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2-12 00:13:23李寧兒

尋根之旅【心情】

詩人作家夏宇說過──夏天除了用來浪費簡直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用途?而蔡珠兒卻選擇在陽台曬越瓜。

如果說,夏日適合曬瓜、醃瓜,那寒冷的冬季呢?對一個天生畏冷,卻意外受老天眷顧,天天天晴的漫長寒假,顯然閱讀是最好的選擇。

闔上從國際書展抱回的千年繁華──喜樂京都,關掉同事借我的韓劇DVD。不帶手機,只帶簡易的數位相機,一路和先生隨著英國女高音莎拉·布萊曼,與義大利盲人歌手安德烈·波伽利,在1996年所合唱的《告别的時刻》樂音中,奔向那塊日夜召喚遊子歸鄉的土地。

無論春夏秋冬,這裡的鄉親,似乎早已習慣,白天,在淡淡鹹味的海風吹拂中,緩緩甦醒;夜裡,在日落防風林的浪濤拍岸聲中,安然入夢。

車子行經白沙屯,行經新埔秋茂園,我輕輕搖下車窗,遠眺西邊的海平線,尋找昔日那片金沙流溢的沙灘,和一徑向夢想迤邐而去的行腳。眼看熟悉的視野逐步逼近,遊子歸鄉情卻的心情卻越來越濃。

以前,只要聽到歌手羅大佑先生,以特殊的唱腔,唱出80年代紅遍大街小巷,那首對故鄉有著濃濃情懷的「鹿港小鎮」,不免勾起串串回憶,那兒有陪我度過金黃童年的純樸鄉親,還有我們家幾個孩子的遊戲場──媽祖宮。

通霄早年叫吞霄,它依附在虎頭山下,是個腹地狹窄的靠海小鎮。小鎮中心是一座座西朝東,象徵先民渡海來台的百年廟宇。

廟前有條分別通往虎頭山和街仔尾的主要街道。而這條街道,剛好也是通東里和通西里的區隔標地。記得小時候,廟前是一大片搭滿違建鐵皮棚架的市集攤位,一個古老且充滿濃濃人情味的傳統市集。

我夢裡的家鄉,不該是一地焦褐的木麻黃,輕易的被遊子丟失。

是的,我回來了。我拿出數位相機和筆記,筆記本裡夾著一張溯回童年記憶的泛黃照片,我想藉此補捉你。

記得小時候,每天清晨,天剛微曦,母親總是摸黑起床。藉由垂掛於廚房一角,那盞微弱的五燭光燈泡,「喀擦」一聲,拉開我們家一整天的生活序幕。

母親除了忙著蹲在大灶前,生火熬煮一大鍋的稀飯外,還得騰出手,抓幾把米糠,和著前夜的剩飯,餵食圈養在後尾溝渠旁的雛雞。

 

那是阿公特地從市集買回來,準備三月二十三「媽祖生」宰殺用的。從小,我就喜歡緊挨在阿公身旁,坐在門前,那張有著四條腿的長板凳上,盯著來來往往的腳踏車與行人出神。

寧靜的小鎮,像壁上古老的掛鐘,滴答重複著規律的生活步調。

熟悉的街景,在太陽升起的那一瞬,顯得格外的有朝氣。幾個早起的鄉婦,正挑著從海邊沙埔地,採收來的鮮嫩蘆筍,臉上映著滿足的晨曦,緩緩往市集的方向移。

偶爾,阿公也會在榕樹下攔截,搶先買把蔬菜,要我拿去給廚房忙碌的母親。

我家就住在媽祖廟後頭,不到五十公尺處。除了歲末拜天公,隨母親進廟酬神外,假日,那裡幾乎成了我們兄弟姊妹的嬉戲場。

父母平日忙於掙錢討生活,母親學裁縫,越到年節越是忙碌。阿公往往為了讓母親好做事,總是想辦法把我們攬在身邊。離家近的媽祖宮,順理成章的成了我們祖孫的後花園。

我和妹妹,喜歡爬到石獅子身上,抱著獅頭讓兩隻小腿懸空,彷彿騎上獅背,就能得到擁抱的撫慰。

我喜歡靜靜看著前方熱鬧的市集,聽著小販熱情的叫賣聲此起彼落。有時也會頑皮的央求阿公,將我高高抱起,好讓自己能夠將小手,順利探進公獅子的大嘴裡,一把抓住那顆圓石子。然後,一臉狐疑的回頭問阿公:

「阿公,石頭暇尼仔大,師父細按怎嘎伊囥入獅仔的嘴喙裡底?」阿公聽了總是笑呵呵,臉上的皺紋泛得好深好深。

不知,荒煙漫草的山上,二十多年來,阿公一個人住得慣不慣?

