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有機會帶著孩子回南部度假，面對村落裡一幢幢木造的日本房舍，以及籬笆內寬敞的綠蔭庭院，都會讓我想起我的小學同窗──豫兒。由於她的父母均在小學任教的關係，因此一家人就住在位於學校附近，教職員工所配給的日本宿舍裡。

記得那是發生在六年級的事，有一天我和班上幾位成績較好的同學，都受到她的邀約。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我們都感到相當的詫異。因為，她說她的母親歡迎我們在放假的時候，到她們家玩。即使同班同學相處都快六年了，也曾在上下學途中為了節省時間抄近路，經過位於巷弄裡的那排日本宿舍，但那也僅僅及於隔著一道竹籬笆，好奇的觀望一下同學的住處而已。

在這之前，班上同學還不曾有人因為同窗的情誼，受到她的邀請入內參觀，更別提是當時我們最時興的放學後活動──背著書包直接到同學家裡寫功課這件事。因此，她這突來的舉動，著實讓班上許多同學都感到相當的訝異。尤其豫兒的母親在學校是出了名的嚴師，據說有幾回還因為功課出太多，被家長連名告到校長那兒。

有一回，豫兒在下課時跟我們蹲在地上玩「放米抓雞」的投擲石頭遊戲。她的母親一過來，二話不說就兇她一頓，還要她即刻站起來把藍色百褶裙拍乾淨，並喝令她把裙子的口袋翻出來讓她檢查，沒想到她用來和我們玩「跳房子」用的那塊破瓦片因此被發現。最後，她還要豫兒當場把那塊破瓦片扔得遠遠的。

那回，我和照相館老闆的女兒鈴芳同學也在受邀行列，只是兩人私下難免擔心，擔心當天會不會豫兒的母親也在家裡，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又該如何應對？沒想到這些擔心都是多餘的，當天我們依約前往，豫兒的母親一臉笑咪咪的招呼我們脫鞋入屋內，並要我們圍坐在榻榻米上，那張早已擺滿各式糖果餅乾的四方桌旁。言談間，我們終於聽懂她希望這學期的班級模範生選拔，大家能夠支持從未當上模範生的豫兒。

等豫兒的母親離開之後，我們終於恢復孩子的本性，可以隨性的或坐或臥的在榻榻米上說話聊天。正當大家玩得盡興時，拉門內突然傳來一陣陣爭吵聲。剛開始，豫兒入內安撫後再出來陪我們，可是隔不了多久，爭吵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後，拉門不但被拉開，還衝出三位穿著睡衣，頭髮稀疏，黑眼珠泛白的孩子，這景象讓我們當場嚇得說不出話來。至今，我都忘不了豫兒板起臉孔大聲斥喝他們的樣子，以及一臉慌張的把他們一一推回裡頭，並快速拉回拉門的那一幕。

直到畢業前，我們沒人敢問她這件事，一直以來，我們都以為她是家中長女。後來，從鄰居的婆婆媽媽們口中得知，那三位盲眼小孩的出生，背後其實還隱藏著一段故事。據說，當時豫兒的母親生下第一胎是盲眼小孩時，鎮上就開始傳言，這樣的不幸會接二連三的發生，只是大家都沒想到，這樣悲慘的預言竟然成真。

當年，豫兒的雙親在結婚時，先前因內山做大水被沖毀的舊橋無法通行，而新橋雖已建好，卻尚未舉行落成典禮。結婚當天，有人建議這對新人乾脆以轎子從橋下經過，以免強行通過新橋，犯了民間習俗上的大忌。不料這對新人認為這些禁忌都是迷信，堅持讓迎娶的新娘禮車從新橋通過。

後來，豫兒的母親在教友的引薦下，受洗成為基督徒，經過日夜虔誠的禱告之後，果真生下健康可愛的第四胎──豫兒，豫兒之後的妹妹和弟弟也和豫兒一樣，都是白胖健康的孩子。以前我無法體會家有三個視障兒，對家庭的其他成員的心理衝擊到底有多大？直到國中畢業那年，有一次在路上巧遇多年不見的豫兒。因為當年，鎮上許多中小學的老師，或家境較寬裕的家長，幾乎都會千里迢迢將孩子送往台中的明道中學，或曉明女中的初中部就讀。無非是希望透過私立學校的高升學率，讓孩子在三年後擠進理想的高中窄門。

當時，豫兒告訴我，她的國中成績其實並不理想，高中聯考也沒進前三志願正打算北上補習，隔年再重考。那次的交談，除了學業這話題之外，也讓我首度聽到一位正値青春年華的少女，心中對結交異性朋友的無助與徬徨，言談間明顯感受到她心裡所承受的龐大壓力。她跟我說：

「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的家庭跟別人有什麼不同？長大後，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我的家庭的確跟許多人不同。我甚至連結交異性朋友這樣的念頭都不敢有。因為如果有人知道我上頭有三位視障的兄姐，誰還敢娶我？」聽完她的話，我感到很心酸，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才好。

直到前幾年，我們班首度召開小學同學會，從活動連絡人口中得知，豫兒已經結婚生子，目前住在北部，因最近忙著和先生一起辦理移民加拿大這件事無法前來。後來，我透過同學會通訊錄上的電話號碼和她取得聯繫，才知道她景美女中畢業後，考取北部某所私立大學，畢業後就一直在住家附近的小學擔任代課教師。

那次，我們隔著電話談得很愉快，除了轉述同學會當天的趣事跟她分享外，也交換彼此對當時「開放教育」的諸多看法，以及在班級經營方面的許多寶貴經驗。電話中她倒是沒跟我提起即將移民加拿大的這件事。不過，從她滿口幸福的育兒經中，感覺她似乎已經從原生家庭中的陰影走出，身為小學同窗的我，即便三十年不見，依舊替她感到很高興。畢竟，家有三個身心障礙的孩子，那真的不是誰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