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1-22 02:06:56黃小貓Sasha Limen H.

或許這就是那西元兩千某個年吧 (上)




不記得在什麼時候,在哪裡,曾經看到自己的星座命盤解析,上面說像我這樣的人容易有腳的問題。因為某個不知是海王星還冥王星之類的星位是在某個我不記得的星座,而掌管那不知是海王星還冥王星的神是個跛足之神。除了腳容易有問題的這個壞處之外,也有其他很棒的好處,只可惜由於對跛足這兩個字的印象太深刻,以致於好處是什麼已經完全記不得了。只記得書上說,到了西元兩千某個我忘記是什麼年的時候,星座的位象將會移轉成這個跛足之神的影響力量開始真正顯現的時刻。

原來星星的世界裡面還有個跛足之神。一想像那跛足之神在星星之間拐著拐著走路的模樣,我就覺得真是酷極了。

當時看到這個訊息覺得非常有道理。因為我不知道為什麼從小就好像不太會好好走路。長大以後發現因為走路的重心在足尖的的關係所以總是看起來輕飄飄的。有時候甚至有點左右重心不太協調的感覺。也曾經被好心的路人問說,小姐,妳腳受傷了嗎?

不,我腳沒有受傷。

喔,因為我看妳走路有點一跛一跛的。

啊,那只是因為跛足之神是我的神的關係。

……。

這樣的對話當然沒有出現。並不想讓人家認為我是個連腦袋都歪掉的掰咖。

雖然,現在的我真的是個腦袋歪掉的掰咖。

三天前,晚上十一點多,就在剛剛買完粉絲水餃當宵夜之後,我把左腳踝扭傷了。

這是我第三次把左腳踝扭傷。第一次是大學的時候。由於天生肺活量比較差,表演時音量自然很受限制,為了訓練自己的肺活量,那陣子忽然奮發圖強,居然開始每天傍晚繞著學校操場跑步。基本上,跑步大概可以說是這世界上所有的運動項目當中我最討厭的一種了。我喜歡偶爾飛奔越過馬路,也喜歡出國旅行的時候在乾淨無痕的白雪地面上一面呀呼怪叫著一面到處亂跑,但是當它很認真地要被當作一種運動來看待的時候,我和它就彷彿堆積了好幾世紀的怨恨一般彼此不相容。學生時代每次碰到體育課考試得跑步的時候,都會深深,深深地盼望有人可以快快來把我打暈。大學畢業的那一天,想到從此以後不用上體育課不用考跑步了,那份深深深深的雀躍,至今還印象深刻。總之,就是這麼討厭跑步的程度,而這樣的我,居然會在大二那年忽然開始每天自己去繞著操場跑步,無論是為了多麼崇高的原因,我都只能說自己當時絕對是腦袋壞掉。
每天傍晚,我穿著一雙天藍色的復古帆布鞋去學校的小小操場跑步。
不到一個月,左腳踝就出了問題。
一開始還不以為意,只是沒辦法跑而已。直到連走路都成問題,這才終於肯去找人來解決。
學校附近的國術館師父當時說,是韌帶歪掉了。
我從來也搞不清楚那究竟是因為我跑步姿勢有問題,還是因為穿得鞋子不對的緣故。基本上我並沒有球鞋。一個運動白痴除非騷包,否則是不會有球鞋的。

第二次把腳踝扭傷是下樓梯的時候沒看清楚。一個踩空便扭傷了。當場站立不得,坐在地上哀嚎一陣子,左腳踝已經腫成包子。
這次也是沒有立刻好好處理。
過了很久走路還是有點問題,這才不得已去找師傅。
推拿師傅說,其實是骨頭有點凸出來。
我下定決心這次要乖乖把傷治好。每隔三天去看一次推拿師傅。那家中醫的推拿師傅好多個,療程從敷草藥到蒸氣療法、電療、又配和推拿,感覺很有一套。但由於我並不是一個工作時間固定的人,能夠去看推拿師傅的時間自然也每次都不太一樣,每次去,都碰到不同的推拿師傅。不同的推拿師傅,基本上推拿的方式會有點不太一樣。甚至對於傷勢的癥結也會有不同的看法。搞到後來,天生就對許多事物抱持懷疑論的我,不禁對他們有點不信任了起來。總之,我沒等到師傅告訴我說萬事搞定,在自認為走路已經無有妨礙的時候便不再去了。
然而不去的原因和每次都碰到不同的推拿師傅其實沒有太大關係,其實是每次去都得把綠綠的鈔票給掏出去,長期下來心臟有點受不了。

