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情荒地有情天】
上班的地方,有一排黑板樹。黑板樹目前大約有三層樓的高度。因此,每當她到後陽台洗手,或飯後做潔牙工作時,她習慣憑倚護欄好一會兒,藉此看看藍天、看看白雲,或看看眼前這排與護欄等高,樹型樸拙、簡潔的黑板樹,好沉澱一些生活周遭尚未澄清的問題。
嚴格說來,黑板樹終年常綠,它的變化其實不算太大,不像天上那些變化多端的雲。它的轉變,有時只是在春天來臨時,樹梢探出幾輪淡淡的綠意;有時不過是隨季節自然變異的些許色澤;有時則是午後艷陽,將樹影壓縮在一樓的水泥地面,好讓孩子們在遊玩之餘再度發現適合嬉鬧的另一處場地而已。不過,通常比較容易引起孩子們齊聲歡呼的,往往不是這些容易遭人忽視的改變,或是四、五月黑板樹又悄悄結出了多少串細長的莢果,而是誤闖的落單蝴蝶,或是幾隻從對街飛過來的嬉戲麻雀。
下班後,她喜歡單獨留在教室。因為,這是一天當中,難得可以完全屬於自己,讓自己獨享的空間。她非常珍惜這樣的私密環境,甚至迷戀它完全不受外界干擾的感覺。她喜歡透過這段時間閱讀或沉思。她希望能夠藉此汲取多元智慧,好讓自己將來有緣成為有情世界裡的一枚小小的種籽,一枚可以散播生命光輝的小小種籽。
幾百頁的書籍當中,總會有一些字或一段話,觸及記憶匣裡的一些人或一些事。她清楚的明白,自從生命中有了這些人、這些事,一切似乎都變得更為美好了。
她甚至希望將來有機會,可以大大方方的跟大家介紹,自己戀慕的工作環境。因為,她真的希望破繭成蝶後的自己,確實突破心靈上一些迂腐的、偏執的自我設限,坦蕩蕩的帶著好友現身自己魂牽夢繫的美麗校園。就像以前,他曾坦蕩蕩的引領著她,認識那處位於鬧區,卻寧靜、溫馨、舒適的工作環境一樣。
不知為什麼,這是她認識他這麼多年以來,首次有了陽光般的心態。或許她早該這麼做了,早該自在的去體驗這份真真實實的情感,這份確確實實存在的真實之愛。
就像前陣子她跟他分享自己於暑假期間拜讀昭惠的「不要為寂寞感傷」一文,其中作者引用了柏拉圖的「地窖說」和北島詩人的〈明天,不〉為「寂寞」註解:
這不是告別
因為我們並沒有相見
盡管影子和影子
曾在路上疊在一起
像一個孤零零的逃犯
明天,不
明天不在夜的那邊
誰期待,誰就是罪人
而夜裹發生的故事
就讓它在夜裹結束吧
她跟他說:當時自己在視窗這端,竟能感同身受作者進入北島詩人內心世界時的震撼。甚至,體悟到哲人與詩人的靈魂,存在現實生活中必須承受莫大的寂寞與孤單。尤其是北島詩人選擇以「誰期待,誰就是罪人」作為對「未來」期待的收尾。她質疑,這該是詩人對生命存在的矛盾本質徹悟後,不得不採取以詩的形式,對現實展開不滿的控訴與妥協。
她欣賞這樣的文字力量,可以輕如滑過藍天的一片飛羽,即便只是錯身時的凝望,淚水不免也要濺起盈眶的嘆息。因為,這不就是目前自己最真實的心情寫照?對她而言,何止是作者藉由解析一首北島詩人的詩,對詩人,對人類欲突破困境的理解而已。
她欣賞作者文中提到:
活著的我們是「自由」的嗎?
在哪一個彊界?或什麼樣的社會?我們能夠不受壓抑,不被囚禁?
為了求生存或被社會接納,人能夠暢所欲言,完全表達自我嗎?
人,到底有多少權利選擇我們所要成為的「自我」呢?
