就是存在著，然後擦撞到了，還會嘩啦散落一地。那實在很討厭也很令人生氣。沒事就弄得到處淤青破皮，還得趴到地上去掃地。在另一個人離開之前，妳從來不知道原來這屋子裡已經堆積了這麼多和他有關的東西。妳當然很想把東西全部清除乾淨，例如將剛剛那個絆腳的玩意兒搬起來扔出去。妳伸出妳的雙臂，不只一次，用盡全力，然後發現自己的身體輕飄飄地略過那些東西。妳知道無形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些。但如此日復一日又一日，妳逐漸開始懷疑，也許不擁有實體的不是那些，而是自己。

那段日子，我經常面對著鏡子，覺得陌生，覺得憎厭。

我想我不可以輸。雖然這只是我一個人的沙場，上面除了屍體和鬼魂之外只有黃風片片呼嘯而過，敵人早就遠走他鄉。但是我不可以輸。

我恨Ｋ。我恨他沒有我可以過得更好的這個事實本身。

我必須把和Ｋ有關的一切都拋棄。都消滅。包括記憶。包括愛著他的我自己。這個工程很浩大，並不是放一把火就可以把東西集中起來全部燒掉那麼壯烈和浪漫的。得要在拼命繼續前進的過程當中一點一點來。在換髮型換衣服換房子等等這些，有形的物質工程進行完畢之後，我開始很有計畫的對心靈層面下工夫。我每天每天從公司下班後都在看影集。先看快樂的影集。一整套一整套的買回家反覆又反覆地看。我這個人很簡單，很能夠被這種東西影響。看完快樂的影集之後就會覺得世界變愉悅，人也有精神。除了工作之外我讓自己的生活頻率都和影集裡面的氛圍一致。

然後等快樂的影集開始消失作用之後，就開始看陰暗殘酷的影集。一整套一整套買回家反覆又反覆地看。我這個人很簡單，看到更陰暗殘酷的東西就會覺得自己的一切都無足輕重了，我用這種哎呀一切都沒什麼大不了的啦的心情繼續前進。

當然，在這一切的工程進行中，要訣是絕對不要去聽什麼軟趴趴腐蝕人心的抒情音樂，不要用感性的態度去和別人深入談論自己的現狀，更不要接收朋友的關懷。可以「接受」，但是把雷達收起來不要「接收」。不要輕易陷入啊我好悲傷呀，啊我好可憐呀的自我同情幻覺中，那只會讓你越陷越深。總而言之就是要夠狠，千萬別對自己溫柔。至於愛情文藝片倒是可以看，反正看了也只是撇撇嘴冷笑兩聲而已。

愛情都是屁。呸。

我今天晚上想了太多和有關Ｋ的事情了。
我在這裡坐太久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我好累。我想回家。我的眼睛快要乾得變成化石了。從皮包裡面拿出人工淚液再點了一次，然後從沙發上起身走出魚狗的黯淡客廳，站到髒兮兮的陽台朝屋內再看了一眼。不曉得魚狗平常都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踏入這個家門的。也許已經習慣了吧，因為習慣甚至能夠覺得溫暖和放鬆吧。習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我轉身離開魚狗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