我曾在這靠海小鎮,穩穩踩踏過二十幾個年頭。從懵昧無知的孩提,到北上嫁為人婦。這兒的每一條街道、每一條巷弄,甚至每一塊紅磚、每一片屋瓦,都曾無聲無息的收攏過我記憶裡的風風雨雨。

我那與歲月、與鄉親,不經意交錯而過的小小履痕,此刻卻在我模糊的雙眼逐步清晰。

刻意選在日頭落海的黃昏,在兩個姪女的陪同下,一路從通霄國小走到街仔尾的水流公,終於可以深深體會,當年遠嫁台北的小姑姑,是懷著何等心情,牽起我和妹妹的小手,一臉興奮的穿梭在建醮時,人跡雜遝的輝煌燈會前;是懷著何等心情,帶著雙胞胎兒女,拎起拖鞋,穿過沙灘防風林,和我們這群野地裡長大的孩子,蜷跪在沙灘,吹著海風,以食指順著針孔般的小洞,挖著野生花蛤仔。

於今想來,那年元宵瞑,肯定就像此時此刻我帶著小姪女,造訪位於河堤邊的水流公,望著煙霧裊裊裡的善男信女,望著越拓越寬的河堤,望著越退越遠的小溪……

小姪女拉著我的手,吱吱喳喳的像隻小麻雀,一路以她所能理解的知識和語言,急於爲眼前這位難得回來的大姑姑,介紹她所認識的每一條街,每一家商店,每一段關於這個小鎮的人生故事。

人,是否越接近中年,越喜歡將自己浸泡在回憶的藥水裡,好讓存在的本質與生命的意象,一一清楚的顯影?我走在故鄉的土地,認真的思索這個問題。

記得以前,阿公還在世的時候,遠嫁台北的小姑姑,每年總會抽空回娘家幾趟。我喜歡窩在她的身邊,聽她提起關於以前,我們家住在「街仔尾」的那段故事。

那一年,哥哥剛出生。艾倫颱風橫掃中南部。旺盛的西南氣流,引起的豪雨,導致內山做大水,河水爆漲,瞬間漫過河床的卵石,漫過屋後那一大片水田。連田埂邊的那幾棵已結串的香蕉樹,也遭洪水狠狠的連根拔起。而我們家,淹沒到只剩屋頂。好不容易收成曬乾的帶殼花生,隨著鍋碗瓢盆在大水裡載浮載沉。幾隻死裡逃生的雞鴨,嚇得癱軟在風雨中的屋頂。

據官方記載,1959年的八七水災,是台灣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僅次於1999年的九二一大地震所帶來的災難。襁褓中的哥哥和家人,也是在阿兵哥的協助下,安然脫困。兩年後,我在重建後的土确厝出生了。

小姑姑說,哥哥非常懂事。五歲時,就會跟著其他孩子,到廟前市集,撿拾別人淘汰下來的藺草,回來讓姑姑編織杯套和杯墊,好賣個幾塊錢貼補家用。姑姑出嫁那天,哥哥一路哭著要跟著上新娘車。或許就是多了這些因素,幾位姑姑裡頭,我和小姑姑特別投緣。

小時候,總是特別期待小姑姑回來。盼望她帶回好多好多好吃的糖果和餅乾。那些包裝精緻的伴手禮,對我貧困的童年,格外具有吸引力。母親曾半開玩笑的對著小姑丈說:
「姑丈,以後不要再那麼破費,買這麼昂貴的糖仔餅。阮這群猴山仔,吃粗俗餅就可以了。」
「好啦,後擺轉來,阮會記得去咁仔店,拖一布袋牛奶餅轉來就好。」向來幽默的小姑丈,總是這樣笑著回應著我的母親。

