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教我學會的事】
一整天了,雨還是陰陰的下,彷彿要把今年度颱風季該出清而未出清的雨露,均勻灑在深秋北台灣這處長期缺乏水綠色系調和的土地。
這座鐵窗林立的城市,我住了將近三十年,除了讀書考試工作必須和它維繫某種關係外,從來也沒時間或機會讓我深入去認識,更別提融合這件事了。顯然我們之間,隔著一堵看不見的隱形牆,導致我們的關係越來越僵。
近幾年工作穩定了,你們似乎也在一夕間全長大,終於可以擺脫考試噩夢,利用閒暇時間去尋找這塊土地可以讓人留戀的理由,即使只是切割後殘存的畸零地,或車輪邊安全島外一處未經水泥磁磚規格化的綠地,或突然竄出路面的幾株綠草都好。
必須承認,整個尋找過程沒有想像中那麼順暢,幾度想逃,就像曾經對襁褓中的你們許諾那樣,等媽媽哪天錢存夠了,就帶你們回阿公阿嬤住過的鄉下,買一塊土地,蓋一棟有綠草環繞的鄉村別墅,過有品質的人的生活。
是啊,一轉眼幾十年的光陰就這麼輕煙似過去了,你們也在我逐夢的等待中陸續長大,夢裡回首,我那有別於房屋模型的別墅夢,卻依舊如懷裡那個襁褓兒,停格在當年一本夜夜伴我入眠的美化家庭的雜誌當中。
這城市的面容向來給人疏離冷漠的印象,與愛啊情啊有關的義涵,從來也沒明朗過,而我卻越來越蒼老。尤其是
是的,最近幾年的我,無時無刻不想著該如何逃離這座城市,回到鄉下,買塊地蓋間房舍,過著童年人親土親的鄉間生活。遺憾的是,存款簿裡的累進數字,永遠龜速到成就不了卑微的小小夢。
最近即使是上班日,也是常常想著現在未來和過去的事,就像美國哈佛大學研究人員的發現,人類的大腦除了用來睡眠外,有一半以上的時間,幾乎都處在「作白日夢」的狀態。
當前就連下課十分鐘,我的大腦依舊持續運轉著,想著和妳就業有關的事,想著身為母親的我,接下來該如何協助妳和哥哥弟弟走出屬於自己的人生道路,千萬別步上我的後塵,終身囚禁鐵窗,甚或藉由一份看似穩定,卻又不得不隱藏個人好惡的工作苟活。
謝謝妳帶回一隻貓,因為牠我的生活潤色不少。基層教師的工作看似簡單,其實該應對的問題不少,有時工作壓力大到讓我羨慕起那些在街頭遊蕩的流浪漢,不必在乎別人的眼光,不必努力工作撐起一個家的基本結構
說到活在當下,就連科學家都認為懂得活在當下的人其實是最快樂的,諷刺的是,羨慕起流浪漢的生活,這也是當下我非常真實的感受。
我當然也知道,自己幾乎沒有逃離生命現場的權利,無論如何都要努力的撐下去,因為我對哥哥弟弟的責任尚未完成。曾和好友聊到哥哥的事,真正該被檢討的其實是自己,除了個性懦弱外,無能也是其一。
這也是我一直鼓勵妳,無論如何都要充實自己,培養實力,將自己的人生規劃好。通常一個對人生沒有規劃的人,逐夢或生活都很難隨心所欲,有時還會因此拖累身邊的人。
下面這兩段,是前夜我留在日記上的文字:
無須以煙的婀娜,勾勒青春全貌;背地裡,另一個過份明亮的世界都知道。從無偷吸一口清涼薄荷菸的癮頭;就算有,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是嗎?一切釋懷,確實,關於愛,我的信仰如窗外那枚印有文人版權的鵝黃月亮。
黑暗中,生命如牆上日曆,又單薄來到哀悼青春的位址。這回無須我用力地──撕、撕、撕,眼前這組令人尷尬的數字,微風早
事實上,媽媽並不想長期陷溺在文學性過於旺盛的國度,人往往只有真實踩踏過泥巴,才能細辨泥土與水泥地面究竟哪裡不同?一如涉過愛情泥淖方能領略生命滋味與愛的全貌。
突破生活僵局,首先得降低對物慾的追求,唯有自物慾的泥淖脫困,才能輕盈盈的如鳥如蝶飛過生命裡的千山萬水。否則就得淪為物慾下的奴隸,面對強權與惡勢力,也只能如爛泥如落葉,卑躬屈膝任人踐踏而過。
前陣子跟妳聊到,這間房子住了將近三十年,由於位置緊鄰夜市,近幾年一入夜,轉往縣民大道的高流量車潮,不時癱瘓我通往睡眠的通道,睡眠屢屢被中斷,也是這城市讓我想逃開的主因。
有時覺得人的大腦結構很奇特,一到中年,聽神經與腦神經似乎會出現選擇性功能障礙,該聽的聽不到,該記的記不牢,不該聽的,不該記的,反而清清楚楚烙印在腦海與耳道。
那天我苦笑著跟妳說,妳還年輕,對於這些中老年人才能體會的生理問題,此刻跟妳分享,似乎又嫌過早。只是不這麼開頭,對我異常靈敏的思緒,卻又是個痛苦的折磨。
今天下班途中,巧遇某黨候選人的宣傳車,一路聽著宣傳車播放十八姑娘一朵花這首有著童年記憶的歌曲,只見宣傳車巨幅競選廣告有她將國旗圖案製成的上衣,這讓我想起她的競選旗幟還攻陷我每天上下班必經的人行道上。
我心想,能不能行行好?別再灑錢打「國旗在哪裡,就在那裡」的電視廣告,若當真想提升這城市人民的幸福指數,可否做到不要讓那面黨國不分的旗幟到處招搖?若當真這麼愛國,豈會讓國旗在中國人面前瞬間變成見不得人的地拖?一個當「中國官員」來訪或運動員來台參賽時,連在自己國家境內懸掛國旗都會成為爭議的無能政府,如何教自己的國民對「國旗」和「國歌」有認同感與光榮感呢?