所以,當我和你在日常生活,或現實的人生中相見時,你所見到的「我」離「真實的我」有多麼遙遠?
光是這一連串的問句,就教她驚訝到啞口無言。這「罪人」兩字,豈是一個弱小身軀,所能承受得起?就像她最近老為類似的問題所困擾,檢視過後,關鍵不就是作者文中所提到的一連串問句。
她想起他曾在她感到迷惘時,對她說過的話:有沒有想過用一種可以溝通的方式,至少不必自己要用到一點情緒的方式來處理。想要自己決定移動的方向和距離,即便只是自己發呆或自己笑。
是啊,她的自己發呆或自己笑,不就是藉由部落格書寫自己。藉由朦朦朧朧的文字穿梭在「真實」與「影子」的旋轉門。一會兒享有自得其樂的自由,一會兒又得面對牢籠兀自憂傷。誠如作者所質疑:
何者才是最真實的自己?
影子呀影子,陽光下的寂寞靈魂,才是卸下面具後,那個最真實的自己。而她其實一點也不孤單,甚至該慶幸自己被囚禁在哲人與詩人的國度裡。那兒有一面高懸的明鏡,總在大地沉睡後,以微弱的星光喚醒自己。
她在回覆他的信件裡跟他提道:自己曾在回覆書童-偽裝一詩裡提及,自然界裡的蘭花螳螂,的確是個懂得偽裝術的高手。但是偽裝得再完美,都比不上人類。我認為人類才是自然界最善於偽裝的動物。否則,怎會在經過「物競天擇」後,依舊強勢的主導自然界的繁衍?生物之所以進化,不就是因為基因的變異?顯然,哲學家和詩人都是基因變異的怪物。預見人類的盲點,即便在困厄的環境裡,依舊保有睿智,堅持在黑暗中以星芒劃開一條指點迷津的道路。也許,這亮點在複雜的迷宮中,不是那麼耀眼,但總有心境明朗之人看得見。
她甚至還樂觀的跟他表示:明知未來我們不可能在一起,但我們不遺憾。因為,我們不僅僅在道路上相遇,連影子都重疊在一塊兒,我們不會是詩人筆下孤零零的逃犯。我們不否認,有時會因為不能真正在一起,讓情緒宕到谷底,甚至因此封鎖自己。但是更不能否認,因為有了對方的精神支持,讓我們在細數對方瞳孔裡的牽掛時,還能看見那個尚未遺忘熱情,遺忘微笑的自己。
她早已養成跟他分享心情故事的習慣。誠如作者文末所言,對於人世、對於詩、對於我自己,我真正需要的,也許不是理解,而是一個擁抱。是的,她就僅僅只是祈求他一個溫暖的懷抱而已。
就像那年,她初次依約前往台北找他,一出捷運站,迎面而來的卻是午後的一場傾盆大雨。
「我剛下車,目前在善導寺,請問現在我該往哪個方向走?」她邊拿出包包裡的傘,邊傾耳打著手機問他。
「妳抬頭往右前方的大樓看,有沒有看到一棟灰黑色的建築?那就是香格里拉大飯店。」
「待會兒妳直接走到飯店門口,我會過去接妳。」
看著眼前的車潮急駛而過,她站在十字路口好一會兒,明顯感受到內心的沉靜與自在。即使當下視覺所及,地面盡是彈跳的水花與大大小小的圓弧,而溝渠也早因這場大雨漫流成河。她的心境,彷彿是凝了膠的果凍般,色澤透明得極為誘人,連一呼一吸間都漾著微量輕盈的甜。顯然,此刻她的心情,與周遭喧囂冰冷的雨勢,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境界。
她小心翼翼的撐起傘,過了斑馬線,沿著忠孝東路的騎樓下緩緩前行。不久,她看到有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一顆心竟然像個孩子似的雀躍了起來。因為這畫面在她的夢裡,不知悄悄出現過多少回了。