前幾年,小姑丈曾語重心長的跟我說:
「以前阿公在世的時候,回娘家似乎是名正言順的一件事。現在,連妳父母親也不在了,就算想回去,好像還得找個充分的理由。」
「阿公往生後,我還可以三不五時,藉口開車載你們回去,回去那塊也曾是自己從小生長的土地。自從你們有了車子,我連個想回去的理由,都得等郵差送來的婚喪嫁娶的紅白帖子。」

聽到這樣的話語,出自一位我敬愛的長輩,頓時讓我非常的感傷。去年年底,我去萬華探望姑姑、姑丈,才發現姑丈已有老年痴呆的現象,幾乎快要認不出我來。臨走前,我塞了一個紅包給小姑姑。回家後不久,就接到電話:
「妳幹嘛包那麼多錢?妳的孩子還在唸書……」姑姑在電話那頭不斷重複著。
「沒什麼啦!我現在有工作,會賺錢……」我在電話這頭,哽咽著回應。

那天,一個人靜靜的走在回家的巷弄,腦中突然閃過好友曾經說過的話語:

「人生,幸福的時光,往往非常短暫。而我們為了這短暫的幸福,常常要忍受很長、很大量的無奈,甚至是痛苦。然而,就算如此,很多時候,幸福還是真地如此值得期待。」

其實,這段話,已不只一次迫使我回頭去檢視,生命存在的意義。更讓我想起,近日在文學網,詩友提到關於聶魯達「愛是那麼短,而遺忘是那麼長」的詩句。對我而言,應該修改為「愛是那麼深刻,而遺忘是那麼不容易」。

近二十年來,自己陸陸續續面臨身邊親人的離世。先是阿公、父親、婆婆……,這一連串的死別感傷,讓我不得不去思索生命存在的意義。

尤其是前幾年,象徵家庭支柱的母親,在過完人生中最後的一個母親節後,隔天也走了。至此,一屢屢無形的感傷,如一堵堵不堪一擊的斑駁泥牆。在傾倒的瞬間,黃土般的塵灰,竟幻化成喚醒潛意識底層的情緒能量。

我不得不透過回溯童年的方式,書寫自己。試圖重新釐清自己的人生,與這些人的根源關係。或許只有透過這樣的脈絡療傷,我的生命畫像,才得以明白、才得以清晰。

前幾年,在小弟的婚宴上,再度看到十多年不見的叔叔和嬸嬸。叔叔竟然比我記憶中的父親晚年,還要蒼老。至於坐在叔叔身旁,那位猛吃桌上美食,罹患阿茲海默症的矮胖老婦,當年那股凌人的氣勢,已不復見。

在小學二年級以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還有一位在稱謂上,必須喚他為「叔叔」的親戚。直到有一天,一位無論身高、體型、容貌,甚至連說話的聲音、語調,都和父親有著極高相似度的「陌生人」闖進家裡。

至今,我依然清楚記得,當天母親停下手邊的縫紉工作,拉拉我的手,要我叫他「阿叔」。對於眼前這位「長相詭異」的神秘男子,我瞅了一眼,蚊子似的叫了一聲後,立即躲到母親身旁,緊扯著她的衣角不放。

他,坐在父親工作間的長板條上,低頭沉思了許久,才開口打破空氣裡的沉默。
「阿爸,這幾年,你過得好嗎?」
阿公什麼話也沒說,嘴角看起來更沉,原本就削瘦的臉頰,在昏暗的工作間,顯得更為蒼老。倒是母親,為了緩和這詭異的氣氛,轉身走進廚房,沖泡了一壺茶水。
「阿叔仔,吃茶啦!囝仔攏真大漢?」

這是母親和父親結婚這麼多年以來,首次見到,大姑姑口中那位從小脾氣好、工作賣力,可惜十八歲就喝到對方下的符咒水,最後不得不奉兒女之命,入贅到別人家裡的小叔。

據說,當時還在當兵的父親獲知這件事,極度震怒。他堅持,就算向親朋好友借貸,都得付清對方要求的聘金,將對方正式娶進門。
「嗯,秋林已經讀初中……

當天的談話內容,於今我只能記得這些。沒想到,他走後。父親從母親口中得知「叔叔」回來看過阿公這件事,竟然對著阿公和母親發了一頓好大好大的脾氣。
「這個沒某會死的死囝仔,還有臉轉來看老爸!」
「下次誰都不准讓他踏進這個家門一步。最好,不要讓我遇到,否則,我會拿掃把柄,狠很的把他的腿打斷……