既是如此,就無怪乎有越來越多人認同台獨思想。說到愛國,誰不愛國,關於「愛國」這話題,就得重新對自己生長的這塊土定來個定義,在我看來,除非能夠突破唱國歌與揮舞國旗的僵局,否則教育部要校園以唱國歌的方式提升孩子們的愛國情操,無疑又是大人欺騙孩子的一場鬧劇。
隔著一堵不算高的圍牆,看似寧靜的校園目前正進入期中考季,校園一旦進入考季,就像生活進入政治選舉期,人與人的互動或師生間的關係,有如危樓下存放的打火石,隱隱流動著一股令人不安的恐懼和瀕臨引爆的煙硝味。
原本可讓人舒緩情緒的菩提樹或木棉,此刻都在人行道旁休眠,任由政治宣傳車的喇叭和旗幟進入躁鬱的戰國時代。
下課時間,幾度走到後走廊,忍不住想撥個電話給妳,卻又不知怎麼開口說第一句,心底不免有些小小的挫折。
每當我誠實面對自己,自己最在乎的是什麼?是妳當前應徵工作的問題?還是擔憂妳面對挫折的容忍問題?
如果我問:接到複試通知了嗎?恐怕只會徒增妳的心理壓力,對於最後結果毫無幫助。但是不免擔心妳一個人在家,萬一這回又像前幾天,壓力大到就連等候初試通知的短短幾天,一個人偷偷躲在房間裡落淚?
這畫面讓我想起當年妳大學聯考時的挫敗──沒能考取台大這件事。當時我也只能給妳一個溫暖的大擁抱,嘴裡喃喃說著:不要難過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一次小小的人生經驗而已,就算沒上台大,妳的人生也不會因此變調。
而今身為母親的我,一方面心疼妳和多數的年輕人一樣,一畢業就得面臨經濟這麼不景氣且競爭這麼激烈的生存環境;一方面卻也偷偷擔心妳在面臨挫折時的承擔能力。此刻除了陪伴妳靜待時間的流逝之外,似乎也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因為我知道這個時候說什麼「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或所謂「危機」就是「轉機」這些人生大道理,妳未必聽得進去,即使它的確是近乎真理的人生哲理。
當晚,我輾轉難眠,幾度想起身跟妳促膝長談,必須承認,我的心情是相當焦慮的,程度可能還不亞於妳。只是這樣的不安,主要原因不完全是來自妳這回上榜與否,而是擔心妳未來的人生旅程,是否承擔得起類似的生命課題?