第三次把腳踝扭傷的情形和第二次一模一樣。也是一個階梯踩空。當場哀嚎。三天前的夜晚。這次連坐下都不成,只能緊緊抓著身邊的人單腳站立,劇痛並沒有持續太久,當疼痛開始稍微舒緩一點的時候,強烈的暈眩感莫名來襲。眼前的景象變得不太真實,耳朵聽見的聲音也遙遠起來,感覺身體似乎正一面變輕一面下沉,簡直就像有人正在用吸塵器咻咻咻地迅速將魂魄給吸走那樣。我知道當時若是開始移動很可能就會立刻昏倒,拼命抓著身邊的人說等一下,等一下,心裡還忍不住很讚嘆地覺得哇靠,好猛,好詭異的感覺呀。

總之,我的左腳踝再度腫成包子。

這一次,我的跛足之神終於從星空下凡來命令我,立刻去看醫生。

跛足之神有張英挺的面孔,但是半邊臉卻彷彿快要爛掉似地斑駁,他穿著黑色破舊長風衣,腳踩紅布鞋,沒穿襪子,手持長長柺杖,一面順著少許的星星大步而下,一面用凜然的低沉嗓音說:「我~我~我~我鍾愛的子民啊,咱們跛足之族只是天生走路姿態與常人不同,不是要當真正的掰咖!把自己搞成後天掰咖是本族之恥!」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小心…」我的靈魂正在迅速抽離我的身體,以至於說話音量變得很小。雖然如此,跛足之神還是沒讓我把話說完。
「安靜!」跛足之神把柺杖重重敲擊在地,「神說話的時候有妳反駁的餘地嗎?我再也受不了妳這個笨蛋女人了!這次,妳給我立刻去看醫生,好好把傷一次耐心治療完畢!我~我~我~我命令妳!」
跛足之神說起話來很像美國天使中飾演天使的艾瑪湯普遜。
「唉呀,現在中醫診所都關門了啦。」我如此回答。
「那麼就去馬偕醫院,很近,有二十四小時的部門,可以先立刻作處理。」跛足之神又命令。
「唉呀,這種要看中醫啦。看西醫沒用的。」我又說,「這樣好了,先回家冰敷吧。反正本來就應該要先冰敷。」

肌肉拉傷要先冰敷,避免繼續發炎腫脹,之後才能開始熱敷。這是一個曾經多次肌肉拉傷的雲門舞者告訴我的。先冰敷三天,然後熱敷三天。

跛足之神總算暫時妥協。殊不知我之所以不想去馬偕,只是因為肚子餓了很想趕快回家吃粉絲水餃。
「好吧。但是明天一起床就要立刻去看醫生。我~我~我~我命令妳!」說完把黑色破舊風衣往我身上一罩。
說也奇怪,我那正咻咻咻急速被不知名的東西給抽走的靈魂,又瞬間回到了我的身體裡面,安穩下去。
接著跛足之神鐺鐺地揮舞他的柺杖,變出兩個冰敷袋,非常嚴格地規定我整個晚上都不能讓腳踝離開它們。
不准走路。
好吧那我用單腳跳可以了吧?
也不准用跳的。
好吧那我用爬的總行了吧!
也不准用爬的。
靠那不是都不能動?!
沒錯就是不准動!

我終於發現原來跛足之神是個非常霸道的神。

隔天早上起來後猶豫著到底要看西醫還是中醫。基本上,心底是比較想去看西醫的。因為醫生會很人性的先給吃止痛藥和消炎藥。但是看西醫要掛什麼科呢?想了半天居然不知道,加上掛診等候之類的手續實在麻煩,後來還是去了家附近今年新開的中醫。
跛足之神怕我臨陣脫逃,用柺杖壓著我到達診所門口。灰色的雲層下面有淡淡的中午陽光,跛足之神的長長影子和我的細細影子一起穿過有風的忙碌小街。

「耶耶耶?你不是只有晚上才能現身嗎?」
「誰說的?為什麼?」
「因為是星座裡的神啊,星星是只有夜晚才出現的啊。」
「那是別的沒用的神。我欸!我欸!我是誰?我~我~我~我是跛足之神!」

看來跛足之神非但霸道也挺自大的。我到底是怎麼會變成這種既不謙和也不慈祥的神的子民真是令人搞不懂。

診所的玻璃門緊閉著,連休息的牌子都沒掛,只是很乾脆的鎖了門。正做沒理會處,門口騎樓下的豆花攤老闆娘居然立刻指著她攤子的頂棚底部說,「啊沒關係啦,打電話給他就好,負責推拿的是張師傅,這個是他的手機號碼。」
中醫診所的玻璃門上標示著,上午看診時間:八點到十二點。下午看診時間,兩點到六點。當時的時間,是中午一點。
手機播過去,接電話的張師傅居然說,一分鐘內到。

