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絕美的南勢溪,聽見詩的呼聲》
快二十年了,雅夫總覺得蜿蜒一路的林相其實變化不大,感覺還是那麼的蒼翠,吱喳的鳥鳴與成群的蝶影依稀,反倒是兩旁的道路拓寬了不少。偶爾開車北上,和琦一起重遊舊地,起伏的胸臆,觸及昔日的風風雨雨,兩人不但不迴避,反而以更坦然的態度接受它,讓它成了出遊時,甜蜜、浪漫,甚至是拌嘴的話題。
對於這遲來的幸福,是該知足與珍惜。尤其是面對眼前這處鬼斧神工的天然峭壁,心靈的悸動,一如倒懸絕壁上的那一道道飛瀑,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珍珠迎著山風墜入湛藍藍的潭底;一如南勢溪與北勢溪交會所共創的一首戀曲。
那是以自然心性為基調的歌頌四季;那是許多藝術愛好者所追求,卻又隱遁在作品裡,藉由作品勃發讀者想像力的一次次生命撞擊;那是開創二十一世紀的心靈軌跡,一切律動與合鳴發乎人性與真情;那是迂迴混沌一世紀之後,豁然開朗的一處新天地;那是一種揮別框架與道德咒語之後,心與原味空氣對應出來的一種微妙新關係。
馳騁在這不算寬闊的迂迴山路,對領有大卡車執照的雅夫來說,一點兒都不困難。因此,他可以沉穩的操持眼前的方向盤,還可以沿途跟她介紹這處隱藏在北台灣的原始純林,以及人與動植物生態,所交互衍生出來的各種環保議題。
他甚至鼓勵她,該如何從翩翩起舞於蜜源植物旁的蝴蝶,以及盤旋空中的各式鳥類,體悟擁有一雙清靈的文學翅膀,是何等幸福的這件事。是的,向來擅長以記憶圖像圓夢的她,一次次以文學組曲,穿透現實裡的層層黑霧,進而飛向詩境生命的更高處。
即便是假日,這條山路依舊沒有市區的車潮與誇張的人潮擁擠,有的只是本該屬於一座山林的面貌初始──季節性花卉的粧點,與地殼變動後,岩層大刀闊斧產生的劇烈形變,線條交錯給予人類褶曲式的智慧開釋。
「雅夫,你看,山頭上那一大片覆蓋在林木上的植物,看起來像淡紫紅輕紗,無論遠觀或近看,似乎都給人一種朦朧美,感覺一點兒都不輸給張愛玲筆下的白流蘇。可實際上,它會不會危害到底下的植物生長呢?」
「嗯,看來妳對山林生態的觀察是越來越細膩了。」
「的確,妳眼前所看到的這片蔓藤植物,目前正困擾著農委會林務局。這些植物的正確名稱是──蔓澤蘭。它們可是目前台灣侵凌性最強悍的外來種,足跡早已遍及台灣各地中低海拔的各個山區。」
「如妳剛剛所形容的,遠觀給人的印象」不僅僅是一種飄逸、夢幻的感覺,事實上近看它的基部是呈現心形或戟形,尤其微波緣或疏低鋸齒緣與兩面被著疏短柔毛,一點兒都不輸給妳向來喜歡的植物──白流蘇。可惜,這些植物是目前台灣山林可怕的美麗殺手。」
根據農委會林務局的研究報告顯示,無論是「蔓澤蘭」還是「小花蔓澤蘭」,它們的生長速度快得驚人不說,更可怕的是,它們平日攀附在各類林木上生存,凡是被它們包裹覆蓋的樹木,常常因為光照度與空氣受阻,最後就這樣被死纏活縲到枯槁而死。
「那不就跟日前我們在宜蘭鄉間,農田溝渠和淡水溼地隨處可見的福壽螺一樣,鮮紅色的蛋卵遠看像綠色稻田裡一簇簇美豔的花卉,近看卻是一顆顆嚴重危害農作物的毒瘤?」
「妳形容得還真貼切。」
「那怎麼辦呢?」