幾次為了協助妳通過這次的考試,下班後寫信請教好友,甚至想針對妳自傳裡的內容,模擬主考官可能會發問的問題。
那天在臥室跟妳閒聊,妳說整個考試流程,時間拖得這麼久,感覺很折磨。我說這種心情,我尤其能體會。因為當年媽媽為了謀得一份穩定的工作,不也年年面對考試這種非人生活。不過,抱怨歸抱怨,十年一晃就這麼過去了,而你們似乎也在一夕間全長大了。
反倒是這幾年,生活突然失去目標,讓我很不適應。妳大概很難想像吧?最難熬的苦日子,時間久了,也可能會被折磨成一種不痛不癢的習慣。
說來連自己都很難相信,剛拿到教師證取得正式教師資格那幾年,還有好長的一段時間,一到暑假就讓我感到渾身不對勁,那是一種突然失去生活重心的恐懼;即使夜裡還是會做惡夢,夢境內容千篇一律繞著──考試、考試、考試這主題;醒來後總是慶幸自己已脫離考試的噩夢。
但是一到暑假來臨,心裡依舊覺得空掉一塊,甚至不知該如何安排自己的休閒生活。原來我的生命中,有將近三十年都籠罩在考試的噩夢當中,不管是求學還是就業,別人期待的漫長暑假,我幾乎是用來全力衝刺與讀書、考試有關的事。
有時想想,這樣的成本代價會否高了點?當然,
妳笑著說,萬一初試通過,筆試也通過,卻敗在最後一關──主管面試,那不是很冤?事實上,這也沒什麼冤不冤的問題,就算最後中英文面試被刷掉,不也是一種學習經驗;因為整個流程下來,妳也累積不少相關的考試經驗,這些經驗對妳將來投考其他航空公司,或找其他工作不無幫助。
當然,也未必只有空服員這條路可走,妳還年輕,可選擇的機會比當年我執意踏入教育界好太多。這樣一來,說不定會讓妳下定決心重拾課本回校園把研究所念完,以備將來參加相關的公職考試。公職考試雖然競爭激烈,但是無論如何,這都是一項不錯的選擇,特別是像妳這般重視休閒生活的人,我和妳爹都相信,公職人員比起私人公司或其他企業團體,可以自由運用的休閒時間,相對彈性且佔優勢許多。
我們尤其相信
身為母親的我,明知此刻妳的心情很沮喪,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妳。這應該才是我最大的挫敗。那天看妳壓力大到躲在房裡落淚,身為母親的我,也只能給妳一個大擁抱,眼前除了陪妳靜待時間流逝之外,似乎也沒什麼比這更好的方法了。
這讓我想起有一次,和好友閒聊時提到有關女孩子生理期的問題,她看著我說,妳身為母親的,竟然不知道女兒生理週期準不準,也未免太不關心女兒的身體了吧?聽完後,突然覺得自己是個非常不合格的母親。
記憶裡,自從那回刻意上街買青木瓜回來燉排骨幫妳豐胸外,以及妳第一次經期過後,我學外婆上中藥舖買回的幾帖四物燉了土雞,一再被不喜中藥味的妳拒絕後,我似乎就不再過問妳生理期順不順的問題了。
沒想到這回妳竟然為了應徵工作,得面對醫師技巧性的問話方式,回答這些連身為母親的我都不知道的問題。那天妳體檢回家後,輕鬆聊起醫師發問的方式,以及妳的應對內容,我才首度從妳口中聽到這些年來,身為母親該主動去關心與了解的,卻因不知該如何扮演一個稱職母親的我長期疏忽了的問題。
今天上起課來,心神格外的不安,腦海自動載入的,不是妳臉上的那顆越來越明顯的黑痣,就是一些妳和哥哥弟弟成長時的一些芝麻蒜皮事。
妳今年二十四歲,哥哥二十七歲,弟弟前陣子剛滿十九歲,正值青春年華。想當年,我像妳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踏入婚姻生活,不但為人子媳,還懷孕生下承皜哥哥。這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生活,原本也沒什麼值得好書寫的,卻因為老天的特別安排,我成為聽障兒的母親。
以前我曾笑著跟美雅老師說,如果今天我兒子沒遭央大退學,求學順利且畢業後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例如︰透過考試進入公家機關服務。我想我這個當媽的,大概就有機會出書,分享家有聽障兒這樣的教養經驗。
據我所知,以往的確有類似的成功教養經驗,該聽障生的母親,最後不但出書,還到處演講分享成功經驗。甚至最後還被推薦成為五月表揚的模範母親。
媽媽向來對名利看得很淡,若有所求,不過是身為一個母親的責任感使然,而今我所面臨的挫折感,絕非妳眼前所見或心底所能想像。我想,只有藉由自我解嘲的方式,才能讓我走出心底那處最深沉的痛。
三個孩子當中,妳也知道我花最多心力在哥哥身上,但是最後卻落得如此下場,那種挫敗足以把一個人從天堂打入地獄。這算是我生命中的另一次震撼教育。
一九八六年承皜哥哥經由長庚醫院賀自立醫生鑑定,確認雙耳永久性失聰,除了配戴助聽器練習說話之外,別無其他補救辦法,起碼在當年,一般醫學和科技儀器也只能做到這樣而已。
還記得那年夏季,也是一個灰濛濛的天氣,我背著才一歲多的他,從舊遠百附近那家李耳鼻喉科一路哭回家。妳大概很難想像吧!從醫院走到家裡,路程不會超過十五分鐘,我卻一路搖搖晃晃走了約莫一世紀那麼久。
那時我和爸爸,還有哥哥寄宿在大姑姑家。回到住處,大姑姑問我檢查結果如何?我把醫師說的情形大致描述了一下。不管姑姑怎麼安慰,就連說不定只是「大隻雞慢啼」這樣的話都說出口了,坦白說,對我當時心情的沮喪,也沒多大助益。畢竟,將來還是得自己去面對、去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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