我所居住的淡水鎮竹圍區雖然是個急速開發中的鄉下地方,然而鄉下地方也是有好處的。

張師傅一開口就很慈祥地笑問,「妳要一天搞定?還是三天?」

聽到這話我頭皮都麻了,根本無法回答。意思很明顯,就是妳要一天痛完還是分三天痛。並不表示一天或三天之後就大功告成。一天或三天之後都還是得要天天去給推拿,只是真正很痛的部分,也就是調整肌肉或韌帶或骨頭關節的療程,可以分一天搞定,或是分三天慢慢來。

站在旁邊的跛足之神瞧著我那無法言語的臉色,終於大發慈悲地代替回答說,我看她還是三天的那種好了。

「一次痛完比較乾脆啊。不用回家了還在痛。」張師傅一面開始動手一面說,「我是想說因為有你在這邊陪她所以乾脆幫她一次調好。」

「等,等一下。」我躺在床上勉強抬起一點點脖子咬牙發出聲音:「什,什麼叫做因為有他在這邊?關,關,關,關他屁事?」
「他不是妳的守護神嗎?」張師傅很理所當然地回答,手下繼續猛推猛揉。
「可,可,可是你,你,你怎麼知…」我開始覺得眼冒金星。
「一看就知道啊。」張師傅說,手指朝我腳踝壓下去說:「喔,就是這裡。」
「哈哈哈哈!」跛足之神在旁邊笑,「當然,當然是一看就知道。我欸!我欸!我是誰?我可是獨一無二的跛足之神!」
「可,可,可是他,他,他,他又沒有…」究竟沒有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講不下去了。接下來的部分只有躺回去哀嚎的份。即使我已經非常盡力的,盡量不要叫出來,非常努力的,別讓眼淚流出來,但是不管呻吟還是眼淚都已經不是在專心對付疼痛的身體管轄區內了。說實在的,那時候真是痛得好想好想哇哇大哭,然而身為跛足之族都是很怕丟臉的。這點跛足之神也清楚的很,他在旁邊只是一直看著張師傅對付我的左腳踝,中間不斷回頭瞧著我露出該死的笑容,也不知究竟在笑什麼。

事後跛足之神告訴我,他曾經有過很多次類似的經驗。其中一次是在和金星的人打架的時候把腳弄成骨裂,當時去月球上的國術館被一個健身教練推拿之神給治療,健身教練推拿之神是個手臂有一隻大象那麼寬的巨人,下手毫不留情,一面動手猛捏猛推一面毫不在意地沉聲說,沒關係,你可以叫。然而我的跛足之神當時只是深深吸盡一口月球上的空無之氣,又緩緩吐出來。於是巨人牽牽嘴角,說,「哼,很能忍嘛。真是愛面子啊。」

只是吸口氣,又吐口氣嗎?我無法置信地瞪著跛足之神。

跛足之神用柺杖敲敲我的頭說:「笨蛋!那是當然的!我欸!我欸!我是誰?我~我~我~我可是獨一無二的跛足之神啊!」

跛足之神的腳歪過,扭過,裂開過,斷掉過。這樣,居然還有臉來控訴我說,咱們跛足之族的跛足是天生走路姿態與常人不同,非後天掰咖,把自己搞成後天掰咖是本族之恥。哼哼哼,真是見鬼了。

跛足之神即使擁有柺杖,走起路來還是一跛一跛的,而且跛的方式很醜,像兩腳分太開的鴨子一般。當然,我並沒有這麼去對他說,誰知道他除了發出天使艾瑪湯普遜式的我~我~我~來討人厭之外,會不會用那根柺杖把我變成青蛙。

夜深人靜的時候,愛與戰士的爵士樂團女主唱發出宛如黑色翅膀滑過平原般的歌聲,不准走不准跳不准爬不准移動的我被跛足之神的柺杖架高起來,像一件正在被晾乾的衣服般地掛在客廳牆壁上。四年前被我用綠色油漆漆成一根花莖似的立燈,在一旁發出金黃色的光芒,照耀在我身上,染進爵士歌聲中,映照出跛足之神那張斑駁的臉。

「老兄,這樣不是辦法。」我很無奈地貼著牆壁對跛足之神抗議,「我總不能一直這樣掛在牆壁上吧?」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