「還能怎麼辦,以前曾試著灑藥,可灑藥會造成水源汙染,進而危害人體的健康。目前也只能土法煉鋼,以『養魚』或『放養禾間鴨』的自然方式來慢慢清除。」
關於福壽螺,那是一九七九年,政府相關單位一個錯誤決策的後果。當年有人誇稱福壽螺的營養與美味,足以媲美法國菜單裡的「焗烤田螺」,因此在未經審慎評估之前,就草率的把福壽螺引進台灣。從此,這批繁殖力超強的「螺」災,像「紅」水猛獸,蔓延台灣的大小溪流。目前大概除了高山的水源區,尚能倖免於難之外,其餘的幾乎全部淪陷。
「千萬別小看這些外型酷似田螺的小玩意兒,牠們可是被農民視為難纏的禍根,因為就算灑下各種強效型的藥劑,也無法讓牠們完全絕後。」
「真慘,說來說去還是為了『吃』這個根本問題。可惜,這些生命力旺盛的福壽螺或蔓澤蘭,不是饕客喜歡的山產或野味。否則,我猜大概很快就會被這些人吃光光。」事實上,蔓澤蘭其實是具有藥理作用,不過它的繁殖速度實在是太驚人了。
這現象和早期引進台灣,用來點綴水塘的外來種水生植物──人厭槐葉蘋一樣,一旦遭人任意丟棄,就會隨著水流到處去流浪,大量繁殖的後果,不但會阻絕陽光的照射,還會阻斷空氣的交換。人厭槐葉蘋的可怕之處,還是在於它的繁殖速度,平均每兩到三天就可以以等比級數的數量在繁殖,甚至層層疊疊的塞滿整個河道,導致水體優養化,底下的魚蝦因缺氧而大量死亡。
因此,無論是山林裡的蔓澤蘭,還是惡名昭彰的水生植物生態系殺手──人厭槐葉蘋。目前,都讓環保人士傷透腦筋。為了善後,農委會林務局也只能想方設法,投入更多的人力和金錢,研究如何防治這類動植物,繼續以這樣的方式擴張版圖下去。
「以前香港曾經為了去除這些所謂的綠癌,還大張旗鼓的舉辦過拔除小花蔓澤蘭的比賽,鼓勵全民防癌一起動起來。」
「聽起來似乎有些好笑。」
雅夫的這一番話,倒讓琦想起大陸在文革期間,人與麻雀老鼠為了爭食,所鬧過的一個生態笑話。當年的共產黨,為了防堵麻雀、老鼠偷吃即將收成的穀糧,竟有短視的執事者發動全國滅鼠滅雀運動。這些人竟然把麻雀也視為害蟲,甚至鼓勵村民在同一時間,敲打家裡任何可以發出聲響的鍋碗瓢盆,試圖以此巨響,對付盤旋天空,覬覦農民作物的麻雀們。
據說,當年的麻雀還當真因此疲累到墜地而亡。只是他們忘了,麻雀是蝗蟲的天敵,最後蝗災鋪天蓋地而來,依舊很快的把農民辛苦栽種的作物吃個精光。
「不過,話說回來,當人民的肚子都吃不飽的年代,又有誰會去在乎所謂的生態保育這樣的問題。 」
的確,生態保育這樣的議題,往往和地方建設與經濟發展產生衝突。如何在這兩端取得平衡點,在在考驗著人類的智慧。經濟發展固然重要,但若因人為的疏失,導致生態網遭受破壞,最後的受害者,就是人類自己了。就像生物鏈一旦遭受破壞,天敵的喪失,就會造成某種動植物的大量繁殖。有時人類為了對付我們所謂的害蟲,連帶的也把害蟲的天敵一起撲殺殆盡。這反倒讓存活下來的害蟲變得更具威猛。就像每年的新流感病毒,對人體越來越具有攻擊性一樣。
「這是大自然的反撲。難道我們只能任由生態繼續失衡或惡化下去?沒有更好的辦法嗎?」
「有。可惜,缺乏有遠見的執事者來規劃。妳不覺得這跟台灣當前的處境很類似?」
「雅夫,我們可不可以不談這些令人掃興的話題?」
對於台灣的未來,兩人總是在期待中夾雜著微微的無奈。畢竟,這是多數人選擇的結果。幸好,還有眼前這片原始純林,讓兩人繼續編織夢想。