記得有一次,他真的到學校來找她,可又沒事先約好詳細的見面地點。當時,她走出校門,焦急的四處張望時,沒想到他卻突然現身,從擁擠的放學人潮,微笑的走向自己。從此,那片刻永恆的美好,就隨著這份慢慢滋長的真摯情誼,珍藏在內心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落。
「我還以為妳一點多會來看我們所召開的記者會呢?」他一臉陽光的笑著問她,心情完全不受眼前這場突來的雨勢所影響。
「妳不是說妳要來的嗎?」他一手接過她手中的傘,繼續追問。
「我怎麼知道,這回你是認真的。」
「我還以為你是跟我開玩笑,隨便唬弄我的。」她笑得很開心。
「記者會開完了?」
「嗯,大約兩點就結束了。」
「不好意思,這回我真的很抱歉。剛剛還在家裡,慢條斯理的把午餐吃完才出門的。」
「沒關係,反正現在記者會已經結束了。老闆必須趕到附近繼續開下一個會。原本該由我作陪,不過我已經找其他人代替了。」
「這樣可以嗎?」
「沒什麼不可以的呀!我已經跟老闆報備過了。」
「那,現在我們去哪裡?」
「我帶妳到我上班的地方看一看。順便讓妳認識認識我的工作環境。」
「這樣好嗎?」她遲疑了一下問他。
「沒什麼不好的呀!走。」他聳聳肩看著她說。
「不過,妳得先陪我到附近的辦公大樓一趟,我上去拿點東西。」
「嗯」
她和他並肩沿著騎樓走,他和往常一樣,跟她聊了很多近日的工作情形。
「雨這麼大,妳先在這兒等我一下,我到樓上拿一下東西,很快就下來。」
她看著他快速的穿過馬路,上了對面那棟辦公大樓。天空偶爾傳來幾聲悶雷,雨勢逐漸加大,或許,在等待雨停,總是需要一點時間和耐性。不過,她依然相信,她和他都願意繼續傾聽、接納與瞭解對方的內心世界。
「好了,現在我得帶妳搭計程車回到另一個辦公室,把東西收拾好,才能開車離開。」
計程車一路冒著大雨前進。她靜靜的看著窗外倒退的街景,就連方向感極差的她,都能感覺到與剛剛的方向不同。在狹窄的空間裡,她感覺到自己的自在。自在的跟他應對,自在的聽他平日如何奔波於這兩處辦公大樓之間。
下了計程車,她隨他走進一棟辦公大樓。靜謐的電梯內,似乎有一股氣息瀰漫著,這裡的時間彷彿靜止。就連站在身旁的陌生人,都好像是臨時客串上演的默劇演員。
電梯門一開,映入眼簾的除了簡潔的隔間設計之外,讓她眼睛為之一亮的是走道兩旁懸掛的一幅幅畫作。再加上空調的舒適溫度,果真是令人歆羨的優質辦公環境。這回她真的是大開眼界。平日她除了家裡就是學校,這些部會只有在搭車經過時,或是在媒體掃描下,才會於眼前匆匆掠過。
在進辦公室之前,他突然停下腳步,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對著她說:「走,我們進去。」
她可以明顯感受到他在沉穩、內斂的外表下,心情依舊難掩些許的起伏,害她不由得跟著緊張了起來。甚至,內心開始打起退堂鼓,很想開口問他:我可不可以不要進去?沒想到,進門後才發現辦公室裡根本空無一人。先前的不安情緒,總算可以稍稍獲得緩解。
他的辦公室原本可以不在這裡,但為了不想單獨被隔離在另一區,他寧願選擇這間最裡面那個靠窗的位置,起碼可以更接近同事,做起事來會更加的方便。況且這兒視野不錯,剛好可以俯瞰附近的街景。
「這就是我的位置,我整理一下東西,妳隨便看看吧!」
她背對著他站在窗前望著灰濛濛的天空,心情竟意料之外的輕鬆。約莫過了幾分鐘,她才緩緩回過頭,快速環視了室內的各種擺設,最後把目光停留在牆上的那幾幅畫上。這時候,有位女同事走了進來。
「剛剛的記者會進行的還算順利吧?」
「嗯,還好......」