從此,叔叔和他的家人,一到清明時分,就會將綿綿細雨,落在那個象徵慎終追遠的懷思墓園。雖然,我害怕的打架畫面,尚未出現。但是,光看父親那張鐵青的臉,以及他刻意避開叔叔的眼神,已教我小小的心靈,驚嚇不已。

事實上,父親和叔叔的積怨,一直到阿公過世,甚至在父親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都沒有正式化解過。

1983
年,阿公病重,大小便幾乎完全失禁,連灌食牛奶都很困難,母親眼看時日不多了。於是背著父親,偷偷打了電話給台北的小姑丈,希望透過他,聯繫一年到頭在台北打拼的叔叔。結果,叔叔不但沒回來探望,還把一切不回來的理由,全歸罪在我那向來脾氣暴躁的父親身上。小姑丈氣得連夜趕到叔叔的住處,當場和叔叔起了嚴重的口角衝突:

「就算你回去探望老父親,會被兄長擺臉色。你都應該自己勇敢去承擔,造成今天這種局面,怪不得誰。」

「起碼那個地方,還有個值得你尊敬的兄嫂,這幾十年來,無怨無悔的代你守在身邊,盡了那麼多年為人子媳該盡的孝道。今天,她既然主動開口希望你回去,無論工作再忙,你都應該抽空回去一趟!」

「睡前你枕頭墊高想想看,自從你入贅到別人家裡,沒日沒夜,做得像頭牛。每年夫妻只會回來,在祖先墳前向親朋炫燿,染布廠生意今年有多好,又賺了多少錢。結果呢?養育你的親生父親,竟比不上你的丈母娘。你摸摸良心想想看,這近三十多年來,你總共拿多少湯汁回來孝敬過自己的父親。」

據說,當天吵得場面很難堪。幾位姑姑為了這件事,也相當傷腦筋。尤其是大姑姑,斡旋在兩個弟弟之間,常常是這頭勸勸父親少罵兩句,那頭勸勸叔叔身段要放軟。可惜,總是徒勞無功,白忙一場。

阿公棺木封釘的那天,眾人一直苦候到深夜。希望阿公在入土之前,能再見叔叔最後一面。沒想到,時間隨著牆上的鐘擺,一分一秒的過去。阿公心目中那位自幼乖巧、勤奮工作的好兒子,始終沒有出現。眼看父親的臉越來越沉,情緒似乎已達爆發的臨界點。

這時,妹妹的小學老師,也是父親的好友──鄭重興老師,走了進來。一手搭在父親的肩上,將父親約到三人童年嬉戲的河邊。我猜,他無非是希望,能夠藉此避開,接下來可能發生的衝突場面。

當晚,兩個男人在河隄邊,到底談了些什麼?我依舊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眼看著封釘的時辰就要過去,叔叔一家人依舊沒有出現在阿公的靈堂前。

出殯後,聽鄭老師對著母親轉述當晚兩人的談話內容:
「這是我認識他以來,第一次看到他為了弟弟的不懂事,哭得這麼傷心。」
「他堅持,封釘前,這個驚某驚到軟腳的死囝仔,再不現身的話。將來完墳的新墓碑,他的名字休想出現……

「來,緊叫阿嬸。」母親指著眼前一位化著濃妝,全身珠光寶氣,散發濃濃香水味,身材矮胖,卻一臉盛氣的婦人對我說。
「阿絨,真歹勢,囝仔對妳卡生分。每次都要我提醒,才會曉打招呼。」
那天,我的書包都還來不及放下,也還來不及開口回應母親。她就急急爲我的倔脾氣,向這位習慣睨著眼看人的妯娌道歉。

事實上,當年我已經就讀小學五年級。對於這位清明節才會姗姍現身的婦人,的確懷有深深的敵意。

 