當車子快速繞過一處白花鋪疊成徑的山坳處,兩人彷彿遁入桃花源。於是她望著車窗外一地的落花,繼續跟身旁的雅夫好奇的問道:
「你看,右前方溪岸邊,那幾棵覆滿一身白雪的是桐花樹嗎?」
「沒錯,正是油桐花。」
事實上,油桐樹在北台灣的山林裡,幾乎和相思樹一樣,算是相當普遍的的植物。
「難怪,最近無論造訪哪座山林,或行經高速公路,舉目四望,都不難欣賞到類似五月雪的山頭景緻。看來,油桐花並非某些特定城市,或某些特定族群的專屬植物才是。」
「關於油桐花,要不是最近幾年被土城『桐花祭』和苗栗的『客家桐花祭』捷足先登了,也應該會有其它縣市,將這些美麗的植物,視為提振地方產業,或帶動地方觀光與文化的代言人。」
「這方式表面上看起來還不錯,可是會不會為了推銷油桐花,而擠壓到其它植物的生存空間呢?」
「會,當然會。這世界向來就是這麼現實,甚至是殘酷。依我看,這將是一場永遠不會出現休止符的競賽。」
「這就好比國人偏好將台灣在國際間的能見度,寄望在某幾項運動項目的推展上。」
他向來就討厭競爭,尤其反對相關單位動不動就花錢舉辦所謂的『國鳥』『國花』或『縣樹』選拔之類的活動。只是雅夫這一番話說得語重心長,害她一時不知該怎麼接下去講。因為這讓她聯想到全台瘋棒球,瘋『王建民』這位台灣土生土長的運動明星的這件事上。
但仔細一想,這不也正是台灣目前非常悲哀的地方。人民似乎除了藉由幾項運動競賽,甚至把『台灣之光』全押在幾位明星球員身上,藉由『棒球』或『跆拳道』在競技場上的表現,好一吐幾百年來所累積下的怨氣一樣。
嚴格說來,台灣要讓國際看得見,甚至與國際接軌,方法其實還有很多。例如:擦亮台灣目前所擁有的這塊民主招牌,建立自由與法治的公民社會,加速推動落實台灣的人權與環保的問題,讓生長在台灣這塊土地上的每一個公民,以實際行動和新思維與世界潮流接軌。在他看來,這些方法都比上述活動來得有效率,且更具宣揚台灣有別於對岸的優勢地方。
「雅夫,說到環保,就讓我想起已故的陳定南縣長。當年要不是他主政,宜蘭這片土地,豈能保有今天這麼豐饒的模樣。可惜,好人通常都不怎麼長壽。」
「嗯,的確。我猜,截至目前,應該還有許多宜蘭縣民,跟妳一樣懷念這位以綠色執政的
「不過,有時想想,若非一些花鳥樹木被人類的短視壓迫到快無法呼吸了,不得不將絕美的生命張力,推展到極致,以便警醒世人。否則,這世界還會有多少人,願意停下奔赴死亡之路的腳步,正視人類自身心靈匱乏的潛在問題?」
「你不覺得,即使到了現在,許多問題依舊是以生命殉葬的方式在揭露的?」
「例如什麼?」
「很多啊!像投機的商人與政客,以自身的私利為考量,助長人們追逐滿足過度膨脹的需求與慾望,進而不斷複製出更多債留子孫的環境問題?」
「就像台灣這塊土地,早期打著發展經濟,照顧人民這樣的鮮明旗幟,政商勾結,過度開發山坡地,許多公共政策,最後證明是個嚴重的錯誤。即使到了今天,打心底從愛護這塊土地方向出發的政客,依舊寥寥無幾。」
「算了,出來散心不談這個鋪天蓋地的大問題,身為這塊土地一份子的我們,盡力就是。」
本文已同步發佈到「文學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