「這是我的朋友......」他邊整理桌上的文件,邊輕鬆的將她介紹給同事認識。
她尷尬的杵在原地,不知該怎麼開口跟對方打招呼。平日得體的應對禮儀,此刻全使不上勁。只好趁他跟同事閒聊的空檔,別過臉把目光停格在牆上那幾幅畫上。彷彿眼前這幾幅瘖啞的畫作,才是她的知音。
後來,他繼續跟同事聊了一下中午開記者會的情形後,才帶著她離開。當車子駛離辦公大樓地下室時,天空依然下著大雨。
「接下來,妳想去哪裡?」他看著她問。
「我好想回家。」她一臉篤定的回答他。
「好吧!我現在就開車送妳回去。」
在開車送她回家的途中,他跟她聊了很多關於宗教方面的事。
「當年我如果進入神學院,把關於宗教方面的課程修完再回國,說不定我就可以成為最出色的神棍。」他幽默的以這句話,做為當天宗教話題的結束。
「哇!你看,前方的太陽好大、好美啊!」她像個孩子似的指著前方的天空高聲歡呼。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這種景象在鄉間到處可見不是嗎?」他笑著問她。
「可你不覺得今天的太陽特別大、特別好看嗎?」
「以前住在國外,生活非常悠閒,這種美景一直都是生活中很自然的一部分。」
「嗯,我同意。因為我小的時候就是住在鄉下的海邊,也常常有機會可以欣賞到這麼棒的夕陽呢!」
「可現在都市住久了,生活步調過於緊湊,往往很難有機會,可以靜下心來親近它。」
不知於何時,雨不但停了,西方灰濛濛的天空,竟然還出現這麼一枚斗大的夕陽,引起兩人的另一個輕鬆話題。
是的,她和他樂於維持這樣的互動關係,那是一種單純而美好的互動情誼。原來,人性中的慧根或神性,不過是懂得如何掌控自己人性裡的「弱點」,進而實行有效的管理,好讓人性中的「真、善、美」突顯而已。簡單來說,上帝或天神所要管轄的範圍其實並不算太遙遠。嚴格說來,僅由地面開始算起,一直到大約兩米高度左右而已。因此,若每個人均能將人性做好有效的規劃與管理,人類其實無須自訂過多的律法來管理團體的秩序,甚至根本無須藉由敬神畏鬼的儀式,來消弭對未知的恐懼。
2007.08.31小說
第16段丫姐是否漏了一個字?
「哲學家和詩人都『是』基因變異的怪物」
以無情荒地有情天來命名
不知丫姐是否認為城市是一個無情荒地?
其實我還真的喜歡城市的「無情」與「冷漠」
走在人群擁擠的台北街道
正因為行人與行人之間的冰冷相遇
更可以讓我自己察覺自己形體的存在
也可以更仔細的欣賞每個人
身上不同的穿著臉上不同的表情
讓我自己在匆促的腳步下
可以踩的更有趣
丂丂丂...
個人的感受吧
說真的,丫姐的文筆
出出詩集,散文或小說都很棒啦
就連一個字遺漏了也逃不過你的眼睛
無情荒地未必是指城市
有時是很抽象的
無情究竟是在心裡還是思維
當內心世界充滿頹廢時
恐怕逃到哪兒都是荒蕪
即便面對的是好山好水
另外還是要再次謝謝你和上弦月的鼓勵
說真的
能夠藉由幾篇文章和大家溝通對人生的一些想法
對我來說
已經很滿足
從不敢奢望有一天拙作會彙集成冊
你們都是我生命中的支流
因為你們
讓我有勇氣繼續朝大海奔流 2009-10-09 18:44:43
我很期待阿姊能夠將作品彙集成書...
對於這點
我會繼續努力
但不過度期待
寫作的意義
究竟要列為人生的目標
還是視為成長的動力
我還在思索當中 2009-10-09 16:48: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