當年,對長輩之間的恩恩怨怨,不是我那個年紀所能理解。讓我忿忿不平的是,身為長媳的瘦弱母親,為何在這個女人面前,老是像個任人欺負的啞媳?
「阿嫂,囝仔不是會曉讀冊就好。人情世事嘛是要教才會曉。」
「還是我的囝仔卡乖、卡識代誌。秋德路頭、路尾看到熟識人,攏嘛阿伯、阿嬸、阿公、阿嬤,叫得親呼呼,連老師攏嘛多尬意。」
「阿嫂,清明節拜託妳幫我準備三牲和水果。我路頭這遠,款遮物件卡不方便。到時陣,看多少錢,我再算給妳……

那幾年,每到清明節前夕。母親就得一個人來回市場好幾趟,對於這些繁瑣的事,父親很少插手。每回看到她汗流浹背的對著大灶生火,好將雞、鴨、豬肉燙熟,分盤放進盛箱。不知怎地,我的心中總會燃起一股無名火。

「女兒站後邊去,兒子站前面。」小姑姑每次提到這段話,總是憤憤難平。「掃墓」對嬸嬸而言,無疑是身為人子極其重要的「孝順」儀式。她為了防堵祖先的庇蔭,被這些「外人」瓜分,已不只一次,公然在墳前怒斥過姑姑。


多年來,我們早已習慣嬸嬸的強勢作風。她總是有辦法,搶在祖先墳頭插下第一炷香。然後邊跪著壓五色紙,嘴裡不忘向列祖列宗勒索,關於發財、人丁興旺之類的對價回饋。

 

不知怎地,這卑躬屈膝的樣子,對照她平日對阿公不聞不問的態度,以及那堆花錢買來,先人卻已無福張口享用的豐盛祭品,豈是「諷刺」兩字可形容。

她,似乎只有在清明節,才會一臉虔誠的以供品,對著「劉」家的列祖列宗,急急表達為人子媳的孝心。而一生待人寬容的母親,則恰恰相反。到墳頭祭祖表達孝心永遠沒她的份。

 

那段時間,她幾乎都被留在家裡。美其名是看家,其實是一個人靜靜的窩在狹窄的廚房,燙著米粉,切洗著各項食材,就爲了張羅中午兩桌豐盛的菜餚,好用來款待叔叔一家人,以及遠到的姑姑們。

 

而那位仗著自己有幾個臭錢,說話老將下巴抬得高高的嬸嬸,連自己和孩子們吃過、用過的碗筷,也不曾下廚協助母親清洗過。反倒是大姑姑和小姑姑,總會自動捲起衣袖,協助生性老實,不愛與人計較的母親。

「阿爸,咱起新厝,是兩層樓,真闊,便所、浴更嘛起嘎真舒適。你可以到我那裡住一段時間,你一定會慣勢。」
「入厝彼日請人客,我會叫計程車來載你,你一定要來。」

彼年,我家住的是勉強可以遮風避雨的紅瓦屋,廁所依舊是每隔一段時間,需要花錢請人來處理的出糞式毛坑。

叔叔離開後,阿公的臉上,不但沒有因為叔叔賺大錢、起大厝,增添一絲一毫喜悅之色,反而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後,心情更為消沉。

新居落成彼日,一大早,我家門前,果真來了輛計程車。
叔叔一臉笑意的將阿公日常的換洗衣褲,全塞進一個白蘭洗衣粉的大袋裡。臨上車前,叔叔不忘隔著車窗,再度對著母親說:
「阿嫂,我來接阿爸過去住一陣……

沒想到,隔天中午還沒到,阿公就回來了。
中午,阿公和父親的臉上,彷彿蒙了一層厚厚的霜。吃飯的時候,我和哥哥,默默低著頭,匆匆夾著那陣子,桌上最常出現的兩道菜「空心菜」和「豆腐」。巴不得趕快將碗裡的飯粒扒進肚裡,好離開這山雨欲來的現場。

我和哥哥,其實很想知道,叔叔入厝彼一日,彼邊到底發生什麼歹誌?直到有一天,我和阿公照往例坐在媽祖宮前的台階上。他才幽幽的吐了一口長氣之後,自言自語的對著空氣說:


「石碇仔這個囝仔的好意,我嘛是有理解。不過,伊攏完全沒考慮到我的想法和立場。」
「彼工,伊丈母對阮嘛細真好禮。孫仔嘛細在身軀邊,阿公長、阿公短,叫得親呼呼。暗時,查某孫仔,嘛細嘎阮端面桶水。還一直來房間,叫我去客廳看電視。」
「阮哪是想到彼伊天,石碇仔和阿絨準備牲禮,持香拜祖先,拜的是伊姓『李』彼邊,不是阮姓『劉』的,不知按怎,心肝頭就是結歸丸。就算你菜煮嘎卡澎湃,吃在嘴裡,就是沒滋沒味……

原來,阿公最在意的,還是認祖歸宗這件事。

當年,隻身北上工作的叔叔,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認識了同年齡的她。她不只一次向叔叔提起,希望他能夠答應入贅這件事。可是都遭到叔叔拒絕。

 

爲了促成這件事,每回在叔叔回通霄之前,她就會刻意上菜市場,買一大堆未炸的新鮮豬油,藉機托他將這些東西,帶回去給住在苑裡鄉下的母親。

 

而對方的母親,總會在這段時間,在家先燉煮一大鍋人參雞,只爲等著替這位從小缺乏母愛的年輕人補身體。這樣的溫情攻勢,對自幼喪母的叔叔來說,的確具有相當程度的說服力。果不其然,不久,叔叔就主動回來跟阿公表示:

「阿爸,阿絨已經有身啊!」
「阿爸,對方希望我入贅到她家。」
「阿爸,伊老母講,逐年e500斤稻米轉來。」
「對方已經答應過,將來生的第一個囝仔,無論查逋或查某,攏e姓咱這頭的姓。」

那年,叔叔才十八歲。而父親接獲入伍通知書,人正在軍中服國民政府撤退來台後,所招收的第一期台灣兵。至於,那張叔叔與李家私訂的「優渥」賣身契,就像一張濫開的芭樂票,始終都不曾兌現過。

前幾年,聽弟弟轉述,自從嬸嬸得了阿茲海默症以後。叔叔已到戶政事務所,將兩名孩子的姓,從「李」更改為「劉」。我不曉得這樣的「儀式」對叔叔來說,有何特別的意義?不過我猜想,或許只有透過這樣的「正名」儀式,才能擺脫長期以來,自己入贅到別人家裡,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吧。

那天,和先生離開通霄時,行經濱海公路,那幾根紅白相間的台電煙囪,在落日餘暉中,默默的跟我們揮手道別。

 

隔著車窗,我不斷回望這象徵「永續經營」的家鄉新地標,不知怎地,腦海中竟響起潘越雲唱的那首「心情」的歌詞──

 

心情親像一隻船,行到海中央,海湧浮浮又沉沉,就是我的心情,每日想伊想不停,親像風吹一陣又一陣……

 

眼角在不知不覺中,竟濕潤了起來。總覺得,無論時代如何變遷,對於這個位於虎頭山下,孕育我的靠海小鎮,總有一些永遠無法遺忘的心情。

寧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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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哥 2007-02-14 12:43:15

心酸一篇文,家家難念經。
尋根說從頭,恩怨一笑抿。

看灣心酸酸.....。
問候~

版主回應
慕松大哥好
的確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看來我們家這本比較大本啦
呵呵呵
2007-02-27 17:36:32
大弟 2007-02-14 02:21:44

姓氏已改..只有老大改.跟長孫改..牌位未請.嬸嬸過世時.我們是穿外家喪服..大姑姑很不諒解.

版主回應

其實我沒有那麼在意叔叔的孩子姓啥
就像我不在乎自己的孩子
將來結不結婚
生不生小孩一樣
反倒是遺憾
他們兄弟之間
竟然搞成這樣
我想
最痛心的應該是阿公跟阿嬤
2007-02-27 17:33:56
andie 2007-02-13 16:13:56

哇!很棒!即使只是初稿,也已經可以想見完稿之後的精采。

版主回應
andie鼓勵是可以
但千萬別對姐姐我
抱太大的期望哦
因為人家會有壓力的啦
更何況本人向來筆鈍
還真是獻醜囉
2007-02-27 17:28:10